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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柯散文三题

2015-07-10修柯

北方作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白菜奶奶

修柯

饱满

好像只是喝了一口茶的工夫,再抬起眼睛,她就已经长大了,舍得用一个早上的时间和奶奶一起,尝试复原一种食品的做法。

在学校里,每天吃着简单的饭菜,心里本来是散漫的,在某一刻,正咬着一段芹菜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委屈”。晚上打电话,说,奶奶,我想吃那个了。

奶奶精神一振。

哪个呢?

名字已经不记得,是小时候吃过的,它的样子,它用到的材料,它的做法。

奶奶在脑子里把这些不完整的材料拼凑复原,看到了一段灌血肠。

在拼凑对接这些材料的时候,另外夹着孙女很小的时候的样子——在床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不肯落下去,指着床单上的一个图案说:扎。放在床上,嗯嗯啊啊地自娱自乐手舞足蹈,半个小时不管也没关系,不缠人。再大一些,在沙发上靠着大人神情紧张地看鬼故事。

就是喝一口茶的工夫。

已经很长时间觉得“啥都没意思”的奶奶忽然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东奔西走地收集材料,像古诗里说花木兰准备参军的那一段,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在回民杀羊的时候,手里抓着个面盆耐心地蹲在一边等,一边幸福轻快地烦恼着:“孙娃娃要吃这么个东西么,咋办呢。”

早年间家里做这吃食,是杀了猪或者羊的时候,接了血,加了肉、内脏、调料灌进肠子里,一边调配,一边用筷子夹起一点尝一尝味道。都是女人的事,一边做,一边安安静静地东拉西扯。那些说的话,还有一点其他的什么,也都灌了进去。手里没有什么事的时候,好像说不了这么些话。

上一个假期,孙丫头来了两三回,都是“探上一头”就走了,礼貌周全,不要着吃不要着喝。要她住下,也总是说还有事呢。什么事呢?不好问。到底也不是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了,是二十岁的大姑娘。拿“嫌奶奶老了不干净”的大帽子压她也不行。

这是个让奶奶心里空膛的年龄。

现在,那个“事”没有了?

已经拌好的馅料,漂浮起新鲜的混合香气,只是凭嗅觉,觉得好了,或者还差点什么。是一种不精确的了解,就像已经过去的那些时间,不能具体地指出哪一天产生了爱,哪一天有了理想,哪一天知道了甜美或灰暗。已经过去的大把的时间,现在都在盆里,被切碎剁细,研磨,现在拌合在一起,拣择不出来,只是感觉到美好,同时还有期待。

这个期待所包含的更细微的内容,似乎也不能细细地再分下去,做不到。

一祖一孙,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理想中的那样东西,认真地讨论用某种方式做一个检测。检测的方法是用一把铁勺,把一点馅料炒熟。炒好了,关上火的那一霎,同时注意到刚才四只眼睛都盯着铁勺。

心里有一点模糊的什么一闪。奶奶已经递过筷子:看是不是的。

那一闪,过去了。

是的。或者虽然不是,也是满意的味道。

那一闪过去的,是“安宁”?

确实都不是精确的。好像大部分有意思的事情、东西,都不精确。饭菜的味道,只有口舌知道,口舌哪里又有脑子?奶奶,那个时候的样子,和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差距不大,看照片才知道不是。过去了几年呀,在飞速地老。

记忆是一种粗枝大叶的东西。

是这双手做出的,应该就是对的。

接下来要做的事,顺理成章地在那里。一个下午呢,一点都用不到着急。

祖父那时候,也是这样一点都不着急,快到饭点了突然带进家里好几个客人,要包饺子,不把想象中的繁琐放在眼里:一样一样来,快得很。

确实快得很。

现在祖父没有了,只有奶奶。时间,在做这些琐碎简单的事情时,是缓慢流淌的,心定了,总会完成。

像手上沾着的面,一点一点不为人觉察地落下去,最后拍一拍,扑开,也落下去。那是心里沾着的有重量的东西,飞不高。

一匙一匙地,把暗红色的,包含了各种馥郁香气的馅料灌进肠衣里。和灌米的、灌了面的,灌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的不同。那一些,都一闪一闪地过去了,眼前的这个,是“那个”。

