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钱锺书父子与复堂因缘
2015-07-13李俊
李俊
钱锺书先生以读书多、学问大,震铄当今学术界,但他的个人藏书却很少,这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平时闲看介绍钱锺书的文章,关于其藏书的描述确实比较少。有的朋友根据一些照片推测,有《十三经注疏》、《通典》、《佩文韵府》以及校点本“二十四史”。这些都是常见常用书,不是什么秘笈。
不过,我们有时也能凭借一些极少而可靠的信息推测钱锺书家藏的秘笈。例如《谈艺录》第五十五则“箨石言情诗”品评清代诗人们的悼亡诗,最后提到乡邦先贤邓濂的《断肠词》时说:“石臞尝录此诗寄谭复堂索序,手稿今存寒家,即复堂图籍烬馀也(原注:《复堂日记补录》光绪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日称为‘亦在义山、微之间,近人差近仲则’)。”邓濂的这封信就收录在钱家珍藏、近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出版的《复堂师友手札菁华》中,钱锺书隐去了书名。
又,傅道彬在《〈古槐树下的钟声〉序》一文中记述:“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和几个同学带着石声淮的书信来到北京拜见钱锺书。石先生特地将一部清代著名学者谭献的日记手稿托他们带给了钱锺书。钱先生高兴地拿着手稿,大声招呼杨绛先生来欣赏。”石声淮是钱锺书的妹婿,一直随侍钱基博先生左右,在钱基博去世时受命处理老先生遗物。“谭献日记手稿”或即其中之一。根据这个记述,钱锺书家似乎还藏了部分复堂的日记手稿。只是不知这部日记手稿是否为谭献的原稿。何以有此疑问?因为南京图书馆今藏有谭献《复堂日记》原稿五十七册,标注起讫时间为“清同治元年八月至光绪二十七年六月”,没有说明残缺,估计是较为完整的稿本。所以,我推测,这部手稿极有可能是徐彦宽的摘录本。钱锺书见到手稿很兴奋,或许跟他早年曾为徐彦宽辑录的《复堂日记续录》写过序言有关。那是一九三○年前后,钱锺书尚在清华大学读书,五十多年后,猝然再见故旧之物,惊喜也是人之常情。
由上面这两件事情,我们不难看出钱锺书与谭献图籍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渊源。谭献是晚清著名的学者,尤以词学著称。对其词学理论,钱锺书曾有专门的评述,见《谈艺录》第九十则。《管锥编》也有引述谭献诗文的地方。当然,其涉及的内容都是较为易得的常见书,如《复堂诗》、《箧中词》,不像日记手稿、书札那样罕见。那么,这些珍贵的手稿、信札是怎样进入钱家的呢?这还要从钱基博与徐彦宽的交往说起。
钱基博(一八八七至一九五七),字子泉,号潜庐、老泉,江苏无锡人。他是著名学者,于学术之外,还擅长文章。晚清的无锡是一个文风很盛的地方,尤其与“桐城派”的渊源很深,例如曾国藩的“四大弟子”之一薛福成便是无锡人。另外,还有侯桢、秦缃业、邓濂、唐文治等,也都是受桐城派影响很深的当地名宿。钱基博能嗣乡邦传统,颇为宿学所重。
徐彦宽(一八八六至一九三○),原名泰来,字薇生,号夷吾,亦无锡人。他生前致力于收录辑校流传较少的前贤著作,与钱基博以学问相砥砺,曾一起共事于无锡图书馆,关系十分密切。钱锺书尊之为“夷吾丈人”。
