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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杂志》:中国的杂志

2015-07-13李天纲

读书 2015年7期
关键词:杂志

李天纲

《中国科学美术杂志》(后期改名为《中国杂志》)是一份由几个外籍外裔的侨民学者创办的杂志。它的撰稿人主要是居住在上海的外侨和华人学者,也向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中外学者约稿。它是一份依托上海和通商口岸,兼及世界主要城市发行的英文刊物。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样的杂志归属在哪里?它的身份认同是什么?这个问题还可以更简单:《中国杂志》是一份中国杂志吗?寡闻所及,在汗牛充栋的中国近代科学文化著作中,并没有发现一种真正讨论和研究《中国杂志》的论述。中国报刊史研究领域的先驱戈公振(一八九○至一九三五)在《中国报学史》(一九二六)中,把中国近代报刊分为“官报”、“外报”和“民报”三类,其中有第三章“外报创世时期”,讲“外报之种类”、“当时报界之情形”、“当时国人对外报之态度”和“外报对于中国文化之影响”。戈公振以“外报”之名,仅用一段条目的篇幅,记载了《中国杂志》:“每月一册,由苏万岁(C. Sowersy,中英文名字有误—引用者)编辑。科学方面,苏氏自任之;美术方面,由福开森任之,甚有精彩。”

三十年代上海华人学者,基本上与戈公振持同一立场,他们承认“外报”对于中国近代文化的“影响”,只是按“中体西用”的流行解释,以中文报刊为体,西文报刊为用。柳亚子主持上海通志馆,学者称《中国杂志》这样的英文杂志为“客人的杂志”:“除去自己人办的本国文字及外国文字杂志外,在上海还有外人办的外字杂志。以前还有外人办的华文杂志,如《协和报》等。其中《北华捷报》(North China Herald)创始于一八五○年,是上海的第一个杂志。”他们的定义是按报刊投资人的国籍来决定的,“自己人”(华人)办的,无论“本国文字及外国文字”,都是主报;“外人”办的,无论是中文、西文,都是“客报”。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对比现象是,一八九八年康有为、梁启超搞维新的时候,他们来上海办《时务报》,不但承认西人报纸的先驱作用,也并不在意林乐知、李提摩太的美、英国籍。他们在北京自办《万国公报》,就是模仿上海的传教士《万国公报》(Global Review)。这其中的原因,就是那一代人还没有真正形成强烈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观念。中国人的“民族国家”观念,在五十年代被列宁主义意识形态强化,外籍外侨人士创办的任何事业,只要不是依附于某种进步组织,必定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五十年代以后,受民族主义观念影响的新闻出版研究著作,对于“外人”对中国近代文化的贡献,能不讲就不讲,可以少提就少提。在近期出版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一九九二,三卷本)中,没有发现有关于《中国杂志》的内容。在结论性的评价中,说:“整体而言,外报是外国殖民主义者的舆论工具,为外国殖民主义者侵略中国的总目标服务,这一点,是应该肯定毋庸置疑的。但是外报的品类复杂,表现各异,所起的作用不尽相同。即使同一类报刊,在历史发展长河中也常有所变化,不能一概而论。”在这样的折中主义的处理下,我们搞不清楚“外刊”的身份认同到底是什么,同时对于《北华捷报》、《字林西报》、《大陆报》、《密勒氏评论报》以及《中国杂志》等有巨大影响的西文报刊的内情就知道得越来越少。

即使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把一份在中国出版的杂志,归结为“外国刊物”也是有很大问题的。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问:如果《中国杂志》不是一份中国杂志,难道它是一份英国的,或者美国的杂志吗?《中国杂志》与《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报系没有联系,是一份独立刊物。学者们研究英国或者美国文化的时候,不会把《中国杂志》纳入自己的历史,除非这段历史与上海和中国有关。《中国杂志》的编者、作者们的工作经历、成长道路都在中国,如福开森;有的还是出生在中国,如苏柯仁。按上海公共租界的居民居住管理条例,他们就是“上海人”,为什么不承认?有人会说:上海是个殖民地,他们是殖民者,不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办的杂志,怎么可能为中国人说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儒家态度,以及第三国际的“殖民地理论”,搞混了问题。这一类的中外之争其实很简单:首先,按照正常的法律定义,上海不是殖民地,也不是半殖民地,清朝、民国政府拥有主权。其次,上海租界里施行的社区自治制度体系,比《大清律例》更适应现代社会。如果出现主权压制民权的情况,应该加以修改的是主权,而不是租界的治权。第三,既然在沪、在华的外人事业,如果合乎中国的现代事业发展,为什么要加以拒绝、抵制和不承认?