《美食总动员》里那个叫小米的老鼠做出的,也应该好吃,但不是此刻想要的。这个味道,只在这里,这双手里。

相互配合着做什么的时候,虽然不说话,却又像黄梅戏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最初是分工,后来是默契。默契,从字面上看,是无声,契合。

从哪一天起的呢,和奶奶说话的人少了,终于好像是只剩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和看,什么都没有意思。意思是一种什么东西,没有具体形状和质地,只是有,或者没有。

有一个假期回来,奶奶正因为一个走动得多的小辈去世了,心里难过。和奶奶说话:奶奶,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然后,“我再给你讲一个笑话吧。”小时候看了鬼故事,也是为了到学校里讲给同学听:我们班里我的故事讲得最好了,都爱听。从小奶奶带,也许在想,应该更早的时候就能给奶奶讲笑话,和她聊天。

现在给奶奶讲笑话,却好像忽然失去了自信。她喜欢听的东西,都简薄,支不住三两句说。笑话都是别人的,也不应景,讲了两个自己也觉得没了意思。奶奶当然是在配合着笑。

生活里有一些东西,是线索,像纤细的蚕丝,细微地用一些劲,稍一毛糙,或者忽略,就不在手里。顺藤摸瓜的藤,那是多粗。

有一点对自己的不满,有更少的一点泄气。

空瘪的肠衣,一点点地灌满,瓷盆里的馅料,一点点地少下去。祖孙两个,都不说话。

毕淑敏在她为《红处方》写的代后记《女儿,你是在织布吗?》里,写到她母亲对她说的,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会钻到一间像地窖样的房子里,每日早早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需要的是心里的那口气饱满均匀,绵绵长长,织出的布才会像潭水一样光滑。

似乎是20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时光的平滑,原本也很容易,只是像现在这样,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比如,制作一种食物。和奶奶的交流也并不难,只需要和她静默地做一件事,不用搜索话题,不用说笑话。

心里的那些事,没有对谁说过。没有人可以说。导师,喝醉了,从不知道哪里打电话,说要见她。时间很晚了,说明天吧。导师说就是今天,已经坐在出租上,就要到了。导师是40岁的人,有家有室,红着脸,喷着酒气,表达他火山一样的感情。还有那个像吃了迷药的少年,好一天坏一天,也让她跟着好一天坏一天,没有一个准。他们的声音和容貌,渐渐隐去了。

冬日的阳光照进房间,从地板上柔和地反射到脸上,又逐渐地斜过去,变暗。

奶奶和孙女,都在想,以后这样的时间,还有没有。

灌肠蒸到锅里,隔一会儿要用缝衣针扎一扎放出鼓胀的气体,避免肠衣破裂。那口蒸锅之大,是在别的人家没有见过的。结实厚重的锅盖揭开,蒸汽弥漫,努力看清影影绰绰的目标,快速地扎几下,要停一停让手凉下来才能继续。香气逐渐散发出来。

奶奶问,是不是有些烦?

“刚开始有一点,现在不烦了。”

又想起宿舍里大家钻在被窝里谈论的事情。那一天集中说的是吃的,描绘和形容的都是自己的奶奶或父母的手艺。似乎连味蕾和唾液腺也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力,表现出了神往和目瞪口呆的憨相。是口头上和想象里的盛宴,另一个“舌尖上的中国”。

奶奶,开校的时候给我做些煎饼和芽面盒子吧。

你想吃了?

