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奇人(四题)
2015-07-10朱怀连
朱怀连
皮 大
朋友们都叫他晓波,家里人也这么叫他,我则叫他皮大,当然是私下这么叫。贵阳人对那些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女人戏称为皮大。他太太,不,他老婆却一口一个叫他“汪精卫”。你要是一脸地疑惑问她,怎么这么称呼他呢?她一口咬定说:“汪精卫是美男子啊!”
的确,婆娘说得没错,美男子,帅小伙,这些个称谓用在他身上都不过分,理所应当。就连男人们对他的形象气质也叹服不已。他身材高大,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大鼻子,除了正常呼吸,极富观赏性。厚嘴唇,除了说话和进食,尤其富于性感。小眼睛总是躲在眼镜片后面眨巴眨巴,时而藏着机灵,时而透着幽默,时而带着淡淡的忧郁。那是男人或者说书卷气的男人特有的一种魅力。
我们太熟,熟得见面都无需客套。有一回,我和他久别重逢,先是相互含笑,微笑,傻笑到憨笑,又相互审视,打量一番,继而大笑,狂笑,眉开眼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一片稀烂。笑罢,我们气喘吁吁,歇息会儿,他问我,“你猜我笑啥?我笑你头好大哦。”我说道,“我也是笑你好大的脑壳。”我们心有灵犀,笑的原因居然惊人地相似。这时我们又付诸一笑,一笑置之。
我俩可谓趣味相近,臭味相投。我们都曾有过从军的经历,曾一同爱好摄影,又曾先后下海经商。我们曾有过努力拼搏,有过败走麦城,心灰意冷,感情失落。我们曾一同骑行郊外采风,露宿农家。我们也曾同样喜欢风花雪月,一同追逐,嬉戏,勾搭女孩,不过那早已是笑话。最终艺术上我们无所建树,倒是情场上名声大噪,曾经留下笑柄无数。
那时我们少男少女,青春萌动,常常为赢得女孩芳心,使出浑身解数。我也曾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头式发型花样百出,什么偏分,中分,平头,毛栗,板寸,大背,忙活一年,到头来颗粒无收。你看他硕果累累,成绩颇丰。一个个靓女少妇争先恐后,互不相让,争风吃醋,以身相许。好些男人默默隔山相望,日夜守护,期盼能有几只爱情鸟漏网,嗟乎!他们只有捶胸顿足,望洋兴叹。
当然,他也有丢估计的时候。记得那天,他兴高采烈,电话里告诉我,一名角随他从黔南来筑,一来炫耀他刷子硬,二来迫不及待与我分享,分享他心中的喜悦。见面后一阵寒暄,女孩儿的确长得端庄大方,眉目清秀,无可挑剔。
“请问你在哪里工作?”我随口问道,
“黔南报社。”浓浓的乡音答道,
“新闻单位应该说普通话啊?”我说,
“讲不来哎。”姑娘回答道。
“你们慢慢玩,我先去一会儿。”我对他说。不一会他也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
“人呢?”
“我送她坐车走了。”瞧我的诡秘眼神,他知道我想说什么。为此,我拿这事揶揄他多年,常常使他哭笑不得,着实难堪。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这估计,我叫你长得这么帅!我好生得意,窃喜。
时隔多年,他从深圳返回贵阳,又是请客送礼,又是开讲上课,什么投资理念,资本运作,IC策划,识别系统。不久中天集团、茅台集团品牌的识别设计问世,令国人耳目一新,让贵阳人长眼。一时间他在贵阳名声鹊起。好多朋友以和他相识为自豪,要是哪个哥们一不小心掺了他的烂条,说不定以此反目,有可能翻脸,甚至大打出手的嘞。我一头雾水,凭这小子那两下子,何时学来这些洋玩意?事隔多年他眯起一对小眼睛,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叫偷师学艺。我不得不为他的聪明好学,敢为人先而折服。至于他的同行都惧他三分,我当然也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他的机灵、好学我当然早有领教。那年,他所在单位新买一台照相机,他爱不释手,找到单位领导表示,一心渴望改行学习摄影,望着眼前的小伙子,高大,英俊,青春,阳光,好学,上进,领导虽然心知肚明,笃定交把与他,却故弄玄虚,佯装问道:
“你会吗?”