《中国杂志》是一项独立的科学、文化和教育事业,创办者一开始就把自己与十九世纪的殖民运动做了切割,并对大英帝国鲁莽的通商政策加以反省。苏柯仁在《中国杂志》(一九二三年三月)第二期的开篇文章《中国需要什么》(What China Needs)中说:“世界上大约再也没有像中国这样人口密集,文明领先,且有这么多的自然资源有待开发的国家了。”苏柯仁认为,中国光有世界领先的农业是不够的,还应该发展现代化,学习西方文化。对于西方文化,他做了一个认真的强调,即富国强兵,不是西方文化的本质,“科学美术”才是西方文化的精华。“这份杂志本是应该全然不谈政治,但是我们在这里指出的一点或许能够得到大家的原谅,即中国现在热衷采纳的,正是西方国家最不靠谱的—利炮、坚船、军用飞机、军事通讯系统、军号、制服,总之,所有那些属于军事进攻的东西。西方文化中的艺术、音乐、文学、科学研究、为民谋善的工业、经济发展,那些可以真正用来构建一个伟大民族的东西,只是被半信半疑地接受。”对此,苏柯仁回到了他的英国人身份,主动承担责任,自我批评说:“我们不能批评中国人,他们被误导了,这是欧洲和中国初次接触时那种族对抗的后果。我们来见他们的时候,就伴着闹哄哄的军号声、哒哒哒的来福枪声,给他们留下了军事强权的印象。”苏柯仁与这种被误导了的“西方文化”切割,提出:“中国需要的,那种最能确保她进入世界光荣民族之林的,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就是她的民众在一场广阔运动中的大觉醒。”苏柯仁把“科学美术”和“坚船利炮”、“西方文化”和“殖民主义”做了切割以后,我们就不应把《中国杂志》作为一份“外国侵略”的刊物来看待,除非你一定要用第三国际“殖民地理论”,或者更新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来做套套。

一九四一年《中国杂志》被日军强行取缔之后,中国学者在七十多年中很少提及它,更不要说肯定它对中国近代科学文化事业的贡献,不言而喻的理由就是它的“殖民地色彩”。我是在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影印出版这份珍贵文献的时候,受托研究这份杂志,才读到了《中国杂志》。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五十年代以后,中国大陆和台湾的中文学术界,一直都还没有把《中国杂志》当作一份中国杂志。“二战”以后亚、非、拉地区独立运动兴起,国家意识高涨。在民族主义的潮流中,如何评价“殖民地文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中国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批判西方殖民运动,其强度远远高于曾经沦为殖民地的印度、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以及印度支那各国,其方法也是最为简单。欧美学者批判“欧洲中心主义”,东方学者批评“殖民运动”,都没有中国学者这样的简单明了。中国学者对西方殖民运动的理解,是用苏维埃的方式,是把它推到“帝国主义”的级别来处理,更加激烈。在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合流的情况下,批判方式极为简单,一切“外”、“洋”字头的东西,都以“殖民地”的帽子加以拒斥,包括对待英语本身。别的不说,《中国杂志》在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件以后,彻底地转变成一份为“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报道、呼吁、呐喊的时事杂志,最后被日军查封。外侨、外刊和中国人民并肩抗战的事实,不符合意识形态的解释逻辑,它们(包括《字林西报》、《密勒氏评论报》等)为中国近代的政治、经济、社会、科学和文化事业做过的贡献,也就只字不提。这不是“实事求是”的中国学者应有的态度,而是心理学家讲的那种没有自信心的自尊,即所谓“虚骄”,反而是鲁迅批评的那种“失掉了自信力”的“状元和宰相的文章”。

