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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的《世说新语》”
——论张中行的“品人”散文

2015-07-12马琼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650000

名作欣赏 2015年12期
关键词:苦雨张中行辜鸿铭

⊙马琼[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00]

“当代的《世说新语》”
——论张中行的“品人”散文

⊙马琼[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00]

张中行的“负暄系列”堪称“当代的《世说新语》”,他笔下往往出现两类人物,一类是名士大儒;另一类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市井人物。这两类人物虽然有天差地别,但作者选择的标准和表现的重点却是相同的,都着眼于人物的“真”与“怪”。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遥远、审美态度上的无功利性,使得“负暄系列”成为了“浓郁的诗”。

品人 朴素 平淡 自然 通达

当一个人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暮年,回顾自己饱经沧桑的一生,回想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人与事,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张中行在《负暄琐话》的小引中是这样说的:“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有时想到‘逝者如斯’的意思,知识已成为老生常谈,无可吟咏,旋转在心里的常是伤逝之情。”能够引发伤逝之情的,是记忆中那些“可传之人,可感之事”,作者于是如负暄篱下,随意闲谈,娓娓道来中自有深情感人。从上世纪80年代前期开始,张中行陆续推出了《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这三部散文集问世之后,极受推崇,被读者誉为“当代的《世说新语》”。

张中行先生上世纪30年代初就读于北京大学,其时红楼所奉行的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的精神,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师友中可记可感的人物自然很多,因此张中行散文中很大一部分篇幅就是记故人往事的。而从他对人物的品评臧否中,读者可以见出的,往往是他自己的人生态度。比如在《负暄琐话》的《邓之诚》一篇中,开篇先引了一段当时流传在学生们中的顺口溜:“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具体到他自己,因为家贫,选择的是北大:“走了这条路,正如走其他什么路一样,有所得,也有所失。”朴素平和的语言背后,是通达、宽容的人生态度。所以,在叙写人物的同时,他其实也是在记录着自己的心声,写人也是在写己。他以一颗平常心去洞彻人世,既冷静从容也悲天悯人,既有对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也有对平凡的、带有烟火气的现实人生的观照。

张中行笔下往往出现两类人物,一类是名士大儒;另一类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市井人物。这两类人物虽然有天差地别,但作者选择的标准和表现的重点却是相同的,都着眼于人物的“真”与“怪”。在名士大儒,这种“真”往往体现为一种真挚的性情,“不失其赤子之心”,对人世对学问皆是如此。而“怪”则往往来自于他们对学问的全身心的付出与追求,对自己所信仰的学术思想的坚持。所以,他们自己以为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在一般人看来却是很怪。在张中行笔下,这一批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因为世所稀有,所以显得格外珍贵,格外令人敬仰。张中行写过很多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写章太炎,写马一浮,写熊十力,写胡适,他给很多人“立此存照”,作精神小传,确实是做到了如启功先生在《读〈负暄续话〉》一文中所说的,写人“要如画人肖像,透衣见肉,透肉见骨,透骨见髓”①。但在他写过的大批名士大儒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两位,周作人和辜鸿铭。

对周作人这位师辈,张中行是一写再写:《苦雨斋一二》《再谈苦雨斋》,其中《再谈苦雨斋》一文篇幅相当长。如果说《苦雨斋一二》只是借历史人物点出了周作人的总体特征: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那么,《再谈苦雨斋》则是在此基础上做了详细的分析,使得这位个性复杂、在文学史上险些以人废言的作家、学者,能够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通过对周作人日常生活状态的展现、朋友的议论、周作人本人的夫子自道以及作者自己的侧面观察,最终使得“知堂老人”的形象能够跃然于纸上。谈周作人,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那就是人与文的矛盾。张中行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回顾自己与周作人多年的师生情份,认为周作人的个性是出人意料的温厚,读书、写作的勤奋与天赋更是异于常人,何以会亏了大节,那大概只能解释为,人兼具神鬼二气,而神与鬼的冲突往往难以预料。总结周作人的一生,令人唏嘘不已,无限惋惜的就是在关键的时候打了败仗,“鬼竟显了大力”。张中行品评臧否人物,语气和缓,真如冬日温熙的阳光,但抽丝剥笋、层层深入的分析论证,却又让读者分明能够感到意犹未尽、点到为止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鲜明的立场,温和平静的态度并不能掩其思想的锋芒。