“我会,我可以学会。”他回答得干净利索,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他如愿以偿,为了尽快了解照相机的使用,他不择时机,甚至通宵达旦地学习。光圈,速度,色调,构图,用光,情绪,风光,人物。不久他的作品入选参展,又不久他的作品获奖,再不久他的作品荣获国际大奖。贵阳晚报、贵州日报相继向他敞开大门,两个堂子他都进去走了一圈,然后一个转身,携美女南下深圳,开始闯荡江湖,多少人为之惋惜。翌年,他春风满面,衣锦还乡,邀我喝喜酒,朋友们纷纷前来贺喜,祝福,什么郎才女貌,什么天仙配,什么白头偕老云云。唯有我默默走到二位面前,悄悄说了一句,“你们的婚礼我决定参加到底。”我讲得清楚,他们听得明白。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十多年后,曾经的女人问我,怎么当时会说这么一句?朋友也说我是乌鸦嘴。预感,一切预感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说不清。
爱面子,讲面子,弹起,绷起,鼓撑,时而也常丢面子,裤裆都要绷炸线了还在绷。该死的面子使他悔恨一生。那一天我说,朋友也得搞“三讲”,我俩得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他说:“今天咱哥俩难得,你尽管按重的讲,我能承受得住。”我们推心置腹,促膝谈心。时而语重心长,时而拿准穴位,直指要害,时而谈笑风生。青茶一杯,情谊浓浓。
不知多久皮大爱上了收藏,万东桥下多了一位常客。瓷器陶器,座椅长凳,镂空花板,名人字画,连环画小人书等尽在其中,朋友至家,连连称道。记得一天,得知他淘得古琴两张,欣喜前往,与其分享。皮大故作镇定,不以为然,问我从何得知。我迫不及待唤他取来。取之,视之,审之,不对!长方形,面板有雕花。惑之,诧之,惊之。有诈!龙池,凤沼错位,品相丑陋,做工粗糙,此琴非琴,我的不敢苟同,令他大失所望。此时,屋子一片肃静,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顿见他面有菜色,身心交瘁,无语,捂胸,瘫倒在沙发上喃喃,“救心丸,救,心,丸。”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哪里找药?“衣柜大衣口袋里。”他呻吟着,显得有气无力。慌乱中我塞了一撮救心丸进他嘴里,片刻,他渐渐缓过神来,长吁短叹,懊悔不已。
“关键趟我的还是朋友!”
几块木板,谎称古琴,不良商人,坑我庶民。我一句实话实说,险些丢了朋友性命,差点制造了一件杀人不见血的命案!我暗地自责,话又说回来,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真正的朋友重情重义。当年他挣得一坨肥的,按捺不住心中喜悦,邀我南下,生猛海鲜,好烟好酒,盛情款待,至今那情那景还历历在目。那年家母去世,他知道后放下案头工作,立即从深圳飞往贵阳吊唁。两手相握,泪湿沾衣。
真正的朋友越来越少,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之一。随着时间流逝有的已经淡漠,有的已经疏远。我与他相识于部队,一晃已是三十多年。后来,他有的朋友成为我的朋友,我有的朋友又成为他的朋友。我们平时没有太多电话,联系甚少。灿烂也好,失意也罢,我们心有彼此,不离不弃。
皮大近年身体欠佳,在家静养,最多在两城区玩玩。眼下夫人是专家型医生,主攻心血管内科,对其严加看管,令其戒烟戒酒,食少吃素。席间每每朋友斟酒,杯酒未稳,酒香未闻,皮大刚刚接手,只见夫人抢夺而去,一饮而尽,再看已是所剩无几。几月下来皮大酒量锐减,而太太酒量倍增。皮大身高马大,牙口好,胃口好,喜肥肉海鲜,尤其对鲍鱼、蹄髈喜爱有加,太太劝其少食,皮大全然不顾,只见他刚刚瞄到一只鲍鱼,太太眼疾手快,一口下肚。那边他夹到一块肘子,太太又是抢先一嘴,化为乌有。看到皮大跃跃欲试,“咦,汪精卫,叫你不要吃了!”太太嗔怪道。皮大正欲发作,看到婆娘的爱慕眼神,一片真情,唯有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心里暗暗发誓,老子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玩哦!果不其然,那天皮大赴约吃请,只身前往,狠狠整哦几回肥嘞,谁知当晚痛风发作,疼痛难忍,电话呼救,那晚太太医院当值夜班,一边抢救病人,一边电话吩咐按指令服药。“咦!汪精卫!汪精卫!”婆娘那边操起夹生普通话,有的是责备,有的是怨气,但是句句充满爱意,暖暖的,柔柔的,皮大心里热乎着。
一年下来,皮大体重未减,太太倒是堆垛一身。她却不以为然,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汪精卫”,这点牺牲又何妨?
