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之前的银杏叶
2015-07-13张承志
张承志
前不久去大连,饱览了城市在日据时期的殖民地布局建筑。回来后找出王中忱剖析移居大连的日本文人精神的论文《蝴蝶缘何飞过大海》(《视界》第十二辑,二○○三年),重读着,不禁也忆起一些在大连、沈阳出生的日本人,一座都市的形影,渐渐凸显眼前。讨论的入口是题为《春》的现代派诗人安西冬卫的一句诗—“蝴蝶一只渡过了鞑靼海峡”(てふてふが一匹韃靼海峡を渡って行った),涉及却遍布于日本在日俄战争(一九○五)大胜之后整整一个时代的殖民地建设、海外雄飞、文学兴旺,以及其中的知识分子精神。
诗中“蝴蝶”一词使用的是“太浮太浮”(てふてふ)而不是小孩常说的“巧巧”(ちょうちょう),我不懂,向作者请教了才知道这是一个简单的文语旧假名用法。据王中忱梳理,日本文学界后来的评论很有意思。他们说安西冬卫的这首一句诗有意设置了“てふてふ”和“鞑靼海峡”假名与汉字形成的对比效果,因为假名使人有柔软的语感,而汉字却刚硬而凝固,蝴蝶与鞑靼写在一行,营造了一种微妙的软硬呼应。
愈是只有一句,才愈期待读者的默诵以获得节奏音声的共享。这种软与硬相呼应—两组各四个可以读出声的印刷符号,是听觉的。所以,后来读到《银杏町》(永井龙男:《いてふの町》,《青梅雨その他》,讲谈社一九六六年版)时我马上联想:或者这一位在有意使用“银杏”一词去营造一种视觉,也未可知!
这个小技巧使作品强化了形象。当然诱人想多进一步的原因,还是一句诗背后隐现的心理;是那种生逢“大国崛起”之际,浮躁于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阶层胸中的—令人吃惊的自信。
中文唯有汉字一种书写符号,所以不会像日文那样,引诱作者利用平假名、汉字、片假名三种符号寻求呼应—这确实有趣。但如音如画的作品形象,在后日的尽头处,会招致更鲜明的驳难。不管作家最初是否举意,最终都要迎受这种审视的眼光。
大国梦一朝灰飞烟灭。何止安西冬卫,他的后辈,一九四五年后的一代人也都垂垂老矣。今天他们的心理是怎样的呢?
一
《银杏町》开篇伊始,就以漫不经意的笔触,好像要给没学过旧假名用法的人补课:“银杏(又名公孙树),在旧的假名用法里,写成い、て、ふ。它刚开始凋散的叶子,恰好就是那姿态,随风飘舞。”
这是一篇描画老人生活小景的短篇小说。若是推算,没准它还属于老人题材的最早的一批,不过显然作者没有对老人题材日后走红的盘算。
读着会意识到写的像是东京大学附近,因为那儿银杏繁茂。“银杏”一词确实色彩鲜烈,而且它的假名拼写不管新旧,都使人不住联想蝴蝶的形象。
小说勾勒了同在一个澡堂子里消磨午后时光的一群市民,其中作为小说人物着重写了A和B,一对不同气质的老人。
比起那一群“除非澡堂子歇业一天不差每天一趟”来泡澡、每天家长里短、叽叽喳喳的市井草民,这一对老友显然属于知识阶层。只不过两个人里,A饶舌、B寡言,A气盛、B谦和。
一日泡着澡,A对公务员贪腐的社会监督问题津津乐道,而且逼着B亮明观点。B却不以为然,以为什么意思都没有,与其瞪大眼睛监视别人的收入所得,最终不过是白白弄脏了自己的眼睛,还不如不知道更好。A听了不高兴,他出言不逊地斥责:你这态度,还算是东京都民吗?不,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B被惹火了。从不争执的他,回了一句:反正我就是这么想。这么想不好的话,你就说我“非国民”也行啊。
这是一句重话。须知战争期间,日本从来就把对主旋律怀疑、对大国崛起消极的人,骂作“非国民”,级别几乎就是我国惯说的汉奸。
事后一连十几天B不来这个澡堂子了。A得罪了人,心中不安,想找补过失。他屈尊地钻进叽叽喳喳的泡澡草民群里,费力问到了地址,拖着被中学生自行车撞伤的腿,找到了B的住所。
B对先前的口角全不在意,欢迎欢迎,茶点招待,举止间潇洒儒雅。于是小说让读者窥见了B的面目一角。
A口无遮拦,随口说的都是—好大的家宅呀,你显然身份不一般哪,了不起的隐居者哟。而B的闲谈,却是无事时观看海边的小鸟,发现了一种鸟,本是一种,却有黑黄两色;还有秋日的螳螂,你看它们居然身体的颜色随草色变化,夏天翠绿,秋天枯褐。他解释十几天没去澡堂子是因为和老伴去逗子海边,给儿子看孩子。今晚儿媳妇要表示答谢,陪着老伴一会儿就到,谢礼是招待他们去看歌舞伎。
