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看到镶着宝石的天空?
2015-07-13所思
所思
每当看到首都剧场舞台后的砖墙裸露出来,我心中就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像是回到年少时,初次走进这家剧院,那次演的是《海鸥》,如今是《万尼亚舅舅》。这个深广的空间,总是属于契诃夫。
很突兀地,《2001太空漫游》的片头曲响起,一道黑幕降下,遮住了砖墙。壮丽的乐曲将人一把抓住,抛入一个抽象的舞台,黑色从三面围拢,秋千微晃,座椅成排,有几把伸出细瘦的长脚,在白得发蓝的灯光之下,如森森白骨,危险地矗立。没有熟悉的客厅、花园和树影,契诃夫温暖诗意的乡村,化为压抑冷漠的黑色空间。卢芳饰演的叶莲娜,以一种凝重、迟缓的步伐登场了,她绕台而行,音乐已停,长长的静默,横亘在剧场里。
一切都在宣告,李六乙导演的《万尼亚舅舅》,拒绝传统的呈现方式。它的基调是凝滞,冷森森、慢吞吞,但又精致、优美。布景是抽象的,照明设备即时垂降到表演区,演员表演时拉开距离,减少交流,制造一种冷而静的疏离感。只有清澈的吉他声,提醒着我们契诃夫戏剧的抒情气质。
契诃夫的戏是非常难的,理解不易,呈现更难。离他的台词越近,就越能感受到角色的多面,心理冲突的微妙和复杂,这要求导演和演员有极高的舞台天赋和文学才华,不易达成。风格化的演出则可以避免一些难题,但不利于刻画人物,也很难处理那些非常生活化的台词。李六乙这一版或许就是个例子,凝滞缓慢的风格是富有理解力和创造力的,可观赏性不强—不过,戏剧不是电影院里的大片,观赏性不完全依托感官声色的愉悦。一出戏即便沉闷,只要它建立在对剧作的理解上,能够自圆其说,那么这沉闷的分量,就是沉甸甸的,对舞台的探索,将在其中展开。
《万尼亚舅舅》的叙事结构单纯有力:教授夫妇的到来,打破了乡居生活的秩序,然后闯入者离开,表面上秩序回归,一切照旧,但破碎的已无可挽回。万尼亚控诉教授是个骗子,痛惜自己为一个庸人浪费了一生,这是全剧最显著的冲突,并在第三幕亮出了手枪;剧中还有两组交错的三角关系(叶莲娜+万尼亚+医生,叶莲娜+索尼娅+医生),掀起精彩的波澜,也是在第三幕,主人公翻开了底牌。在前两幕的有序铺陈之后,亲吻与枪声在第三幕接踵而至,第四幕调门转低,走向结尾的抒情。《万尼亚舅舅》的时空结构看起来自然而流畅,显示着契诃夫圆熟的叙事技巧。
濮存昕投入的表演,使我们把同情心献给了万尼亚舅舅。舞台上的教授是多么僵硬死板,活脱脱一个封建大家长,实在讨厌—但是且慢,万尼亚的愤怒真的合理吗?
契诃夫把大衣、套鞋、手套、雨伞这组“套中人”的全副装备给了教授,这个老家伙整天唠叨自己的病痛,却没能赢得多少同情,只有万尼亚的母亲一贯崇拜他,老奶妈对他报以理解。他可恶、可笑复可怜,但我们找不到任何他刻意欺骗万尼亚的证据。
从台词来推测,偶像的坍塌发生在近一年间,可见的变化是:第一,教授退休了,“连一个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第二,万尼亚爱上了教授夫人叶莲娜,“一点也不错!我是在嫉妒!你看他在女人身上,有多么大的成功!”
万尼亚的悲剧在于,从来没有人强迫他,崇拜偶像、放弃财产、牛马一般地劳作,都是他自觉自愿的。一朝醒悟,他就满腔怒火,诿过于人。他意识到自己为教授以及他所代表的知识、思想浪费了一生,从未享受过爱情和生活的味道,他在抛弃旧偶像的同时找到了新偶像—十年前就认识的叶莲娜,“你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啊,我很知道,我差不多是绝对没有得到回报的运气的……”在他的爱情里,还有一部分拯救的幻想,他认为叶莲娜被妇德所束缚,正在像过去的自己一样浪费青春和生命。“你的血管里既然有美人鱼的血,那么由着你自己去做一个美人鱼就对啦!”
