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证券史的骗子

弗兰克·帕特诺伊

很多人认为，应该是1929～1933年那场持续4年、前所未有、旷日持久的股市大崩盘，让政府、商人、银行家、证券从业者们警醒，从而出台一系列证券法案，奠定现代证券监管体系与诉讼制度。但谁也想不到，这场股灾只是一根小小的导火索，一个为多国政府提供巨额贷款、力挽狂澜的救市英雄、“金融市场之父”，“伟大”的伊瓦·格鲁克，才是真正改变证券史的人。他几乎愚弄了每一个人：世界上最聪明的银行家与会计师、最顶尖的记者与政治家，还有遍布美国乃至欧洲的千百万投资者。

力挽狂澜的救市英雄

按1919年签署的一战和约《凡尔赛条约》，德国需支付几十亿美元的战争赔款，但脆弱的德国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虽然一群商人、银行家经过协商，让债务低至每年1.5亿美元左右，但德国政府仍急需借贷解决下一笔还款。

德国国家银行行长希尔玛·沙赫特（5年前，他拒绝了伊瓦·克鲁格谋求火柴垄断权的第一次尝试）表示愿意接受伊瓦的建议——接管德国国内火柴加工厂，以更高的价格出售火柴，并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火柴。而他需要的是伊瓦为其提供1.5亿美元贷款。

如果伊瓦想贯彻他创造的“以贷款换取垄断权”的交易策略，像成为欧洲多国的债权人并垄断该国火柴市场一样，拿下觊觎已久的德国市场，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关键是，伊瓦手上根本没有这笔巨款，必须从美国投资者那筹集一大笔资金。

但1929年整个9月，全球股市一直震荡下行，10月的头三周股市继续大跳水，市场环境对融资十分不利，很多企业决定毁约，停止发行新证券。一直帮伊瓦做新证券发行的唐纳德·杜兰特提醒伊瓦，不断下跌的市场严重打击了投资者购买新证券的积极性，现在不是发行新证券的好时机。但伊瓦的资金来源正慢慢枯竭，他不打算让摇摇欲坠的市场，和纽交所几个投资者的担忧阻止他进击的脚步，他坚持发行新债券——美国凭证。

第四周星期三，在市场越来越恐慌的情况下，这批证券发行竟奇迹般地圆满结束了。以一笔“史上外国政府获得的最高金额贷款”作担保，即使市场在飞快下跌，即使伊瓦和德国政府尚未签署这笔垄断权交易，投资者们仍疯狂抢购。

虽然伊瓦大获成功，但星期四（后被称为“华尔街的黑色星期四”）一早股市开盘，市场再次跌破底线，连续阴跌4年的1929大崩盘开始了。这一天，11位名气响亮的投机家自杀，更多投机者破产，纽交所不得不宣布，闭市两天，下周一再重新开市，希望那时投资者能变冷静。

最恐慌的是那些承销辛迪加组织、负责发行这批美国凭证的成员银行，这些承销辛迪加组织几乎包含了美国所有大型银行。这批总价值2800万美元的美国凭证，市价已下跌12%，未来可能继续下跌，投资者们决定不按承诺购买美国凭证，超过 1/4的新证券没卖出。

伊瓦认为，他必须让银行家们相信，尽管美国股市正在崩溃，但欧洲完全正常，伊瓦的公司还像以前那样实力强劲，他们也许会为美国市场担忧，但完全没必要担心伊瓦。他决定，如果一年后各承销银行还没把手上的美国凭证卖掉，他将按成本收购这些凭证。

大家开始像伊瓦希望的那样思考：伊瓦马上要以个人名义向德国政府提供历史上金额最高的私人贷款，纽约市场上这点小恐慌算什么呢？

而停市的这个周末，伊瓦要解决更难的问题：是否签署与德国政府的交易合约？

如果伊瓦说“不”，他仍可努力挽救自己的声誉，他可以把当前的市场下跌作为退出的合理原因。如果伊瓦放弃这笔贷款交易，就可以缓解股票价格快速下跌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压力，加上伊瓦提出的赎回承诺，把在美国筹得的资金紧紧握在手上，显然比向德国政府提供贷款风险小得多。对德国政府说“不”，是个审慎的选择。