不是的,是有一次大家都说起吃的来了,我就说了你做的煎饼和芽面盒子,她们都说去的时候带上些让她们都尝一尝呢。

奶奶立刻开始考虑煎饼和芽面的事情,哪里可以找到需要的材料。

同一个院子里,有一个孩子在省城上学,当娘的一次出差,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用一个保温饭盒给他带去了一碗汤饭。

下一次来,提前打了电话,要求奶奶做的,比较宽泛,只交代了“肉多多的,香香的”。

再一次,到了2月25,要上车了。奶奶做好了煎饼,用掉了在家里东搁西搁几次搬家都被仔细地收好的一个纸包里鸡蛋大的一团发菜;冰箱里存了有些时候的芽面。那是些在家里似乎也只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东西。看着孙女珍惜地先行品尝,奶奶的心里眼里都涨满空前的满足和慈爱,同时有一些遗憾:芽面盒子带到的时候,应该已经是硬的,煎饼也凉了。

夏天是一条河

那里是树、草、庄稼,还有小鱼、蛤蟆、小虫子,他们的庭院。

我走过的时候,偶然会想起应该目不斜视,不介入他们的生活。多数时候,记不得,一路走,一路到处乱看,同时乱想着什么,一公里很快就走完了。

隔着两三块地,和小河平行的路上,隐隐约约传来别的人的声音,像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的大人说话的声音,远,轻,被空气过滤得稀薄。我不爱走那条路。

那些树、草、庄稼,还有小鱼、蛤蟆、虫子,在我经过之前,在做什么。我走过的时候,他们全都换了一副样子。在我的想象里,定格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停了口,看我。像那个游戏里,一起说了“我是小小的木头娃,不会说话不会动”,大家就都定住,保持某个姿势,只有眼珠不受限制。等我走过了,又继续他们的摇摆,接上他们刚才的话题,继续办他们刚才正办的事,回过头仍然走他们的路。

——那里刚刚过去了一个没戴红领巾的小男孩。

我的红领巾丢了。每天早上老师都对着我瞪眼,然后检查我的手,让我“出列”。全班都检查完了,老师让我们“出列”的几个到河里洗脸洗手:

“脖子黑得车轴哦似的。那手哪里是手哦,简直就是粪叉!”

粪叉我知道。车轴是很久以后才认真观察过,墨黑。想了想,觉得老师说话是用尽了力气地夸张。像孔子咬牙切齿地瞪着弟子喊: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对于“恨铁不成钢”的表现力都很强很强。

脸和手,洗过了就可以,不在乎洗净了没有,每天老师只检查一次。

夏天,洗手洗脸的时候可以脱了鞋子站在水里,踩在沙上。水立刻就开始掏你脚下的沙子。等掏得差不多了,换一个地方继续,嗯。

有人把红领巾也拿到水里摆一摆,水水地红艳,在水里飘动,然后拧一拧,湿着就系在脖子上。

我喜欢躺在水边的小柳树棵子下面背书。

这么一条溪水,也不知道它的来处是哪里,也不知道它的去处是哪里。沿着它走一段,然后离开。走过了一次又一次,只是觉得喜欢,也不知道这喜欢是从哪里来。

那一段一公里的路,就好像后来有意思的生活中的一段,或者周围有意思的人里的一个。我游离在人群之外,热闹之外,从小就是。这和受到的教育、受不受教育没有关系。

那些树和草都随心所欲地长,和我们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明显不同。他们应该完全不知道《小学生守则》。在他们的旁边,庄稼地里的麦子和包谷因为太整齐,简直需要分类的人睁一眼闭一眼才能挤进植物界。

繁茂凶狠的草和树们遮蔽了地面。清透的水流过,一枝贴近水面的芦草不住地点击水流,不知道点了多久。小鱼和昆虫之类,隐藏着。

河边的树大部分是杨树,春天褪下暗红的芽壳,刚刚撒开的嫩叶也是暗红的,空气中弥漫开苦涩的气味,一直到秋天黄黄的叶子落下,空气都是苦涩的。这些头重脚轻的树,它们的身体都向水倾斜。有一个同学写的作文说,“春天,杨树的脸色变青了”,老师高声念这句给大家听,用眼语表示“看不上”。但是春天,杨树的皮确实青了。

春天里极短的一段时间内,沙枣树的嫩芽剥了皮以后可以吃,羊吃的青草味道比它要浓一些。沙枣树一般用浑身的硬刺表示拒绝攀援,只肯在端午前后提供浓郁的香气,霜降以后提供暗红的沙枣。沙枣的忠实食客是一种比麻雀略大的鸟,喙稍长。城里冯姨的儿子捉了一只养在笼子里,喂它吃整粒的沙枣,拉的鸟屎就是一个一个的枣核。它们在树梢上连吃带糟蹋,没咬紧掉下来的沙枣满地都是。落到地上的沙枣早上还带着薄薄的一层白霜。