这些年,他没消停过,时而在家学做西餐,杯碟刀叉,各式调料,琳琅满目,意粉,沙拉,披萨,乌冬面,叫你啧啧赞口不绝。但真正我敢给你推荐的倒是他调制的辣椒蘸水,不愧是一绝。这档又学做木匠,杂货铺贱买大堆破旧家什,又购得刀斧刨锯,光着膀子,干得大欢。弄得满屋子的乌烟瘴气,太太是叫苦不迭,苦不堪言。没多久,缺胳膊断腿的椅子都还站直了,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这不,眼下他又在家挥毫泼墨,四尺徽宣,大书特书,厚德载物,宁静致远,道法自然等等,真是艺高人胆大,我自叹不如。不知哪天他忽来灵感,捡起久违的钢笔画,苗女,老妇,山野,老宅,庭院,一幅幅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我腾半墙以画补壁,赢得朋友点赞,专家好评。皮大一脸灿烂,眼睛笑眯完,只剩一条小缝,他百感交集,成名成家,想必指日可待。再到那时,我们同喜同贺。
茶,是老的浓厚,酒,是老的香醇,朋友,还是老的知心。皮大,我的老朋友。
神 草
黔多山,山多石,石有乱石,怪石,奇石之说。石间生石缝,石缝多杂草,杂草随性而生,时而光鲜,时而衰落。只有几棵小草在顽强地活着,你几乎看不到土壤,你不得不为之惊叹,那是一棵野草,不,是劲草,不不,原本就是一棵神草。
他,就是这样一棵神草。
记得大学期间我去过他家,是在忠烈街一个四合院内,不大的小院住着好几户人家,他住在院子的最深处。一家的日子虽不富裕,倒也过得踏实。为不受外人欺凌,幼小的他习武强身。那年复习考试我留宿他家,天刚麻麻亮,只听稀里哗啦关节骨头一阵乱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惺忪的双眼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他扩胸,下蹲,马步,冲拳,弄得不亦乐乎。天哪!知道的是在晨练,不知道的以为是在自残。我仿佛觉得他是对自己的四肢来个自行拆卸和组装。
他是性情中人,他喝水饮酒,咕咚咕咚两声,立刻杯干见底。记得那年,我们青春年少,相约几位同窗靓女郊外踏青,他身背手风琴,手提杂果白干,我们一路欢歌笑语,森林里,松枝柔软,歌声荡漾。小溪边,流水潺潺,留下倩影。我们席地而坐,共进午餐,别人汽水刚刚润唇,他已两杯白干下肚,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已不省人事。他侧卧呕吐依然不失风度,悄然以松枝掩盖残食,仍然那么绅士。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他身强命硬,敢打敢拼,即使身临困境,他仍然敢于铤而走险。餐饮,钢材,木材,煤炭,棉花,烤烟等等,什么生意你做他做,你敢做他敢做,你不敢做他也敢做。搞到肥的,他邀朋友花天酒地,肆意挥霍。那时他走起路来嗖嗖带风,咳起嗽来噗噗乱响,屁来了憋足了,一声闷响,那叫一个爽。那年他去云南贩运烤烟,遭密探报点,趁检查证件之际,他一阵狂逃数公里,我想那速度敢与刘翔试比高低。钱没了,人还在,一切从头再来。多久他紧锁眉头,沉默寡语,下围棋,究棋谱,黑白世界,感悟人生。猛然间,他自抠香烟咂咂两嘴,一个回咙,咋一看半截烟灰悬着。经济拮据,他一度靠赌棋以解燃眉之急。
