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高兴》为例浅谈乡下人进城的艰难蜕变
2015-07-13尚亚菲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尚亚菲[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以《高兴》为例浅谈乡下人进城的艰难蜕变
⊙尚亚菲[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贾平凹的《高兴》在近年来关于城市化问题进行反思的文学作品中,当属一个独特的存在。不仅因为他的取材视角的独特,更因为在作品中作家对城市和农村关系的思考已经超越了单一的批判一方、侧重一方的层面,而进入了更高层次的关于二者之间如何进行对接的层面。本文试图通过对《高兴》中刘高兴与五富的关系为切入点,来探讨“乡下人进城”这个并不陌生的故事是如何在贾平凹的笔下,在当今社会语境中是如何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的。
《高兴》刘高兴 五富 城乡 现代化 反思
《高兴》是一个以“破烂族群”及其相关人事为主体展开叙事的文本。以刘高兴、五富等为代表的破烂族群的日常生活是在城市生活中艰难度日的部分进城的乡下人的生动写照。作者贾平凹在书写破烂族群——这个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乡下人群体时,并非一味地凸显物质贫困对他们的挤压,而是围绕“乡下人进城”这一动态主题展开叙述,显示出作家贾平凹关于现代化进程问题富有主体性的反思。
刘高兴和五富——一体之两面
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开始以加速发展的步伐迈进。土地资源的急速流失、城乡资源配置的失衡,使广大的农村劳动力或自觉或被迫地从农业劳动中解放出来,他们开始在城市谋求新的出路。贾平凹的《高兴》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作品的主人公刘高兴和五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刘高兴充满文人色彩、对城市抱有乌托邦式幻想,而五富却是个行事大大咧咧、对农村怀有深切情谊的“老”农民的形象。他们二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乡下人身份。那么,作家设置这样性格、气质完全背离的两个主人公的意图是什么呢?作家以刘高兴的名字命名这部作品是否别有深意呢?
显然,作家花了大量篇幅书写的一个五富不会仅仅作为一个陪衬而存在。终于,笔者在贾平凹的一篇《我和高兴》的文章中找到了答案。在这篇文章中,贾平凹在回忆起刘高兴的原型刘书祯时,写到“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家读《西游记》,正想到唐僧和他的三个徒弟其实是一个人的四个侧面,门就被咚咚敲响”。所以我在想,作家以此为开头回忆起《高兴》的写作动机,是不是也正是在委婉地说明作家设置人物的构想:五富和刘高兴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进入城市的乡下人的个体形象。贾平凹通过五富和刘高兴这两个依存又对立而非矛盾的形象关注了城镇化中因缺少话语权而几乎销声或仅仅被言说的农民们,丰富了传统对这一群体的认识。
出逃还是归顺——进城之后的困惑
作品中塑造的五富和刘高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个体。五富心系农村,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他始终不愿意接受城市文明的同化;而在清风镇无家无业的刘高兴则是一个竭力想要摆脱农村、积极改变自己以适应城市生活的形象,他内心不屑于与五富、黄八为伍,并且在五富表现出乡下人的粗俗、直率时,刘高兴总是严厉并及时地对其进行制止。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两个形象的极端反差有利于展示出进城的乡下人的类型的多样性。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遇、性格,五富和刘高兴两人却主动建立了一种唇齿相依、不离不弃的关系:五富对刘高兴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刘高兴也坦承“五富最丑,也最俗,我却是搁不下”。与其说五富和刘高兴的亲密关系源自于作者的一种主观臆想,倒不如将二者视为一枚硬币的两面,五富和刘高兴相当于一个个体面对问题时内心互相矛盾、斗争的两个“小人儿”,他们虽然形态迥异,却不能离开对方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的确,个体怎么能将一个自己同另一个自己相剥离呢?