与写周作人不同,张中行与辜鸿铭没有直接的交往,写《辜鸿铭》一文完全是依靠史料和别人的文章,但居然也做到了“勾魂摄魄”、入骨三分,不由让人佩服作者的功力。对于辜鸿铭这位文坛怪杰,一般人恐怕很难接受他的古怪,张中行借助温源宁的文章,揭示出了这位怪杰之所以“怪”背后的深层原因:“他只是一个天生的叛逆人物罢了……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对。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视。他所以得意洋洋,就是因为与众不同。因为时兴剪辫子,他才留辫子。要是谁都有辫子,我敢保辜鸿铭会首先剪掉。”正是因为喜欢唱反调,所以辜鸿铭才会有各种“怪异”的、自相矛盾的表现:“一个鼓吹君主主义的造反派,一个以孔教为人生哲学的浪漫派,一个夸耀自己的奴隶标帜的独裁者。”喜欢唱反调是性格,然而比性格更深重的是思想,在辜鸿铭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他真挚的性情、对人世的担忧,这位怪人虽冷眼看世界,却有一副热心肠,而他也因这种独特成为了现代史上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一。

张中行笔下还有一类人物,他们普普通通,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生平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张中行却能够捕捉、挖掘到他们的不平凡之处,比如《祖父张伦》《杨舅爷》《怪物老爷》《汪大娘》等。写普通市井人物,这在当代散文中并不鲜见,如同样是老一辈作家的杨绛,就有《老王》《林奶奶》《顺姐的“自由恋爱”》《镜中人》《她的自述》等篇章,所写的人物往往是自己身边的保姆、钟点工。与张中行相比,杨绛似乎更能表现平凡人生中深沉的戏剧性,老王、林奶奶、顺姐,每个人物身上都有故事,而杨绛更注重表现的,则是这些普通人在历经磨难之后,内心仍然保留着的美好、真诚、善良。相形之下,张中行写人更多继承的是《世说新语》含蓄、清简的文风,疏笔淡墨勾勒的是平淡人生中闪现出的一点不凡,而且因为人物生平太过普通,就算是这一点不平凡,也仍显平淡。写这些“乡野村民”,张中行抓住的也是他们身上的“真”与“怪”,但即使是一乡之人口中所称的“怪物老爷”,“怪”也不过是不事生产,追求“甘其食”,恬然自得而已。与“怪物老爷”相反的是“祖父张伦”,他一生梦想的是“兴家”,遵循的是持家“勤俭”,这种对财富的执着追求甚至阻隔了亲情,以至于他心疼口粮,羡慕邻居家“姑奶奶都死了”。张中行行文简洁,但这一个细节,却有力地勾勒出了人性的复杂,让人在辛酸之余又感叹不已。文章最后,祖父终其一生辛苦维持的家业在他死后彻底“化整为零”,使人在幻灭之余也能得到一种彻悟。

张中行的记人散文还有一类,就是生活在诗文和史料中的历史人物,而且这些引得作者发思古之幽情的古人,往往是女性。比如《归懋仪》《张纶英》《三香》《玉并女史》《柳如是》等篇章,作者从历史深处将她们钩沉出来,既有对她们诗情的欣赏,也不乏对她们身世的怜惜,因此,字里行间总有一抹淡淡的忧伤。

读张中行的散文,作者深厚的学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传统诗词到佛学、禅宗,从孔孟到罗素,渊博的学识使得作者能够涉笔成趣,文章充满了知识性和趣味性。在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背后,是作者半个世纪以来埋头于故纸堆的坚守。然而最可贵的是,老先生并不卖弄学问,他只是闲闲道来,谈书法,谈绘画,谈篆刻,谈古董,说红楼点滴,忆故都旧迹,语言风趣含蓄,既有白话文的明白晓畅,又兼具文言的典雅深沉。隔着半个世纪的时空距离,作者追忆似水流年中那些美好的、已成广陵绝散的人与事,而时间早已给出了结论。平淡自然、不事雕琢是张中行散文的审美特色,细细品味,其中似乎流淌着一种归有光式的质朴与凄清,语浅而情深,尤为动人。

张中行曾在《负暄琐话》的小引中说,他希望把《琐话》写成“诗和史”,而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遥远、审美态度上的无功利性,确实使得“负暄系列”成为了“浓郁的诗”——“文境之高处未有不是诗者”②。

①启功:《读〈负暄续话〉》(代序),张中行:《负暄续话》,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页。

②周汝昌:《骥尾篇》,张中行:《负暄琐话》,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97页。

作者:马琼,硕士,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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