人们常说祸不单行,一晚他独自驾车到花溪谈项目,返回途中,由于超车处置不当,迎面撞上隔离墙,霎那间血肉横飞,一片狼藉。经查他大小肠断裂数节,双腿多处骨折。修补,截割,输血,复位,固定,消肿,化瘀,功能锻炼。没过多久,他又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还有一次,那是个寒冬腊月天的晚上,他在我们哥们的唆使下决定今晚向女友摊牌,以示爱慕之情。饭吃饱了,酒喝足了,回到屋了,电也停了,机会来了。女友叫冷,他凭借一根火柴点燃一盆炭火,火是燃的,心是跳的,情是要抒的。不料女友喊头晕,他神情恍惚,踉跄推开阳台门,附身瘫倒在地。此时,天已放亮,唯有望着女友离去的背影。天哪!该说的还是没说,他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再一次,已时隔多年,他装修新房只待乔迁,只见他独自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谁知道突然停电他受困于电梯内,刚好停在楼层间,呼叫无应,手机无用,几小时过后,他开始变得紧张,焦躁,恐慌。绝望中他掏出张张百元大钞从门缝中塞出,试图引起他人注意,一切都是徒劳的。次日,他迷糊中听到人声,他挣扎着,欣喜着,敲打着,嘶喊着。等人们将他救出已过整整十八小时,他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站着,倒下,站起来,又倒下,再站起来,又倒下。今天,他的生意无人敢合作,竞争没对手,更岂敢有人叫板。不为别的,只因为你命不硬,气场不够。要问啥生意?俺不告诉你。
野草无需土壤的肥沃,劲草无需雨露的滋润,神草只要一点阳光,他就那么灿烂。
鬼才奇人
想想还真邪了门,就说黔中平坝县,字义本是平坦的坝子,他却跌倒在水沟里,还戳穿了下巴颏儿。再说黔南独山县,唯小山独座,也是他随朋友夜半登山,三言两语,不见踪影,朋友漫山寻找,见微光闪烁,将他抱起,但见手机紧握。天哪!看乱刺穿孔,蓬头垢面,脸肿得像熊猫,险些命丧黄泉。友人次日专程上山,驻足观望,惊呼叹道:四十多米高,再下去百米是乱石河滩。从此,业内人称之为“翟滚坡”。当然那是朋友们的戏称和调侃。
还有邪乎的,一日对女儿的训斥遭遇顶撞,他起脚劲射,顿时玻璃门碎片横飞,孩子没踹着,自个儿把后脚筋给弄断。病榻卧躺数月,追悔莫及。
几桩小事,未做考证,我估摸着大抵与酒有关。他喜烟,爱茶,对酒更情有独钟。烟,一日三包,茶,每天两壶,酒,平时不喝,逢喝必醉,醉酒必有三部曲。若是他说贵阳话,表明酒兴未尽,普通话伊始即酒兴半酣,当四川话飘出基本是酩酊大醉,不久便不省人事。
他个小,身薄,面奤,戴眼镜。不苟言笑,吸烟无痰,不食早餐,以烟茶充饥。他害怕游泳,拒食带羽毛的家禽,不会骑自行车。想当年给女友新购自行车,返家途中,突降暴雨,他毅然决然推车在雨中漫步,遭众多路人白眼,看他不急不慢,悠然自得,知道的是他不会骑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病呢!