徐彦宽另一种身份则是谭献次子谭瑜(字子镏,或作紫镏、子刘)妻弟。正是这种姻亲关系,徐氏能够方便地接触复堂的遗集。也正是这样的机缘,徐氏将其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整理复堂遗集上。自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三○年四月去世,他先后编辑校订了《复堂董子定本》、《复堂诗续》、《复堂日记补录》、《复堂日记续录》和《复堂谕子书》。这五种复堂著作后来与其所辑校的另外三部著作:梁巘(一七一○至一七八八)《评书帖》、朱洪章(一八三二至一八九五)《从戎纪略》(含黎庶昌《附录》)和孙毓汶(一八三四至一八九九)《迟庵集杜诗》合刊为《念劬庐丛刻》四卷。《丛刻》尚未完全刊布,徐氏即罹病谢世,钱基博为之募资完成。
钱、徐两家关系密切,故徐氏也不见外,请钱基博序《复堂日记补录》,又请钱锺书序《续录》(钱基博复作跋文一篇)。钱锺书在其写作的那篇序文中说:“谭《记》久已传世。夷吾丈人者为谭先生姻家子,手录其余,列之《丛刊》,以为前记之续。索书而观,苦其易尽。……承属题词,蹇产之思,赴笔来会,不能自休。生本南人,或尚存牖中窥日之风。丈人哂之邪,抑许之邪?”“谭《记》久已传世”,指的是谭献自己刊布的《复堂日记》。钱锺书索阅的应非日记原稿,乃是徐的摘录本,篇幅较为短小,故曰“苦其易尽”。体味钱锺书的行文,我们感觉他对徐氏似乎没有那种敬而远之的庄重感,倒是有几分轻松和亲切。
《念劬庐丛刻》最终由钱基博醵资刊刻,后期的雠校之事或许也是由他主持的,《复堂日记补录》和《续录》的底本因此也极有可能就留在了钱基博的手中。职此之故,我们推测石声淮带给钱锺书的谭献日记手稿本就是徐彦宽从原稿中摘录的《补录》和《续录》。
《复堂师友手札菁华》也是由于徐彦宽的联系而进入钱家的。据钱基博自述:“辛亥之春,袁爽秋太常昶夫人年六十,亡友徐君薇生以谭紫镏之请,属予为文寿之。而以余不受润金,因检紫镏所藏先德谭复堂先生献师友存札一巨束相授,以为报。”袁爽秋即袁昶(一八四六至一九○○),爽秋其字,浙江桐庐人,与谭献同年中举,后来成为好友,往来密切。据《手札菁华》所收袁氏书信,他曾多次资助谭瑜学费,还请谭献做媒主持女儿与高子衡的婚事。《复堂日记》刊出后,袁又为之评改。《日记》重刊时,谭献根据其意见做了修改。一九○○年,袁昶因直谏反对朝廷利用义和团排洋而被清廷处死,谭献闻讯痛悼不已。他在日记中写:“蓝洲(陈豪)札来,云许、袁二卿诤言刑辟,济南电音有之,益骇愕。忠慨建言,乃遭严谴。史乘纪烈,振古如兹,以待论定。特同世契合,衋伤无已。虽尚在疑似,我已无泪可挥。夜月如昼,目不忍视而已。”翌年又为袁氏写作墓碑、家传。因有这层关系,所以,一九一一年袁昶夫人六十大寿之事,谭瑜格外郑重其事,欲请名人为撰寿文。钱基博的文笔在当时已颇受名家的称许,谭瑜也当有所耳闻,于是就托徐彦宽从中介绍联系。钱基博慨然应诺,不仅写好了祝寿之文,还免收润笔之费。谭瑜感其盛情,遂以家中所存复堂友朋的书信酬谢。
复堂师友书信涉及近代名流一百余人,五百多通。机缘巧合,现在流传至钱基博之手,可谓物得其所。因为钱基博向来以“集部之学”自任,信札正是能够裨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献。书信所包含的学术信息在丰富性上虽不及正经的学术著作,但是有些信息却也是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比如同时代学人之间的相互品评,学人间的矛盾,文林掌故,社会风习等等,这些大多保留在日记、书信等私密性很强的文献中。钱基博在撰述时就已积极尝试利用这些信札来考论史实。