虽然是一个个体的两个侧面,但刘高兴和五富这两个侧面的关系却是不平衡的。显然,在二人的交往过程中,刘高兴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五富对待刘高兴是一种崇拜的心态,刘高兴也对自己的领导者、决策者的身份习以为常。包括五富最终的结局,从五富日常对高兴的嘱托中,可以看出即便有朝一日客死他乡,五富也是渴望自己的尸体能够回到清风镇入土为安的,但最终五富还是在城市被火化掉了。也就是说,回归乡村的想法终究还是被融入城市的意愿打败了。如果说,相携进城时的刘高兴和五富是一个充满矛盾对立的个体的话,那么两人的城市生活就是一个产生摩擦冲突的过程,这象征着进入城市的个体面对城市和乡村的选择是一种摇摆不定的态度,这种摇摆性类似于《城的灯》中的冯家昌。最终作家用五富的死来象征个体中对乡村的留恋不舍的成分被彻底割断,没有了五富的刘高兴就自动切断了与乡村的一切联系,开始了没有退路、一往无前的城市生活。从摇摆不定到一往无前的转变,恰恰是乡下人进城的一个艰难的蜕变的过程。从这种关系设置和情节发展中,包括作品以《高兴》而非《五富》为名的事实依据,我们可以发现,对待城市,作家总体上是一种认同的态度,乡村的城市化进程是一种不能逆转的潮流。任何逆潮流而动的行为最终都会被潮流裹挟,成为悲壮的,甚至是无谓的牺牲品,他们唯一的作用是被作为反面教材被历史讲述,被记忆重构。
尴尬的城乡关系
虽然承认城市化进程的不可回避,承认城市文明最终会占领乡村文明的腹地,从而最终实现城乡一体化,但面对城市的这种强势姿态,作者的态度是有所批判和反思的。
透过《高兴》,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作家是痛苦而无奈的。痛苦于乡下人已经失去了他们在农村赖以维持生计的土地,痛苦于城市对农村的拒斥,痛苦于乡下人进城之后的无所适从感。除了痛苦,作家也有自己的无奈——“我不是政府决策人,不懂得治国之道,也不是经济学家有指导社会之术,但作为一个作家,虽也明白写作不能滞于就事论事,可我无法摆脱一种生来俱有的忧患,使作品写得苦涩沉重。”从作品的后记中,我们可以读到作家在对作品进行讲述时,有很强的代入感,因为城市对待农村的粗暴、颐指气使、乡下人生存的艰难,这使得作家看待城市时有了一种文学面对底层叙事时一贯的对于现代文明的失望抵触情绪。
好在作家及时从苦难中将自己解放出来:作家试图通过乡下人刘高兴对城市的真挚热爱、真心向往来化解自己内心的无奈与挣扎。“作家以平等的姿态走进他笔下人物的精神世界之中,使得小说中的苦难叙事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束缚,成为对于人存在的现代性的精神追问。”虽然作家努力让我们看到农村对城市的温情,但显然这种解脱之道是苍白无力的,不具有普适性,也许正是这种解脱之道的苍白无力,才显示出面对不可抵挡的城市化,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农村的无奈与悲凉。
作家试图以刘高兴为突破口,找寻农村与城市结合的对接点。刘高兴的困境主要是精神历程的艰难,而非物质层面的不满足。刘高兴一直试图不断改变自己以真正融入城市。“刘高兴身上有着巨大的弹性,这与他是个城市的农村人,农村的城市人,体力的文化人,文化的体力人的奇特身份有关,这正是社会转型、城乡变革、贫富分化、文化多元、人的角色紊乱的大千万象的折射。”未进城时,刘高兴就认定自己是不同于周围人的、自己是贵气的。他甚至接连列出七条理由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进城后,他的城市化的言行举止给他带来了无数便利,人们不会认为他是拾破烂的,对他尊重有加,替翠花讨要被扣押的身份证时,西装革履的刘高兴甚至唬住了在报社工作的见多识广的男主人,这些城市生活体验的刺激强化了刘高兴融进城市的梦想,使他更迫切地想成为城里人。刘高兴太急于在城市中得到认可,他热烈地寻找在陌生的城市中的寄托。孟夷纯的存在就是刘高兴为自己找到的在城市的归属感。五富在农村是有老婆孩子的,对农村牵肠挂肚。与五富不同,刘高兴光杆一个,作品中几乎没有刘高兴关于乡村的回忆。在农村没有牵挂,又不为城市所容,孤独的刘高兴在结识孟夷纯并了解了她的处境之后,决定要帮助孟夷纯筹钱破案。定期接济孟夷纯是刘高兴获得自我满足感的一个来源。在专项整治中被抓的孟夷纯再未在作品中出现,这也似乎象征了刘高兴在城市中的寄托消失了。老范来找刘高兴借钱时,刘高兴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因为城市人向他借钱而感到满足。刘高兴的这些行为都表明他是渴望得到城市的认可的,他期待用自己对待城市的善意来换取城市对他的认同,但最终,刘高兴和五富们依然“居住在城市的边缘和角落、无声地流动在每条街巷之间,就像人们对自己周围的空气的疏忽一样不被人们注意,所以还有哪些人去关注他们的喜怒哀乐、吃喝拉撒,更没有人能够想象他们的生活的艰难”这个缓慢的认同过程更像是一次泥泞中艰难的跋涉,一次豁出去的奔突。