然而再度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万尼亚注定是要失望的,他撞见了叶莲娜和医生在亲吻。他浑身发抖,放下了手中的秋玫瑰。
学识和思想,生活和爱情,万尼亚统统失落了。他崇拜一个才具平庸的教授,追逐一个多少沾亲带故的有夫之妇,他自认为已经清醒过来正视生活,其实依旧罔顾现实。然而万尼亚的诗意正在于他的不现实,他的好做梦,这是他身上最动人的部分。他的追悔和叹息,他尖锐的愤怒,柔软的泪水,是这部戏里一簇簇明亮的火焰。
万尼亚舅舅是个单纯的角色,尽管又颓唐又痛苦,他的调子依然是暖的。阿斯特罗夫则不同,他复杂得多,内心也冷得多。很遗憾演员没能把握住这个角色,演得十分拘谨,如果他缺乏魅力,又怎能吸引美人叶莲娜的目光呢?但我们还是不要过于苛求吧—要知道契诃夫的戏总是很难的,当年扮演医生的,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人。
在《万尼亚舅舅》中,医生与万尼亚的戏份不分轩轾,我们不必因为濮存昕的出演而把目光仅仅盯在万尼亚身上。如果追索这部戏的诞生过程,这一点就会看得更加清楚。
一八八九年,契诃夫完成了《林妖》,此后他大幅度修改了这个剧本,删减人物,改变情节,归并场景,将第四幕推倒重来,其结果,就是《万尼亚舅舅》。剧中的几个主要角色,沃伊尼茨基(即万尼亚,在《林妖》中的名字是叶戈尔)、医生、教授、叶莲娜、索尼娅都是从《林妖》中走过来的,性格都有变化,最显著的就是医生,犹如一个纯洁的青年,历经岁月的摧残,进入成熟的中年。
《林妖》中的医生名叫赫鲁舒夫,他也是地主,不像阿斯特罗夫是一个外来者。他的性格更积极,不过在众人看来十分古怪,由于全力以赴保护森林,他得到了“林妖”的绰号。他的若干台词,被后来的阿斯特罗夫继承。不过,赫鲁舒夫为了减少砍伐,在自己的土地上挖煤,试图买下教授的森林而与之发生冲突,面对森林火灾要冲到现场,这些更具行动力的情节在《万尼亚舅舅》中消失了。
而且,赫鲁舒夫有义正词严的道德感,他斥责沃伊尼茨基和叶莲娜的关系:“您没有神圣的东西!您和刚刚走出去的这位可爱的夫人应该想到,她的丈夫曾经是您的亲姐姐的丈夫,而且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跟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全县的人都在议论你们的暧昧关系。多么不知羞耻!”
赫鲁舒夫医生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叶莲娜,他爱的是索尼娅,经历了一些口角和波折后,他们拥抱在一起。沃伊尼茨基在第三幕举枪自尽,第四幕则是和解、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切与《万尼亚舅舅》截然相反。那么,契诃夫笔下怎么冒出了赫鲁舒夫这个少见的积极角色呢?
第二幕的一场戏点出了这个人物的精神本质。赫鲁舒夫表白爱情,索尼娅心情混乱地拒绝了。“您的民主主义的感情会因为您与我们的交往而蒙尘。我是个贵族小姐,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是贵族夫人,我们穿戴很时髦,而您是个民主派……”“您自己挖掘泥煤,植树造林……这有点奇怪,一句话,您是个民粹派……”
真的吗,向来远离政治标签的契诃夫写了一个民粹派?