关于《中国杂志》的身份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它是一份中国杂志。《中国杂志》用英语撰写和出版,它的读者有很多却是中国人。在没有《中国杂志》读者统计的情况下,我们用一九三五年《字林西报》数据来说明。当年,《字林西报》的读者比例:英国人39%,中国人26%,美国人25%,其他10%。三十年代,英文在中国读书人中间的普及率已经相当高,越往后来越普及,很多英文刊物赖他们以生存。无论怎样称呼,“高等华人”、“西崽”、“买办”、“洋奴”……这批新派知识分子在华人社会上影响很大,是中国社会的重要部分,这毋庸置疑。日益扩大的中国读者群,必定会影响到《中国杂志》的编辑方针,以及他们的政治认同的立场。我们看到,“八一三”抗战过后,上海租界已经陷入日军占领中的“孤岛”,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号的《中国杂志》坚持出版,在书评栏目介绍董显光(Hollington K. Tong, 1887-1971)的新书《蒋介石传》(Chiang Kia-Shek, Soldier and Statesmen)。董显光是蒋介石的老师,担任上海英文《大陆报》(China Press)的总经理和总编辑,该报是华人拥有,华人编辑、华人阅读,它在“华人中的发行量,比上海其他英文报纸的总发行量还多84%”。《中国杂志》的立场,与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完全一致。本期的插页,还刊登了德国记者艾格纳(Jullus Eigner)拍摄的京剧名角程砚秋、梅兰芳的剧照,这当然是华人票友的喜好。

不唯如此,我们说《中国杂志》是一份中国杂志,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即它的编者和作者都有较强的中国(或者中国文化)的经历与认同。分析它的创刊号作者群体,我们可以看到这份杂志固然是由中外籍贯的英文作者主持的,但这些人和中国(或者中国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柯仁(Arthur de Carle Sowerby, 1885-1954)出生在山西太原,他的父亲苏道味(Arthur Sowerby, 1857-1934)一八八一年来华,是英国浸礼会传教士,在山西传教二十九年。一九一一年以后,苏道味与中国社会的密切关系,曾担任袁世凯的家庭英文教师。苏柯仁幼年在山东芝罘内地会学堂读书,回英国接受中学和大学教育,先后就读于现代中学(Modern School)、巴斯技术学校(Bath Art and Technical School)和布里斯托尔大学(University of Bristol)。苏柯仁于一九○五年回到中国,在晋西地区从事自然研究,也曾在英国伦敦会在天津的学校任教一年半。一九○七至一九○八年间,他以队员和向导的身份,加入了英国贝德福德伯爵东亚探险队(Duke of Bedford’s Exploration of Eastern Asia),为大英博物馆采集东亚动物标本。探险队在晋、陕地区的考察中发现了一种跳鼠,以他的名字命名,苏柯仁也成为国际生物学界的知名人物。一九○八至一九○九年间,美国探险家克拉克(Robert Sterling Clark,1877-1956)来华北考察,苏柯仁又加入了他的探险队,以后又长期担任美国国家博物馆动物标本采集专家,收集标本。一九一七年,中国宣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苏柯仁回国服务,工作是在英军中国劳工队中担任领队和翻译。一九二一年,苏柯仁回到中国。英国、中国,都是苏柯仁的国,他的跨国界生活,具有双重的民族认同。这样的跨国经历,与一个华人基督徒,或者某位中国留学生的经验相似,在十九世纪以后的中国越来越普遍。就与中国缙绅社会的关系而言,苏家懂中文,通方言,知门庭,可能比一般华人涉入得更深。就苏柯仁职业论,他是一个中国的博物学家。我们不能因为种族、肤色、信仰和籍贯的差异,就把他拒斥出“华夏”,这也是起码的“政治正确”吧?

通观《中国杂志》的华人、华裔作者名单,大部分是在上海和通商口岸地区的教会大学、国立大学和政府机构中工作的学者,许多有留学背景,或从海外来到大陆。伍连德、洪深、辜鸿铭、袁同礼、唐绍仪、江文汉、黎照寰、俞大、竺可桢等人属之,他们都是当时的知名学者,具有全局影响力。这类学者用英文写作,不假翻译就在国际学术圈。二十年代的中华民国学术界,在新式大学里成长起一批现代学者。他们掌握英语,更容易进入现代学术之门。但是,现代学术并不只是掌握外语,更重要的是在学术内容上创新和更新,在科学界是不言而喻的。《中国杂志》为了发掘中华学术资源,无论是在传统文化(“汉学”)的领域,还是在经验研究(“科学”)的领域,都鼓励和采纳更有价值的学术。《中国杂志》虽然兼有知识普及的功能,但很少刊登国外现成科研成果的介绍。《中国杂志》是立足中国的原创性研究,基本上只刊登有关中国的生物、地理、国学、国艺、历史、文学、政治、社会的研究。“在华言华”,显然是《中国杂志》编辑的一项策略,它使得一批华人学者更容易作为作者,参与到刊物中来。