反思:良善的缺失
在作家的叙述中,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些问题也被有意无意地加以暴露。对待城市,作家的笔触多有讽刺。孟夷纯因专项整治被抓后,那个一向对其“关照有加”的韦达没有任何行动,甚至表示自己完全不清楚孟夷纯从事的职业,联系之前他载着孟夷纯出台的情节来看,完全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反讽,让城里人那种自私虚伪、冷漠无情的嘴脸无所遁形。刘高兴在一次收破烂的途中,遇到一位被锁在门外的教授,刘高兴热心地用身份证帮助教授打开房门却换来城市人的怀疑。这让刘高兴对待城市的热情遭遇了无情的打击。作者在书写那些被城市吸纳的农村人时,作品也就蘸满了辛酸无奈的情绪。收购站的瘦猴、破烂王韩大宝、煤球王良子,他们在进城之后,变得刻薄冷漠、无情无义,韩大宝因为刘高兴、五富两人未给他上交份例,就不顾同乡情义,又分派其他人来抢夺他二人的生意;良子更是不顾刘高兴作为自己叔叔的身份,将刘高兴逼出了煤棚。而当面对乡村时,作家一改那种冷峻的笔调,笔下多了一些温情。池头村里的剩楼是一个温暖的所在,在这个由乡下人构成的生活空间里,人与人之间是一种和谐的人际关系,他们会一起分享饭食、月下乘凉,在杏胡夫妇遭遇困境时,刘高兴还帮助他们寻找避难住所。听了孟夷纯的困难之后,这些可爱的人们每天拿出定量的钱帮助她,即便是发起人刘高兴搬离剩楼时,他们也自觉地遵守着这个约定。这种乡下人的温情,使得这些进城的乡下人在这个陌生的对他们怀有敌意的城市中能够感受到一丝温暖。对于剩楼人日常生活的书写,显示出这部作品超越一般底层叙事的高明之处,作家“没有以局外人的印象来渲染他们的苦难心态,而是把握到了生存适应性极强的农民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快活。正是因为苦难的存在,让我们感受到刘高兴的自得其乐之可贵,而不流于滑稽;正是因为刘高兴的快活,让我们感受到苦难的浓郁,而不流于苦涩”。
《高兴》是一部充满了幽默感的文学作品,这种幽默并不是说文本在刻意追求一种捧腹效果,而是指作家通过对在城市生活的破烂阶层日常生活的书写,描摹出现代化进程中乡下人的精神轮廓,“作者将一个阶层的悲恸散装在喜剧的套子里”。在城市文明对传统文明的交战中,日渐堕落的、不合时宜的乡村认知系统该如何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潮流的演变?显然这个由作家贾平凹建构的带有理想化色彩的刘高兴的人物形象是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的。念及此,我们不禁困惑当进入城市后的乡下人斩断对农村的最后一丝牵绊、而城市中短暂的寄托消失之后,踽踽独行的他们拿什么来温暖自己?该如何在城市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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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邰科祥.《高兴》与底层写作的分野[J].小说评论,2008(2).
[5]李剑清.审视农民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的错位——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J].当代文坛,2008(1).
[6]谢俊.于破烂处重写现实——评贾平凹长篇新作《高兴》[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6).
作者:尚亚菲,河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