民粹主义是俄国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后兴起的激进潮流,漫漶于十九世纪后半叶,其内部主张不一,“有人主张采用渐进手段,有人要求一举推翻,有人力主教育与宣传,有人鼓吹恐怖主义与立即起事”(以赛亚·柏林:《俄国民粹主义》)。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民粹派最重要的精神教父之一。一八六二年,他在彼得保罗要塞的囚牢里,用三个多月的时间写下了《怎么办》,为一代平民知识分子立言。小说的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所谓“新”,既指他们出身平民阶层(或贵族知识分子平民化),也指他们与老一辈截然不同的思想观念。“这些‘批判的现实主义者’呼吁同胞以自助与务实的干劲自救。这是一种新百科全书派的运动,提倡自然科学、专业,排斥人文学、古典学问、历史以及其余一切奢侈放纵。”(以赛亚·柏林:《俄国民粹主义》)
那个时代,有许多出身平民的人成为医生、律师、工程师、新式官吏,契诃夫也是其中一员,我们不应忘记他同时是一名医生。他不是民粹派,他的作品也不直接涉入政治,但他的青少年时代正值民粹主义浩浩荡荡之际。他二十九岁时写下《林妖》,赫鲁舒夫医生或许正是一声模糊的回响。
赫鲁舒夫追求索尼娅遭到拒绝,反映的正是民粹派在贵族阶层引起的震动、混乱和迷惘。赫鲁舒夫讨厌自己被贴上民粹派的标签,但他无疑是一个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新人,是外省贵族地主眼中的怪物。他的台词,洋溢着青年人的冲动和热忱,挑战教授那样的权威和猥琐的环境。
让我们假设,赫鲁舒夫继续在乡间服务,再过十年,他会怎样呢?从《林妖》到《万尼亚舅舅》,契诃夫拿掉了“民粹派”的标签。阿斯特罗夫是比赫鲁舒夫更有力量的角色,这是作家技艺的精进,或许也是下意识里对一代青年命运的体察。但这并不是说,契诃夫在批判民粹主义,反对革命,他向来不是从观念出发的作家,他的写作来自生活经验,他对日常生活的消磨、对理想之光的破灭,有着最为深切的体悟。
《万尼亚舅舅》是以阿斯特罗夫和老奶妈的对话开场的,这时医生来到乡间服务已有十一年。“这十年哪,把我可给变成另一个人了。”他总是抱怨生活的无聊,工作的繁重,他经常喝酒、醉倒,他怀疑自己服务人民的意义。更现实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带来改变,“到处照旧是沼泽、成群的蚊子,照旧没有公路,照旧到处是贫穷,到处流行着伤寒、白喉和火灾……”他热爱的森林被大肆砍伐,生活环境在退化,再加上对人的失望,“这种退化,当然是老百姓们的愚昧、无知和完全缺乏责任感的结果”。但是他又明白,饥寒交迫的百姓为了生存是顾不到明天的,于是只剩下灰色的憋闷和绝望,“一切都差不多破坏完了,却什么也没有创造”。
阿斯特罗夫重视创造,对社会环境的无能为力,使他把目光转向了大自然。他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环保先锋,他认为人们应该从地下采煤做燃料来避免砍伐,退一步说,如果砍掉森林的地方 “通了公路,通了火车,如果乡下到处都盖满了工厂、手工场和学校”,那样“农民会健康起来,富足起来,也更有了知识”,那他愿意拥抱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遥不可及。于是保护森林,种植树木,就成了他创造“美”的方式,“美”是他灵魂的寄托。
森林是阿斯特罗夫一个人的乌托邦,除了暗恋他的索尼娅背诵他关于森林之美的观点,没有人对此感兴趣。能够点燃庸俗的日常生活的,还有恋爱。对于青年赫鲁舒夫,爱情是明亮的“灯火”,是生活的“奖赏”,而对于人到中年的阿斯特罗夫,爱情是“美”的诱惑(对长相平凡的索尼娅他视而不见),是被各种言辞遮掩,最终却必然爆发的欲望。
“一个女人,不连续经过这几个阶段,就不能变成你的朋友:最初是熟人,随后是情妇,最后是朋友。”这是阿斯特罗夫对万尼亚谈论叶莲娜的台词,原本属于《林妖》中一位轻浮的花花公子。不同于万尼亚对叶莲娜那种青春般的柔情蜜意,阿斯特罗夫充满中年人浑浊有力的欲望。“真是一个绝色的女人啊。”他为叶莲娜的美貌着迷,但是否认爱情,“只有美还能吸引我一下。我觉得,比如说吧,如果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愿意的话,她倒是还可以叫我的头脑只昏上一天……然而那也不是爱,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
阿斯特罗夫和叶莲娜彼此吸引又拼命掩饰,契诃夫赋予他们绝妙的台词,一切都是铺垫,所有的真话都起到了谎言的作用,暧昧的火焰终将熊熊燃起。李六乙这一版《万尼亚舅舅》,尽管表演有所欠缺,但还是对两人之间紧张的情欲关系给出了恰如其分的理解。在关键的第三幕,他们的对手戏,表演突然加速,原本停滞的舞台像被火的波涛摇动,医生搬着椅子,步步进逼:“我们在什么地方再相会?快说,在什么地方?”