再吟味他反对附和舆论的独立劲儿,淡彩之下,B的隐士形象若隐若现。总之借助A的窥探癖,小说轻轻三遍,暗示读者,B不像是凡夫俗子,虽然他只出场一次。全篇随意挥洒,流畅自如,并无半句微言大义夹杂。只有一处,当聊到逗子的秋景,B随口说:
要说隐居者,螳螂可是很多哟。这个时节嘛,都是些老态龙钟的家伙。一旦草木枯了,自己的身子也成了枯草色。一身褐色,每天早上,挤在屋檐下向阳的地方。讨厌的家伙呀,干什么也没精神了,只顾着暖和自己。一想到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心里就生厌。
A附和道:“就像澡堂子里那伙人……”
没写B的回答。读至这一笔会感到一篇写了很多人。确实这一笔是必要的,如果没有澡堂子里那一伙庸众,就没有与庸众以沫相濡的隐士。“那些人”如老态龙钟的枯草螳螂或许该让A蔑视数落,但“这些人”却悄无声息退守一隅,处处随和,深不可测。
A重返孤独,继续一人散步。
他因为脾气古怪,和儿媳妇已经相处不快,孙子们又死守电视吵嚷,使他不愿待在家里。前几天散步被中学生疯骑的自行车撞伤,但这一天他散步仍走得很远,路上买了盒牛奶糖。
这里不言而喻,就是本乡一带,住着大批学者名流的东京大学正门附近。含着一块糖,他步入了东大工学部院内。银杏树又一次登场了:
公孙树的树枝伸展,似乎至少有两种。
用全身的气力,把所有的枝干都向着天空伸出去的那一种,有某种激烈的悲怆感。在它身挂黄叶的期间,朝夕一旦遇上阳光,立即呈出燃烧之势。叶子落尽之后,更像赌上灵魂却不能登天的巨人的老态。
而这里,工学部门前的公孙树却不是那一种。它平坦地朝西方伸出低枝,像守护着土地,姿态柔和。
地上厚铺着黄叶,树边有一些长椅。透过金黄耀眼的银杏枝缝,能眺望工学部的建筑。A坐了下来,旁边有个大学生,正仰面朝天发呆。
A向年轻人搭话,指着工学部门前的一座雕像,问学生那是谁。学生读着铜牌,J.Condoor,但不知是谁。于是A告诉他:这是英国人乔·康德,日本建筑界的大恩人,鹿鸣馆的设计者。小说即此结束,留下满眼银杏的黄色,如口中那块糖的甜味。
百度上说他写的是小市民小说,我只在《银杏町》前后读了几篇,虽然都语带诙谐、不动声色、以拒否微言大义为特征,但并不“小市民”。也许因为这个银杏茂盛的街区藏着的历史太多,他没有忍住感慨?结尾的一笔没有抑制怀旧。于是,这一篇也就能和飞过鞑靼海峡的蝴蝶沟通,透露了一丝暗中珍藏的乡愁。当然,它再也不是日俄战争大胜后回荡在文人墨客心头的那种狂妄了,写于一九六六年的《银杏町》短小含蓄,它退回自己的街町,安静地缄默着,似乎在守护着一点什么。
二
随着社会被老龄人浸漫,老人题材如今已经泛滥。当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写手和民族,下笔便各有不同。
读过的还有一篇《高高挥手之日》(黑井千次:《高く手を振る日》,《新潮》二○○九年十二月号)。这一篇没有什么微言也没什么隐喻,本来是恰巧手头有登载它的杂志,只是一读而过,去年和人闲谈,却听说它在日本引起爱读—心里好奇,于是又找出重读一遍。
如初读感觉,《高高挥手之日》里远没有蝴蝶鞑靼的一代精神,甚至也不见银杏树下文化渊薮住民的矜持。通篇描写细腻几乎啰唆,仿佛一边按着老人的手腕一边记录微弱的脉搏,没有跌宕,细处精准,引人不禁想知道—那个曾渡过鞑靼海峡的民族,是因什么而对它产生共鸣。
小说写了一对大学同学,在年逾古稀之时偶然重逢。虽然他们心里满是行年已尽的悲凉,却又抱着抵达“尽头”之前再争取一点什么的微小渴望。两人在大学时曾有一瞬爱情,且都铭记不忘,此刻虽然怀旧温暖,但毕竟五十年隔断。于是在惊喜于重逢之后,忐忑不已,踌躇试探,就在欲言又止之间,突然被简单的现实戛然遮断。
文章里“尽头”(行き止まり)一语使人震动。它指的是死胡同走到底时,那面挡住的墙。这个词一旦启用,文章就平添了残酷的味道,小说还反复讲解:所谓尽头,就是再没有前面的地方。