但如果伊瓦说“好”，他就创造了历史，留下一段不朽传奇，他一人将取代几个国家政府，及几十位官员花费数年才协商成功的贷款方案。作为一个仅凭一人之力向欧洲提供贷款的英雄，他将被世人永远铭记，他将继承全球银行家领袖的宝座。而且，如果德国经济得以恢复，伊瓦还将从这笔火柴垄断权交易中赚取丰厚利润。

伊瓦想象着大家都在谈论他的壮举，下周一纽交所开市，他们公司股价将一飞冲天，他可以继续在美国市场上融资，并慢慢将这笔个人贷款转嫁给美国投资者。而另一种可能——股灾继续蔓延，甚至程度还在加深，这是伊瓦不可想象的情形，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这笔贷款只会给他带来耻辱，而非荣光。

再一步走向深渊

两天的停市没有挽回什么。星期一，股票市场下跌了 13%；星期二，市场又继续下跌了12%，两天时间，股票的价值缩水了1/4，而且谁也想不到，这仅仅是4年股灾的开始。

1930年 1月 29日，德国议会通过火柴垄断法案，确认了伊瓦贷款交易的有效性。伊瓦要在1930年8月30日前向德国提供5000万美元贷款，在1931年5月29日前提供7500万美元的第二笔贷款。

除了这笔巨额贷款，让伊瓦头疼的还有要向投资者支付的高额股息。在这样的市场情形下，伊瓦本应调低股息额，但这不仅要伊瓦放下自尊，更有可能引来银行家们对其财务状况的怀疑，伊瓦不允许这样的怀疑出现，他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做法：提高股息额。

各国银行家都在揣测，伊瓦是否有持续支付高额股息的能力？他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1929年，国际火柴公司利润为2100万美元，瑞典火柴公司利润1500万美元，扣除股息收入，这两家公司的报告利润在3000万美元左右。

很多银行家与投资者都在怀疑这些财务数据。全球火柴消费量约400亿盒，伊瓦名下的火柴加工厂产量占全球火柴总产量的2/3左右，每盒火柴平均市场价格0.5美分。伊瓦的公司通过销售火柴获得的年收入肯定小于1.5亿美元。即使是垄断经营，火柴的利润空间也很小，伊瓦能获得多高利润？

事实上，伊瓦确实没那么多钱，为了让每年的收入曲线更平滑，他甚至故意夸大了企业的经营利润，还把一些负债项目隐藏起来。现在，如果伊瓦能借到足够多的钱，按时履行支付义务并支撑公司股价，也许就能坚持到股灾结束。然而，筹措资金的市场已经枯竭，看上去，伊瓦即将违约，他的名声、事业将被彻底摧毁。他需要救援，而救援来得刚刚好。

新任法国总统阿里斯蒂德·白里安承诺于1930年4月——恰好在伊瓦向德国政府支付第一笔款项的到期日前，偿还向伊瓦借的7500万美元贷款。这笔还款能让伊瓦履行对德国政府的放款义务。伊瓦立即从中拿出5000万美元电汇给德国政府。

但私下，伊瓦不停担心自己在德国贷款这个项目上犯了错，担心股灾已经给他的事业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光靠德国政府贷款利息，伊瓦根本无力负担高达两位数的股息，如果市场继续滑落，他将受到沉重打击。

