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废墟中开满星星
2015-07-13邹菁菁
邹菁菁
刚下过雨的街道散发着清香的泥土气息。一簇杂乱的紫色野花开在锈迹斑驳的栅栏下,让街道平添了几丝破败的气息。
路上冷冷清清,即使有行人,也都是把自己裹得像个雪人,面目严肃,低头疾走。风开始席卷这个处在飘摇之中的城市。沿着街走,拐过几个十字路口,一家店里不时传来铮铮的打铁声。这是一家铁匠铺,打铁人名叫博斯克,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铁匠,他的打铁声被风传得很远,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回荡。正在收拾废砖残瓦的女人们和着他的打铁声,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这是1975年的东德,在一个偏远的小镇里,女人们在修复被炮火轰成废墟的房子。
我们说说老铁匠,他喜欢坐在水塘边,一个人望着广阔无垠的夜空,他确信有伟大力量的天神会包容他的痛苦与执着,莫名地便有些心安,也莫怪他矫揉造作,谁让他人生中的年轻时光都在战场上度过了呢?在希特勒的万字旗挂满德国时,他便不愿意当兵,认为自己得去前线当炮灰。迫于生存的压力,有时他不得不铸上几个希特勒像,用以买信他人。但他心里却觉得,自己这个打铁匠应该老老实实打造菜刀才是。有几个警察时常找他,并质问他:“朋友,为了德国,你为什么不造几把军刀呢?”他便扭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难道真要为你们效劳?”老人想。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柏林战役,他被抓去充军。战场上血肉横飞,枪林弹雨,他侥幸活了下来,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一生的痛苦回忆。
“可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打我的铁呀!”老人哀伤地说。
他把脚伸进清凉的河塘里,苇花轻唱,以了却他心头的伤痕。
似乎远方的太阳要升起来了,不然为什么会有光呢?不过这光为什么一闪一闪呢?
他很奇怪,便依依不舍地把脚从水中抽出,穿起了鞋子,打算一探究竟。拨开及人高的苇草,摸索着。他心里有点儿忐忑,也不知要出现什么。
他终于看见了,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一个物体发着明亮的光,它有五角,中间是它的脸,表情安详,静静地睡着。
“星星!”老人惊讶地叫道。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好大的星星!”他万分欣喜。看着胖嘟嘟的星星,越看越喜欢。“星星不能睡在冰凉的草地上。”老头喃喃着,趁着夜色,把星星带回了家,盖上温暖的被子。
星星一觉醒来,惊讶地喊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是我捡你回来的。”老人在星星的床边支了个桌子,开始享用早餐。
星星端详着老人,十分认真。过了一会儿,它点点头,抢走了老人的第三片面包。
老人孤独了半辈子,妻子在遥远的西德。星星每天缠着他,要他讲故事,要他在睡前唱歌哄它睡觉,要他夸自己的歌好听,其实星星唱歌是跑调的。老人满足了它小小的愿望,它便高兴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星星每天会问老人不计其数的古怪问题,这些问题就连马克思也无从着手,于是老人就这样对它说:“有些事情其实是没有结果的。”
有些事情果真是没有结果的。
终于有一天,老人对星星说:“要搬家了。”
星星却不如他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有点失落的样子,问:“为什么?”
他说:“我想换个离柏林近的地方。再说,换个地方打铁不是更好吗?”
星星低下头,一言不发。它用两只“角”踢着地上的铁块,使它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人完全沉浸在搬家的喜悦中,熄灭了床头的蜡烛,拍了拍星星的头:“你明天还要帮我搬家呢,快去睡觉吧!”
星星去它的小房间睡觉了,老人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盖上打着补丁的被子。夜色已深,墨色的天空下闪耀着阵阵银辉,那是其他星星温暖的光辉,明亮这寒冷的夜。
于是,在这安静而又沉寂的夜里,老人便睡去了。
大概睡了许久的样子,老人在午夜醒来,他起身去看星星。走到星星的房间门前,见那里并不像以前一样发出微弱的光,便以为星星没有像往常一样蹬开被子,于是返回自己的房间,放心地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新奇的梦,梦见西德的妻子在远方抱着星星温柔地看着他,头顶上是一轮弯月。他欣喜地沿着那铺满银白色细碎月光的小路跑去,他愈跑,感觉眼前愈亮,前方有许多光点闪着闪着,渐渐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于一点了。
老人醒来,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尤其是他妻子挥手的时候,那样子和战争之前他每次离开家出行,妻子与他道别时那不舍的神情是一样的。
“莉娅,莉娅。”老人颤抖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他强撑着起床,看见窗外已是天亮,便又去星星的房间,见它正在蒙头睡觉。
“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老人掀开被子。
星星却一点儿都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因为它非常非常困倦,以至于完全睡在梦里了。
反复了好几遍,见叫不起星星,老人便忿忿起来:“这孩子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便不再叫它,起身去屋子里收拾东西。
窗外是一层又一层的白云和一片又一片的屋顶,这是一个安详的年代。老人把他打铁的锤子和钳子等都包在一个帆布包里,把破旧的家具们堆在一个角落,就去小院子里把剩下的废铁残渣收拾干净。
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以复加。院子里分明有一堵墙,而这堵墙,是他在东德的十多年里从未见到过的。这完全是新砌的痕迹,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似的。老人凑上前去,用手敲了敲,这墙完全没用水泥砌筑,而是直接用砖堆成的,却又坚不可破。
“博斯克,你去哪儿了?”这分明是星星在喊他,但听得出声音明显有些慌张。
“我在这儿呢!”老人忙跑回屋里。星星见到他,便委屈地差点哭出声,撅着嘴巴不和他说话。
“外面有一堵墙。”老人说。
“我盖的!”星星一边抽泣着,一边回答说。
“你砌墙干什么?”老人对它这个样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星星红起了脸,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越是这样,老人越想让它说。星星被弄急了,喊道:“谁让你丢下我!”