不用对比百年前的一句诗,哪怕吟味银杏景色那种堪称经典的简练,这一篇可是边边角角写了个遍。每一个小小的关系的发展,都用不厌其烦的长句子反刍心理、笔笔雕琢。只是对应老人的冗长笔法,不能导致浪言文学的今不如昔;因为慢速的平铺直叙里藏着一种肃杀,淡如白水的叙述,低调地表达着人迎着尽头活着时的挣扎。
一是随着两人关系的微小发展而绵密展开的心理活动,二是先相敬如宾后来却渐渐向危险倾斜的对话,两种内容构成了这篇小说。“尽头”一词反复出现,就像流动文字中的一个记号。像银杏一篇中的枯草色螳螂,它携带着回避不了的悲哀,以及持续逼近的不安。最后一次用这个词,是在这对老同窗不仅恢复了联系而且话题急剧地跌向感情之后。那时他们已经敢先是用手机短信、继而在电话里听着对方的呼吸音色,相当越轨地对话了。
尽头的感觉似乎要被否定了,所以一个说:看来一段时间里,还到不了那尽头呀。另一个迟疑着回答:是呀,要是谁能一块的话。
一个小插曲随着故事随处点缀:是一株从花盆里移栽到院子里的葡萄枝。那根葡萄枝是从街上捡来的,随手一插,盆里浇了点水,不想却抽叶发芽了。这么一个微弱的生命能够存活么?主人公总在问着谁。
终于敢于伸出手邀请了:“不想一块试试踏进那黑暗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严峻的现实介入了。女性的儿子要出国工作,住着的房子也要处理,不得已她突兀地选择了养老院。关系一下被斩断,小说在此处显示了节制的能力。故事在最后一瞬确认了爱情,但并没有让男人唱一曲白发爱情的高调。关系,确实没有停止于一对“喝茶的朋友”,但这关系立即就要消失了。百感交集的他接受了女人的要求—即此相别,且不远送,只是要让她看得见地站在限界之外,“高高地挥手”告别。
抵达尽头之前的一段路上,还应该发生些什么。
那棵移栽葡萄枝的微弱生命能够存活么?是相忘于江湖、抱憾各投其所呢,还是把抵达尽头前的最后时光赌给微弱的生命?写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小说戛然结束,留下一个悬念。
不消说,鞑靼海峡早已无影无踪,甚至嘴里的甜味都消失了。
除了“尽头”的提出,另一笔稍浓的墨,用在“美丽地上年纪”这一命题之上。小说的笔触,似乎故意避开提及容貌身体,但显然暮年之美—这个问题打动人心。不过几笔刻画,七十多岁的“她”便以一个充满美感的老年女性形象呼之欲出,银发柔声,深沉自重,不是青年,美过青年—使人浮想联翩。
三
对外国的作家,比较容易读得心平气和。
不同的时代造就了不同的写手,而且信手拈来的文本,不能代表一个民族的心声。只是虽然各有前路,下笔也各循自己的语言,但一代代幕启幕闭,迎受的都是一样的暮年。
世间正泛滥着小市民的价值观,因风习的压迫哪怕在文学评论中,若是以这三篇比较本多胜一那样的知识分子,也是不合适的。如本多胜一那样,从越南战争到南京大屠杀再到伊拉克战争—永远站在被杀戮的人们的立场上,以他们的伦理为自己的伦理,由于揭露南京大屠杀甚至被左翼公众疏远,深入伊拉克侵略现场被贫铀弹辐射也在所不惜的知识分子,与澡堂子里的庸众早已无法对比。
涉及的后两个文本,虽然都绝非小市民文学但也都不是立足天下大义的文学。但所谓天下大义,就像许多基本词一样已被彻底曲解污染,面临着截然悖反的读解。蝴蝶鞑靼的摩登诗倒是一种志在远方,可惜一脚踩进了殖民主义的泥潭。
既然大义的主题时而也须规避,描摹生活的作品就更显示出作者的修养与趣味。回顾三个文本,确实都并非小市民趣味。而且愈是平凡得只像挥手的一篇,才愈是唤起了面对世界茫然若失的共感。于是恬淡的笔触,突破了小说的做作,吐出了一声时代的叹息。
大连已换了人间,银杏也凋落了,金黄的叶子如蝴蝶飞舞。在这样的季节人懂得了:蚂蚁缘槐,日本人的所谓大国崛起,都只是一些黄粱梦。
文学如一串脚印,标志着多数日本人远离大国梦的步伐。那种一个民族的虚妄,以及诗句中的傲慢,哪怕只有一句也惹人厌恶。
时光迅乎,不管对谁,“尽头”都不可避免。眺望历历的前途,生之不安缠绕心头。尽头前尚有几步路。但就是这举足轻重的几步,不但最有悬念,甚至使人产生了—最后投身青春夙愿的冲动。
二○一五年三月三十日,完稿于北戴河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