他性情中人,率直,随性。酒酣之时,他直言不讳,对小人痛斥鞭挞,对伪君子嬉笑怒骂,对伪艺术家揶揄嘲讽。不时难免有对朋友、同事的冒犯和得罪,久而久之大家了解之后,也就不以为然,不了了之。
他当过工人,做过锻工,自学绘画。服装设计,装璜设计,平面设计,园林设计,家装设计样样精通。绘图制图,窗花剪纸,剪裁缝补同样得心应手。修理门窗,粘补皮鞋,更是不在话下。他凭听力试开保险柜那不是牛皮,他吃鱼遭刺卡喉,硬是靠喉头肌把寸长鱼刺慢慢顶出也不是传闻。他大小工具箱数个,刀、锯、刨、锤、钻等家什不计其数。虽说他与博学家达芬奇不可相提并论,然说他百事通、万能工也不过分。他精确计算,可以将所剩无几的地砖、瓷砖用尽。毫不夸张地说他可以将木料用到极致,最后把木屑削成牙签,没有丁点浪费。
他聪明绝顶,见精识精。那年恢复高考,他名落孙山,榜上无名。虽说他不是美术科班出身,可他自学成才,想当年,贵州国画院宋吟可老先生钦点将他招到门下,二十岁跻身于贵州画院,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职业画家,他的画构思精巧,充满灵气。他以己之灵心,注山石以灵性,赋花鸟以灵气。
全国美展、全省美展是美术界的奥运会,多少人厉兵秣马,摩拳擦掌,构思,草图,小样忙得不亦乐乎。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烟酒茶,照款天。明日截稿,连夜挥毫泼墨,你还别说就能入选,说不定还拿个奖什么的。他是那样淡定,从容,聪颖,灵气,巧思,胸有成竹,令同行赞不绝口,惊叹不已。
都说家有健康的老人是福,有人说家有生病的老人喜忧参半,也有人说家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让你苦不堪言。
前些年,他岳父年事已高,虽精力旺盛,却患老年痴呆,时而走失迷路,时而大小便失控。迷路时夜不归宿,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彻夜难眠。他召集朋友,兵分多路,四处搜寻。二戈寨,马王庙,沙子哨,几个回合下来,在铁道边发现时,老人已被火车刮伤,危在旦夕。几天的卧床、休整、调养,老人又重整旗鼓,精神抖擞,不知去向。他再次发兵,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刚刚平息,那里屎到门边。出恭不及,地上拉,墙上抹,阳台涂。更有甚者将新鲜屎尿倒入阳台花盆。花遭此厄运且不论,楼下邻里是备受煎熬,叫苦不迭,纷纷上门“照会”,提出“抗议”乃至“强烈抗议”。夫妇俩又是赔礼又是清扫,忙得不亦乐乎。众说纷纭,说三道四,他淡然面对,付诸一笑,“哪个怪他是我家老者喽?”
无可奈何,他试着劝说老者,劝说无效,继而明令禁止,仍屡禁不止。那年头他深谙老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中央的红头文件嘴边挂。索性他自拟自印《中共中央关于不能随意大小便的紧急通知》,冠以红头张贴老人门前。次日,老人起床洗漱,看红头文件张贴门前,随逐字逐句细读,反复思量,颇费踌躇。
“咦?你嘞个中央文件咋个不得公章嘞?你麻老子不懂?骇老子是嗦?”老人操起浓浓的四川口音嘟囔道。
好嘛,你等到。即刻,他吩咐夫人买来萝卜,三下五除二,公章打造完成。看着中央的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加盖大红公章,丝毫不得走样,老人一脸茫然,不知其所以然。虽一脸不悦,无奈之下,只有深信不疑,言听行从,稍加收敛。
日后,倒是他怕招惹私自行文、私刻公章之嫌而久久不敢声张。直到老人去世多年,方公诸于世,开锅敞气,成为友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他是好人,奇人。怪才,鬼才。翟启纲,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地道的职业画家。
老 五