老人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说要丢下你的?”
星星红着脸说:“你不是要搬家吗,搬家就是你一个人走呗!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想你为什么非要搬家,后来我想,是不是冬天快来了,你一定是嫌这屋子冷了,所以我就想帮你盖一个新的……可谁知我用法力盖出来的房子都是冷的,所以我就一砖一瓦地砌,至少能挡住冷风……”
老人听后心里一颤,原来昨晚起床时星星没在,它是去砌墙了,怪不得今天早上那么困,原来昨晚根本就没有睡。难怪它会哭,他出去这会儿,星星见家里没人,屋子里又收拾妥当,以为老人把它扔下了呢!
老人并没有多做解释。这时他雇的马车也来了,车夫正在帮他往车上装物品,老人对星星说:“咱们走吧!”
星星喜极而泣:“真的我们一起走吗?”
说罢,它便变成一个小男孩儿的模样,显得天真可爱。老人抱着小男孩儿坐上马车。小男孩儿显得十分兴奋,对新去的地方表现出无限的向往。车轮卷起一阵又一阵的灰尘,路旁的矢车菊随风轻轻地飘摇,他们便走远了。过了三天三夜,他们来到了离柏林墙最近的城市。
柏林墙不是一堵墙,是一个区域,是两面墙和中间夹起的黑暗地带。老人非常厌恶它,形容它是“精神分裂者的产物”。
1987年的时候,老人积劳成疾,再加上对妻子的思念,终于病倒了。柏林战役时老人在战场上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又使他患上了肺病。星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对老人的病束手无策。
终于有一天,老人挣扎着起来,“胖小子,陪我去看一眼外面的那条大河吧。”星星便扶着他,两人走出家门,来到大河旁,坐在了河岸的椅子上。
老人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浊泪。“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打我的铁啊!可恶的二次大战,可恶的柏林墙!让雷把他们劈成渣吧!”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腾地站了起来,拐棍儿拄着地面“噔噔”直响。星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重新按在椅子上。
“让我再看她一眼吧……”老人流着泪。当年他就是因为去较远的地方采集打铁材料,而那个地方正是后来被划分为东德的部分,妻子出门前看他的一眼竟成了永别。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抱着头沉默着。
良久,老人问:“你说,这安塞河的河水是往哪里流的?”
这个问题星星很在行,它在空中的时候经常望着地球上的每一条河流。“这条河在民主德国政府那里不叫安塞河,它是向东流的。”
老人竟然鲜有地愤怒起来:“它明明是向西流的!”
星星反驳他:“肯定是向东流的!不信,我放一个纸船。”
一只洁白的小船在清澈的河水里向东漂去。
星星得意地说:“你看,是这样的吧。”
老人却一下子傻了,他一个人失落地慢慢地想要走回去,星星连忙拦住他。老人却说:“我原以为安塞河的河水是向西流的,那样就可以流到西德。几十年来我都是这样认为的啊!”
星星沉默了。它知道每天老人都透过窗子望着安塞河的河水,要是这个缘故,无论如何它也不会说出真相来的,它怎么忍心破坏一个老人美好的梦呢?
1989年初的一天,老人收到了一封历经辗转,来自西德的信,得知妻子去世的噩耗,他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和希望,病情每况愈下,在10月去世了。
同年11月,柏林墙被拆除。星星看见许多人都热切地奔向柏林墙的那边,与亲人团聚。看见这一幕,星星也流下了泪。老人和他的妻子若是撑到今天,岂不是也会成为这些幸福人群中的一对儿?
这初冬寒冷的风,多情的雨,星星哭得一塌糊涂。
东西德统一以后,星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人和他的妻子合葬在一起,完成了老人临终的遗愿。
它买了一条木船,它知道,天空中有三种工作:一是天国列车上的乘务员;二是浇灌天国烟花的园丁;三是每天夜里无私发光的星星。假若老人变成了星星,再过三天,他将和其他星星长得一样了,就连它也认不出来,没有人再能和他说话了,那老人该有多孤独啊!
星星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说:“博斯克老人,你是对的,河水是向西流的。”
它划着船,在清澈的河水里,渐渐远去,一直划向了银河。在这漫长的旅途里,一只杜鹃鸟落在了它的船头,听它诉说着这个故事。直到小船划到了银河,杜鹃鸟这才感到寒冷,飞了回去,把这个故事向那些流离的人转述。人们从此知道,和平的美好和分裂的残酷。
当人们望向夜空时,总能见到两颗明亮的星星。为了纪念这一老一少的忘年之交,人们记住了这两颗星星。每当人们看到它们时,总会想起友情和爱。
所以,人们总能发现,废墟里开满星星。
(指导教师:贾洁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