借到更多的钱以满足公司越来越多贷款需求造成的压力，让伊瓦的精神、精力达到极限，熟悉他的人开始发现他的异常，他开始逐渐分裂成两个相反的人，要么长时间将自己关起来躲避每一个人，要么疯狂地热衷于各类社交。而且，他开始做出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之前，伊瓦像孩提时考试作弊一样伪造着公司财务报表，但多数时候，他只是夸大或隐藏一些数据，游走在法律条款的边缘。然而，接下来伊瓦所做的一切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去了一家印刷厂告诉助理总监，有一个顶级机密项目需要帮助，并且不能透露给任何人。随后，伊瓦让这个人印制了42张意大利政府债券，他亲自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确保看上去与真正的意大利国债一模一样。

摇摇欲坠的帝国

美国凭证在伊瓦的赎回承诺下，持有者数量增加了20%还要多。但到1930年下半年，这些证券的市场价格开始下跌，临近1930年12月底，几家银行执行了伊瓦曾承诺的赎回权。他们要求伊瓦按发行价买下剩余的美国凭证，总额约440万美元。

杜兰特之前就怀疑伊瓦的财务状况，而伊瓦想让杜兰特帮他再融资5000万美元，以支付另一笔债务。所以，他积极向杜兰特展示自己公司经营状况良好，他很轻松地问杜兰特，他需要汇出多少钱，并立刻将这笔赎回款汇了出去。

但实际情况是，1930年7月伊瓦将支付下一笔高额股息，他只有几个月来融资，以保证自己的经济状况不会崩溃。而且杜兰特越来越难被蒙骗，他要求获得“比以前更完整”的年报，及“打印好的补充备忘录”。伊瓦努力打消杜兰特的担忧，但巧合实在太多了：国际火柴公司的报表净利润总是刚够向股东支付股息。

国际火柴公司利润主要来源于贷款的利息收益——它向自己的子公司提供了很多贷款，国际火柴公司一半股息支付额源于旗下公司的利息，而子公司支付的贷款利息额，每次都刚好等于国际火柴公司的利润额。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伊瓦想获得融资，必须让旗下所有公司的账目保持良好，而现在，伊瓦的记账员、老同学亨尼格发现，伊瓦似乎欠旗下克鲁格与托尔公司近1亿美元。伊瓦将他为众多国家提供借贷近7500万美元，和对国外几家火柴公司的投资和盘托出后，仍存在700万英镑的缺口。伊瓦略显无奈地告诉亨尼格，缺口将由正在协商的意大利垄断权交易弥补，并出示了之前与意大利政府商讨时草拟的合同，只是，原本空着的总金额一栏不知什么时候被填上了2100万英镑，同时，伊瓦还拿出了等值的意大利政府债券。当然，亨尼格并不知道，也没想到去怀疑这批债券的真假。

由于这批意大利政府债券的价值相当于缺口的3倍，亨尼格很快在财务报表上增加了一个700万英镑的条目， 而且他认为伊瓦还能用余下的1400万英镑在市场不济的情形下做缓冲，杜兰特也因伊瓦“形势良好”的财报，同意为其再次发行一批证券。

但1931年下半年，伊瓦公司的证券价格直接跳水，伊瓦公司即将崩溃的传言甚嚣尘上，伊瓦也终于承认，自己负担不起瑞典火柴公司股东们如此高的股息，伊瓦的现金流已经流不动了。

伊瓦明白，是时候动用他最后的希望——波利顿矿业公司的股权来获取现金流了。1931年10月，伊瓦来到瑞典中央银行，要求获得4000万瑞典克朗的货款（约1000万美元）。瑞典央行同意伊瓦用波利顿公司的股权做抵押获得贷款，但这仍不足以弥补完伊瓦四处欠下的债务。

伊瓦还试图用波利顿公司的股权借到更多的钱，但美国经济正严重衰退，伊瓦很难再筹到一分钱。不管伊瓦表现得如何低声下气、不顾脸面，每个人都对他说了“不”。美国人不打算再向伊瓦投资了。

重压下，精神、精力本就达到极限的伊瓦病倒了，他的伙伴们到处奔波筹款。他们去了银行财政部以及瑞典中央银行，但所有人都说必须先拿到新的抵押品，才能提供贷款。当他们打开伊瓦的保险箱，惊诧地发现了那些还没被抵押过的意大利国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国债能解决一切问题，为什么伊瓦之前从未提过这些债券？这些债券的金额远远超过了他们需要的资金额。