贵阳有个地名叫盐务街,我们习惯叫它一条龙。一晃就是五十多年,一条龙已被老人们遗忘,年轻人更是无人知晓。昔日的街道还在,只是店铺多了,行人多了,汽车多了,热闹多了。往日的茅草房木板房之类早已荡然无存,更多的是被高楼大厦所取代。一条龙向北有六二六厂,民族商品厂,盐巴仓库,医学院,商校,小宅吉,扁井,有的改头换面还依稀可辨,有的则脱胎换骨已不见踪影。不变的是记忆中的一条龙,那老街老路,老房老屋,老门老窗,还有那些老者老奶,老朋老友。
我家住一楼,他家也在一楼,我们两隔壁,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当年我们宿舍被外界称为高干宿舍。现在看来四层楼的宿舍与周围高楼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堪相比。我们是邻里,是同学,是朋友,我们曾经好过,也曾经闹过,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始终不离不弃。在家他排行老四,但是大家都叫他老五,据说他还有一哥哥,因病早年夭折,家人一直不曾改口,延续至今。早先的老五,后来被同辈戏称五哥、五叔,再后来孩子们叫他老五伯,没几年功夫怕要尊称他五爷了。
老五儿时长得瘦弱,单薄,但眉目清秀,轮廓分明,一身土布对襟衣,全手工缝制,疙瘩扣,布鞋,白袜,分头,说话带有几分腼腆,笑起来总是一串呵呵……呵呵……时不时还上气不接下气,生怕给笑岔了。
我们两家阳台相连,我俩经常不从正门出入,而是阳台爬上爬下,翻进翻出,你来我往。我们几乎不用直呼其名,常以口哨呼叫,一声吆喝,一声应答,邀邀约约,勾肩搭背,我的馒头掰一半给你,你的饼干分一半于我,我的苹果你咬一口,你的大白兔让我舔一嘴。我们一同走在上学路上,一同踏上回家途中,我们一同做作业,玩游戏,滚铁环,打鸡棒,打角角,掷石子,嬉戏玩耍,童趣无限,鲜艳的红领巾飘荡在胸前。
记得有一天,我带他逃课,我们一同在煤巴场和同学对阵打煤巴仗,只见煤块煤球横飞,煤沙煤粉乱舞。大家玩得酣畅淋漓,意犹未尽。我看时间不早,急忙叫停,到河边清洗后回家。不料让他母亲给碰个正着。她看看手表,看看我们。
“老五,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显然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我俩。我灵机一动,一边酝酿谎言,一边从容应对。
“哇哇……是他喊我克嘞。”顷刻间,他拉长的哭声,像爆米花机那长长的一声气漏。我心想,敞气哦!我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逃学逃课败露不说,从此落下撒谎孩子的罪名,让我实在背不起。在此,无论多么精妙的谎言也显得黯然失色,苍白无力,一时间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十多年后,我们双双结婚成家,不久因工作调动我携妻南下赴广州,爷爷奶奶因忙于工作对孙子照料不及。老五也成家居住在母校一隅。恰好他夫人是这学校的老师,我儿子在这学校就读。了解到我的苦衷,他夫妇毫不犹豫将我儿子收留家中,吃喝拉撒睡全由他们夫妇照料,让我好生感动,铭记在心。
我父母先后去世,老五的父母依然健在。每逢周末兄弟姐妹,家孙外孙,老老少少齐聚一堂,陪老爸老妈打牌聊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前些年,他二姐家儿子不幸患白血病过早离开人世。一家人悲痛万分之余,将二姐从太原召回到身边,一来有个照应,二来怕孤单伤心。家庭会上,老五公开表态将其父母留给他的住房送二姐居住,五嫂还在学校为二姐谋得一差事以贴补家用。为此,二姐受宠若惊,感恩不尽。口口声声还是我家老五好。老五付之一笑,都是一家人嘛。
老五有一儿子,爷儿俩关系融洽,喝酒时常称兄道弟,不分大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医院当住院医生,收入颇丰。老五仍然为其买房买车,整天催促儿子谈婚论嫁。“急哪样?先玩哈。”老子无可奈何,只有听之任之,顺其自然。
其实老五一门心思就想早点四世同堂,好让小字辈改口尊称其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