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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系列两个诗人的乡村民谣

2015-07-16吴永强

齐鲁周刊 2015年18期
关键词:陈亮克利村庄

吴永强

这是两个诗人的乡村民谣。

尤克利,1965年出生,现居沂南县苏村镇道口村。

陈亮,1975年出生,现居胶州市胶北办事处后屯村。

在山东文坛,尤克利和陈亮是独特的存在,不只是因为他们的农民身份,还有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和悲悯,以及近年来取得的巨大成绩。在获得的荣誉方面,两人又有很多的相似性。

2007年,尤克利参加青春诗会;2014年,陈亮参加青春诗会。2009年,尤克利获得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年,陈亮获得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年,陈亮成为青岛市文联首批签约作家;2015年,尤克利成为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

2010年,尤克利和陈亮同时获得“中国十大农民诗人”称号。“农民诗人”——身份标示本身虽具有一定限制,但作为来自底层的草根诗人,他们的诗歌得到普遍认可,正如陈亮所说,身份只是“一种外号、标签”。

华文青年诗人奖在授奖词中,描述了他们不同的诗歌风格:尤克利“仿佛乡村歌手,以朴素的语言歌唱乡间的一草一木”;陈亮“以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为基础,以朴素的白描手法,沉郁、舒缓的笔调,表达了诗人内在而独特的伤痛与悲悯的情怀”。

正在经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乡村,在两位诗人笔下,呈现出精神的裂变,以及无始无尽的忧伤。

在这里,向两位坚守精神高地的诗人,以及他们脚下的土地致敬。

尤克利:

那个写诗的木匠

3月底,我随作家常芳到沂南采访。晚上,在临沂罗庄打工的尤克利特意赶回来,这是我们认识8年来不多的几次见面之一。晚上在宾馆聊天,快十点的时候,他执意离开,没有回十几里地外的村庄,而是连夜赶回一百多里外的罗庄。他正跟着哥哥的建筑队打工,负责采购建筑材料,晚上得有人看守,他必须回去。

2007年,我在滨州实习做高中老师,偶尔去网吧上网,给尤克利发邮件,他的乡村叙事——清零、唯美,带有淡淡忧伤,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辈,以及记忆中的童年。

几年前,我在一篇评论中写道:“从读他的第一首诗开始,我发现这就是我所设想的乡村。或者说是他打开了我(我相信不只我一个)记忆的闸门,将我了解和不了解的故乡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河畔浣衣的少女,夜归的旅人,走街串巷的小木匠;携带着香味的炊烟,静静流淌的小河,杨树林边的麦田……无始无尽的记忆,从他的文字里面跳出来,鲜活而富有韵味。”

1981年高中毕业,尤克利只在生产队干了两天就赶上了土地承包,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他开始学木匠,打车桩子到集市上卖。后来又投奔一个表哥学细木匠,打嫁妆。

1984年,他和别人合伙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一干就是11年。在苹果园,雨天闲着没事,就在团瓢里读书,并开始写诗。他曾骑自行车去莒县寻找一位农民诗人,“想看看他是怎么把一首诗写出来的”。

那时的他觉得,“当个诗人或作家会很有意思,很吃香,应该比当个庄里的支部书记还吃香吧。”那个文学的黄金年代,对文学的痴迷蔓延至乡村:有人把卖了兔毛的钱买了纸和油墨印刊物,气得媳妇把刊物撇到天井里;有人背着煎饼去济南找老诗人苗得雨学诗;有夫妇秋天在地里刨果子,为了记下突然而来的灵感,外村人把果子刨走了都顾不得撵。

1995年,尤克利开始种植大棚蔬菜,还作为研修生远赴日本打工。“孩子长大了,父母也老了,面临很重的生活压力。”他一度放弃了诗歌写作。

再一次重拾写作是2003年秋天,他去徐州电厂的扩建工地打工,晚上在一台老式电脑上学习写诗,抽空用公司的打印机打印了,去市里寄出去。2004年10月,他接到《诗刊》编辑蓝野的电话,说他的诗即将发表。那时,他正提着一桶油漆在“油脂麻花地”刷漆。

——那首《远秋》,以明快的语言描写了对故乡和母亲的思念,至今仍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自此,他开始了严格意义的诗歌写作。

“不写诗的人对故乡、亲人的热爱一点也不少,我只是用诗歌把他们的情感表达出来。”在尤克利看来,“诗既是对美好事物的永恒存留,也是对忧伤、隐痛乃至哀哭的短暂抚慰。”诗是个人的,是一部纵向的自传,通过对个人诗美的发现,来达到普遍意义上的共鸣。

“把诗歌当做业余爱好,不可能养家糊口,但还是撂不下。”现在,两儿一女都已参加工作,“不能耽误了干活,养家糊口的压力还是很大,孩子大了,需要在城市买房子。”他不再到全国各地打工,而是固定在罗庄,十天半月回家一次。

他在村里盖了新房,房子盖好,一帮文友前去祝贺。“年轻人向往城市,但我还是留恋农村。”他对城镇化持怀疑态度,“几百年的老村庄没有了,好几个村庄合成一个社区,起一个新名。以后村庄只能留在记忆里。环境却污染成为部分农村的重要问题,尤其是水污染,井水有毒,村民又舍不得喝矿泉水。”

他无奈地用诗歌记录乡村所经历的阵痛,“过去的人和事是写不尽的,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里。年龄越大,对后半生的认识会越来越模糊,童年的记忆反而清晰起来。”

成为山东省作协2015年度签约作家,尤克利觉得这是“自己人生很浓重的一笔”,决定继续用诗歌捕捉农村发展进程中的矛盾,反映农村变化,农民复杂的心理。

他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小木匠”,这是他少年时最初的职业,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像经营木匠活一样经营诗歌。在一首名为《初恋》的诗中,专属于尤克利的叙述缓缓流出:

……

今夜,我借着这酒劲说出

我欠下她的一只柜子、两把椅子

三抽桌还有五斗橱

和她欠我一生的相思情缘

从此了结。兄弟,以后我心疼

只当白酒烧坏了胃口

陈亮:

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

2012年,在高密采访期间,我第一次见到陈亮。握手之后便是愉快的交谈,一旁的同事感到诧异,问我们之前是否认识。我说,没见过面,不过见面只是形式,对他的为人和诗歌早就熟识了。

——这是诗人之间特有的一种情感。

直到现在,去高密采访大都会见到陈亮,个子不高,黑瘦的脸庞随时挂着微笑。这几年他在高密帮忙组织中国红高粱诗歌奖,每次见面,吃过饭后不管多晚,他都会骑上摩托车,回到几十里外的村庄,夜色中胶莱河畔留下他匆匆的背影。

胶州市后屯村,陈亮已在这里生活了40年,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在一篇名为《挣扎与梦想》的随笔里,他写道:“从小时候到现在,对娘、家、村庄或者乡土有一种罕见的依赖。”

17岁以前,他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放羊或者放牛的人,胡诌故事的人。他一直傻傻的呆在那个村子里,或者是那个在他的文学地理上被称为“北平原”的地方——一片可以纵马的平原地带,和莫言的东北乡接壤,他甚至一次也没去过20华里以外的县城。

他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羊群或牛群,他描述放羊的情景:“眯着眼睛在草坡上或者大石头上睡着了,娘做完了饭,风吹散着她身上沾惹的烧麦秸的气息,饼子地瓜的气息还有小米的气息,她在村口土地庙旁边的凸起处站定,用她长长的高密腔四野里一喊,我就会神启般醒来,唿哨着集合起牛羊,浩荡着回到娘的跟前。”

可是初中毕业辍学后,“梦想”被父亲或者现实一票否决,家里刚盖了新屋,欠了一屁股债,品学兼优的妹妹还要继续学业,家里买不起一群羊供他放。他大哭了一场,像一只羊一样,被爱喝酒的表叔拉扯着领到了一个乡镇企业烧锅炉。

一边打工,他一边开始了最初的阅读和写作。

后来,陈亮进城贩过鞋、卖过桃,当过装卸工和保管员,干过十几种营生,对家的思念也愈发强烈。但是,在工业化的进程中,他的家乡已渐渐不复当初的虫鸣、花落与河流潺潺。

迷茫中,他仿佛又听到了童年的声音。2007年,夏天的某个黄昏,他从外地归来,在满眼工厂中搜寻着村庄最初的模样。他蹲坐在村口土地庙旁的土包上,在一个捡来的烟盒上写下《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所有的意象就像久违的打开闸门的泪水一样汹涌而出,一气呵成:

……

弹弓丢失,脸上印满蝴蝶,蚂蚱和麻雀,

发若张飞。我怎么就睡着了?大石头

很暖和,像极了娘,而娘,还在喊我,

娘:核桃裂开,腔如猫抓,从电话里,

骤伸出手将我抓醒。醒来:灯红,酒绿。

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但娘,还在喊……

后来,这个题目被陈亮延伸写成组诗,采用一些古典名曲循环往复的旋律,运用大量北方乡村的意象,通过“回家”这一主题,指向对农耕文明的回望。这组诗,令陈亮获得了诗歌道路上的第一个奖项——2008年由《诗刊》主办的“全国首届李叔同诗歌奖”。

去年,他的父亲去世。我们在高密见面时,他的脸上多了沉重的叹息。十亩地需要打理,种麦子、花生,13岁儿子即将读初中,“现在承担家庭重担多了,闲的时间没有以前那么多。”他依然会偶尔外出,去高密或胶州谋生,偶尔炒股,有赔有赚。但不管多晚,几乎每晚都会回家。

至于写诗,是一定“赔钱”的。一次,妻子把他全年的稿费单拎出来,一笔笔计算,不过2000多元。而他每年订阅《诗刊》和《诗探索》就得花费600元,家里有个简易的书橱,几千册图书把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稿费连买书的钱都不够。

“反正靠写诗是没法养家的。”2010年,陈亮被评为首届“中国十大农民诗人”,村里人以为他出了名,有事就跑去借钱,“我哪有钱可借啊!”他说。好在2014年,成为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后,每个月有2000元的创作补贴。

评论家马春光说:“陈亮的诗彰显了他浓烈的,甚至是偏执的乡土观念,他诗歌中的乡土世界呈现出一种‘分裂的趋向,一方面是在‘原始的静以及‘娘总是黄昏时喊我的声音里美好与自足的乡土世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充满苦难、悲惨与死亡的乡土世界。他的诗歌是对乡土的再发现,同时更是对现代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冲突的诗性转化。”

悲悯和沉重的叹息成为陈亮诗歌的特点,对村庄天然的热爱和命运的不可捉摸,使他抓住了诗歌的灵魂。但最近他反思:“以前的诗,因为经历的原因,写的‘实一些,以后会写的更轻灵一些。”当然,题材还是围绕乡村,“性格貌似开朗,实际悲观的成分挺多,以后可能会稍好一点,从艺术上控制悲伤的情绪,不至于太沉实。”

他比喻道:“以前是在大地上练千斤坠,以后要学会一些轻功。”

近年来屡次获得全国性诗歌大奖,成为山东诗坛的重要代表,陈亮谦虚道:“持续写出更好的作品才是一个诗人、写作者所应具有的精神操守,要是写不出来,获再多奖也没有意义。”

他依然在工厂逐渐包围的村庄里生活,黄昏来临,听见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此时,他会在“童年”醒来,朝着娘的方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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