当欲望的火焰错失机缘,献身的激情破灭成灰,纯洁的爱慕永无回报,剧中人还剩下什么呢?那就是契诃夫反复写到的“工作”。《三姊妹》、《樱桃园》中都有向往工作的台词,但是《万尼亚舅舅》与众不同—繁琐的日常工作令人烦闷,让人变得麻木而庸俗。
一八九六年,也就是《万尼亚舅舅》正式发表的前一年,契诃夫完成了一篇引起争议的小说《带阁楼的房子》。闲散的风景画家和勤奋忙碌的莉达的对立,映照出契诃夫对“工作”的复杂态度。莉达无疑是贵族中的“新人”,她家境富裕却靠教师的二十五卢布薪金自食其力并深感自豪,她忙于地方自治局的事务,教农民识字,为村民看病,她神态严峻,高谈阔论,蔑视画家这种闲散人员。她的美学观点是从车尔尼雪夫斯基一路继承下来的民粹派的典型:“(图书室和药房)即使设备极不完善,我也认为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而画家却认为,学校和药房无非制造了新的需求和劳动的理由,是奴役链条上的一环,人应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只有精神活动才值得追求,既然这个目标无法达成,那索性什么也不要做。“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无意工作……什么都不需要,叫这个世界落到地狱里去才好!”契诃夫奇妙地在一篇抒情诗般的小说中展开了严肃的政治性话题,他的笔调让我们很难认同严峻冷漠的莉达,但画家的观点又是那么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对立的观点无法得到解决。
繁重的工作压制人的精神,而无所事事者可鄙,这对矛盾在《万尼亚舅舅》中也得到阐发。教授夫妇的到来,打乱的不仅是乡间吃饭睡觉的生活秩序,也是人们的工作秩序,“我们本来个个都是埋头在自己的事业里,很忙的,都专心在建设着,然而你跟你的丈夫一来,我们就把工作都抛开了……你和你丈夫生活里的那种闲散,我们也都不由得传染上了……你们两个人到了哪里,就给哪里带来了毁灭……”阿斯特罗夫这段诿过于人的台词并不公平,却道出了他反复抱怨、一度放弃的工作对于他的意义。梦想破灭的万尼亚在绝望中也求助于工作:“得赶快再干起工作来,得忙点什么事情,不那样我可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今天,工作对我们是人生中不言自明的道路,但在契诃夫的时代并非如此,贵族地主的子弟、受教育阶层去“工作”,主旨不仅是谋生,更在于自食其力,服务他人,是进步的表现。这是俄国社会发展带来的重要变化,也与民粹主义播下的种子有关。在时代的潮流里,契诃夫站在了灰色地带,他理解进步的意义,但也看到进步带来的傲慢,他意识到繁琐的日常工作会使人的精神世界干涸,令人异化。人永远在困境之中,没有一劳永逸的药方,所以,重要的是“忍受”。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结尾处索尼娅的独白)报偿被推向遥远的天国,那里有“镶着宝石的天空”,人间的罪恶和痛苦将会消失,笼罩一切的是慈爱、安宁和永久的休憩。
然而李六乙导演改变了这个温柔的结尾。前台出现了一个水池,叶莲娜戏水、玩耍,重复索尼娅的台词,抒情独白突然被粗暴的琴声割裂,吉他被摔碎,饱含着热泪和安慰、闪闪发光的词句,中断了。沉闷的生活永无尽头,衰老和死亡终将到来,谁能看到镶着宝石的天空?
索尼娅在呼唤:“我们要休息!”但契诃夫的剧中人得不到休息,他们辗转于困境之中,心怀梦想,然而梦想正如万尼亚的房间里那张“显然毫无用处”的非洲地图,既像嘲讽,又闪烁着奇特的诗意。剧中人把慰藉托付给心中的天国和他们见不到的未来,他们向往着,许多年以后的人们—也就是我们—将生活得更美好。一百多年过去了,今天又有谁能说,契诃夫展示的困境已被解决?
(《契诃夫戏剧全集》,焦菊隐、童道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一四年版;《万尼亚舅舅》,李六乙导演,北京人艺二○一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