藐视中华文化的“欧洲中心主义”、“基督教中心主义”,很难在非殖民地的中国社会实践。鸦片战争以后,英国无心,也无能力把中国变成“第二个印度”。如果说沙逊(David Sassoon, 1792-1864)、颠地(Lancelot Dent, 1799-1853)等东印度公司商人为了贸易利益敢于冒犯清朝的法律、政治和行政体系之外,通商口岸的传教士们其实并不敢主动挑起教案,开罪于中华文化。即使在有着“治外法权”的上海公共租界办公,《中国杂志》也很少在英文中表现出所谓“殖民者”的傲慢。这不但是因为清朝、民国是一个主权社会,它们对民众的文化、教育、信仰生活加以控制,也因为自明末耶稣会士利玛窦以来,中华文化一直受到基督教传教士和汉学家的推崇。总体上来说,西侨学者并没有在中华文化面前指手画脚。

十九世纪侵入中华的“西方文化”到底起了怎样的作用?学界历来有着不同评价,其间负面的观点较多。“二战”结束以后,随着亚、非、拉民族独立运动的兴起,西方学者对“欧洲中心主义”的反省,“帝国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已经成为明日黄花,过街老鼠,属于“政治不正确”。但是近年来,哈佛大学经济史、文明史学者弗格森(Niall Ferguson)教授冒大不韪,不无正确地认为:大英帝国并非一无是处,它给原殖民地国家留下一些重要遗产,至今仍然作为现代文明制度,发挥着积极作用,例如:英语;英式土地制度;苏格兰和英格兰银行;习惯法;新教精神;现代体育;有限国家制度;代议制;自由观念。这样的观点,放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新大陆殖民地,以及新加坡、中国香港、印度、南非等前大英帝国殖民地中间去考察,基本上是正确的,这些英式制度成为众多现代国家的基础。

那么,弗格森的“大英帝国”理论,放在上海是不是同样正确而有效呢?我们发现这个理论既正确又不那么正确,既有效又不那么有效,它需要做出修正。自一八四三年以后,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使用英语为官方语言,直到一九四一年。后来的教会、私立和国立大学,还有中央研究院系统,也使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中国杂志》用英文编辑、出版和发行,就是拜英语在上海普及为国际语言所赐。一八三三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解散后,英国籍商人建立了怡和、颠地等洋行,他们在上海等通商口岸(Treaty Port)城市,按英式制度建立了汇丰银行(HSBC, 1864)、墨海书馆(LMS Press, 1843)、《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 1850)、亚洲文会(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1857)、基督教青年会(YMCA, 1902)等等。上海县境内的区域自治政府—公共租界工部局努力推行英国式的“习惯法”,确立了“安全、自治、法制、自由”等“四项基本原则”。总之,上海和沿海、沿江的通商口岸城市,程度不等地引进了英式银行制度、现代体育体系、新教精神、市政管理和大工业生产方式(最后二者弗格森竟然没有包括)。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式制度,在上海和通商口岸城市有一个外壳一样的形态,这就是《中国杂志》的生存环境与基础。看来,弗格森的“帝国遗产”理论,在十九、二十世纪的“中国经验”中间还是有效的。

但是,我们也发现这个理论在很多场合失效了。首先,清末民初的“变法”、“维新”虽然受了“习惯法”、“新教精神”、“有限国家”、“代议制”、“自由观念”等英式制度的影响,也推动形成了所谓的“西化”运动,但中国的现代制度并没有按照英国式样建立起来;其次,西方知识人从“异域情调”(Exotic Fascination)出发,对悠久而庞大的中华文化采取了主动融合的态度,主观上并不想征服、凌驾中国,更没有意图要取而代之;最后,最重要的是近代中国和南亚、东南亚社会完全不同。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等殖民帝国侵入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缅甸、马来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越南的时候,当地只有酋长制、部落式和地域性的政权(regime),并没有一个统一的集权政府(State)。换句话说,中国不是某个帝国的一部分,它自己就是一个“帝国”,中国不是殖民地。只有在华、英双重“帝国”的理论框架下,我们才可以看清楚:“辛亥革命”后中国“民族主义”高涨时期创办的《中国杂志》,根本无从建立“西方中心主义”,或曰“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它确确实实就是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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