例如,关于章太炎执弟子礼于复堂一事,钱基博曾说,遍检《太炎文录》而毫无踪迹。不特如此,章氏还在《与人论国学书》一文中称:“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歆《诸子略》,然不知其意云何。”《复堂师友手札菁华》中正好有章太炎致复堂的信,自述与康有为、梁启超一派哄斗之事。书信首称“夫子大人函丈”,末署为“受业章炳麟敬上”,据此可知,二人实有师徒之谊。但章氏在写作《与人论国学书》时已一笔勾销,绝口不提,且“词兼诙调,其意若有憾焉”(钱基博语)。谭献确实有个“不慧”的儿子,章氏谓“有子已冠,未通文义”,其实是很明显的嘲讽,颇失厚道。也正是根据这封信,钱基博进一步辨析章氏学术渊源:“余杭章炳麟太炎,汉学称大师,治经尤长疏证,得高邮王氏法,自命其学出德清俞樾曲园。然文章之称晋宋,问学之究流别,其意则本诸复堂者多。余诵复堂书,其辙迹固有可寻者。”(《复堂日记续录跋记》)
此外,钱基博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引述章氏此札作为文学史的史料。
章炳麟,原名绛,字太炎,浙江余杭人也。清末,尝及事经师德清俞樾,又尝问业于定海黄以周,谨守古学,以治《左氏春秋》见知于两湖总督张之洞。之洞自负在当日督抚中,恢廓有意量,能汲引天下士;见炳麟所为《左氏书故》,谓有大才,可治事。其幕客侯官陈衍又力为言。之洞曰:“此君信才士。然文字谲怪。余平生论文最恶六朝;盖南北朝乃兵戈分裂,道丧文敝之世,效之何为?凡文章无根柢词华,而号六朝,以纤仄拗涩字句,强凑成篇者,必斥去。书法不谙笔势结字,而隶楷杂糅,假托包派者亦然。嗟嗟,此辈诡异险怪,欺世乱俗,习为愁惨之象,举世无宁宇矣!”衍力为解曰:“虽然,终是读书人。”因属其乡人钱恂罗致,索得炳麟上海。而炳麟方在《时务报》馆,与梁启超及顺德麦孟华哄。启超、孟华,皆康有为弟子,以其师为教皇,有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舌锋所及,目光炯炯如岩下电,闻者慑而崇信。独炳麟而诃以为“此病狂语,何值一笑,而好之者乃如蜣螂转丸,则不得不大声疾呼,直攻其妄”。尝谓:“邓析、少正卯、卢杞、吕惠卿辈,咄此康瓠,皆未能为之奴隶。若锺敬伯、李卓吾狂悖恣肆,造言不经,乃真似之。”私议及此,属垣漏言,启超之徒衔次骨矣。启超门人曰梁作霖,愤欲殴炳麟,昌言于众曰:“昔在粤中,有某孝廉,诋谟康氏,于广坐殴之。今复殴章某,足以自信其学矣。”炳麟呵曰:“噫嘻!长素有若数辈,其遂如仲尼得由,恶言不入于耳耶?”持不下。恂至,则携之赴鄂,炳麟意气甚盛,喜为高睨大谭,与之洞幕客朱某言革命。朱告武昌守梁鼎芬。一日,鼎芬晤之,问曰:“人传康祖诒欲为皇帝,有诸?”炳麟曰:“我闻其欲为教皇,未闻皇帝也。其实帝王思想,人皆有之,而已教皇自居,未免想入非非矣。”鼎芬闻之大骇,将系而榜之。炳麟闻,仓皇逃走,之上海,遗书别陈衍,告其事,且曰:“之洞非英雄也!”
陈衍与钱基博交游密切,前段当得之于彼。其中记述章炳麟在《时务报》馆与梁启超、麦孟华的矛盾就是书札所述的内容,极富现场感,很真切。结合书札原文(可参见《复堂日记续录跋记》)激切之议,再看钱基博这段根据信札重新组织的文字,似有“阳秋”之意。
钱基博在《读清人集别录》引言中说:“儿子锺书能承余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学诚)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大昕)之史学以后先照映,非夸语也。”(《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六期)钱基博以学问为名山事业,重视文献,平生藏书有五千余卷,对钱锺书也寄寓了殷切的希望。复堂一生也以读书治学为念,钱基博获得这批师友手札后,口述获得经过与鉴赏心得以为题记,命钱锺书笔录,然后授之藏箧,或许也有传授衣钵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