银行家们要求伊瓦到欧洲和他们面谈，详细解释他名下各公司的财务状况，并回答银行家们提出的所有问题，才会提供新贷款。与此同时，瑞典政府正调查伊瓦的个人与企业的财务状况，伊瓦必须回应各种要求与授权，尤其要对意大利国债做出解释。

“为什么这些债券没有盖章？”“为买下这批政府债券，向意大利政府支付的4亿克朗从哪来的？”伊瓦一直保持沉默。亨尼格想起伊瓦小时候偷考试答案或伪造签字的事，他问出了每个人一直回避的问题：“那些意大利债券是真的吗？”听到这句话，伊瓦停顿了好一会，脸上露出一种备受折磨的表情，回答：“它们都是真的。”尽管他知道，当瑞典政府调查结束，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第二天，让全世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精神防线崩溃的伊瓦，在自己的公寓扣下扳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这个惊人的消息传遍整个世界，人们都在哀悼伊瓦·克鲁格。有报道说，天空似乎都暗沉了，“人们心中的哀思与恺撒大帝去世时一样”。各家各户聚拢在收音机旁，聆听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对克鲁格的称赞，“也许是这个年代最伟大的建筑企业家”。伦敦《泰晤士报》称，伊瓦“是这场全球性灾难的受害者，它给每一位实业家和金融家都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影响与痛苦”。

证券史上最大的骗子

但接下来的两周，瑞典国内调查委员会得出结论，伊瓦公司1930年的资产负债表“基本上是虚假的，没有反映公司真实的财务状况。” 起初一些人难以接受伊瓦是个骗子，他曾帮助多个中欧国家避免了金融危机的爆发，让法国与德国的经济重振士气。直到他们看到伊瓦伪造的意大利国债。

舆论出现了180度大转弯，火柴大王伊瓦做下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桩金融诈骗案：那个人是坏蛋，而非英雄；是阴谋家，而非设计者；是破坏者，而非建设者。伊瓦成了整个金融市场上的犹大。几百万名投资者亲眼看到，伊瓦是个与查尔斯·庞兹没什么两样的大骗子，两人唯一的区别在于：伊瓦的融资额相当于庞兹的50倍，持续的时间相当于庞兹的10倍。

对伊瓦公司的调查蔓延到了美国，很多立法者呼吁联邦政府尽快立法，要求企业进行财务审计并披露真实信息。在伊瓦事件的推动下，证券改革被迅速提上日程。

1933年5月，《1933年证券法》正式通过。该法案中一些规定或条款在一战爆发后原本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然而伊瓦公司的大崩溃终于让人们意识到这些规定的重要意义。国会开始讨论法案时，一开始便针对伊瓦事件而非股灾展开了激烈辩论，听证会报告将讨论的焦点对准了伊瓦事件，最后出台的新法案也旨在阻止伊瓦式的诡计：要求公司在出售证券前必须登记，上市公司必须披露真实情况，要求各上市公司必须使用统一的会计准则，通用会计准则或一般公认的会计原则便脱胎于这部法案。一年后，国会又通过了《证券交易法》，证券交易委员会得以成立，从此，美国股东有权起诉公司的欺诈行为，这项权利也根源于公众对伊瓦事件的强烈反应。

伊瓦用欺骗玷污了全球领先国家金融市场的真正支柱，不过这反而促进政府为投资者树立起新的防护网，尤其是在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几部证券法案，真正的推动力都不是1929年的股灾，而是这个白手起家，创造出贷款换取垄断权，不断开发复杂金融产品，被称为“金融市场之父”，却又是金融市场最大骗子的伊瓦·克鲁格。没有他，就没有现代证券监管体系与诉讼制度。

[编辑 陈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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