一整块地的胡麻开了花,那一大片蓝色就像一个梦。走过这片地的时候,悄悄的。胡麻花上面有细碎的蓝蝴蝶在飞。只有蓝蝴蝶。他们的飞法不像菜粉蝶那样嗲不兮兮的,而是干净利落,是蝴蝶里和我们一样的乡里娃。胡麻秆的下面,黄色橙色的菟丝子缠来绕去,完全没有方向。大婶大娘们撕扯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一定很操蛋。

下一年,蓝色的胡麻地会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包谷和麦子也会换地方。

两棵柳树生长在一起,稀疏的枝干高高挑起,垂挂下长而柔软的细枝。我想办法折下一枝,想带到学校,让大家看看这样长这样细的树枝。

有两句写到柳条的诗,一句是歪诗,“金水河边金线柳,金线柳穿金鱼口”,另一句是课本里的,“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因为小时候折过的那一枝柳条,第一次看见就记住了。

有一段,出现过一个水塘,夏天是晃亮的水面。有一天,在水塘边看见地上丢着些散乱的肉蛋,血管构成粗豪的暗紫花纹,像大了很多的蓖麻籽,表面已经有些干。

偶然能看到的人家的后院里,乱七八糟的草堆旁边的牛、骡、马、羊,停止咀嚼,抬头看过来,眼神淡淡的。

几个小时前,干粗活的大人们应该正按倒牲口,在水塘边忙乱。

马克思根据什么说只有人有思想?

小鱼们的背上皮肤暗沉,偶然自己把自己吓着,或被水流冲了个趔趄,才会闪出肚皮上的白。他们每个都小小的,凉凉的,干净清秀,像他们藏身其中的水。有一条小小的冷水鱼,脊柱的后半段弯了几道弯。

我们班里的一个姓王的同学,可能也是脊柱不对的,一直是矮个子。坐到条凳上的时候,他是两手搭上前后桌,迅捷地一跃,转眼就已经稳稳地坐好了。他爸爸是补鞋的。我们在他家里见过他爸爸收集来的各种颜色、各种厚薄的皮子,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完整的手枪套,是厚厚的牛皮,蜡黄。

他后来也补鞋,个子还是那么高。

除去冬天,除去暑假,还有因为没做家庭作业或其他不值一提的原因被老师中午留校,从那条河边走的时间其实应该也不算多。

我在老师办公室里站着。老师们都去吃饭或是午休了,里里外外的安静让人放松,人也就松松垮垮地站着,脑子不在办公室里。我不做作业,也没有跑掉。下午上学,哥会给我带来一个馍。

靠着墙玩倒立时露出白白肚皮的少先队员吴月清,具有叛逆精神,和我截然不同。她因为什么事跑出教室,跑过了三队,跑到进城的油路上,差点跑到了五队。班里跑得最快的几个男同学最终追上了她,她就地坐在了马路中间。据说,她就像一条不容易捉住的面鱼,又跳又挣,力气大,还滑溜。

芦草的尖叶片刷过脚踝,浅的刷痕白,深的刷痕红,还刺痒。光脚穿的鞋里,积起了泥。找一块硬的地面,脱下鞋狠劲磕,碎泥硬块在鞋壳里刷拉刷拉地响。磕干净了再穿上,顿时脚步轻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很多时候鞋是湿的。

两个孩子放学回家又晚了。其中一个,一条裤腿和鞋子都拖泥带水。那一定是他们校门前那个小小的水坑里的泥水。那个小水坑用石头衬了边,水里居然还长着香蒲,我也喜欢,却一直没有靠近了去看一看。

想起我的鞋壳里倒掉的碎泥,没有指责他们。

我看着那个孩子独自走在夏天里,草木的阴影在他身上滑过。夏天是一条河。

那些树、草和庄稼,还有小小的动物们,住了声,像《西游记》里某个洞府里本来正玩得热闹的妖精,有一点点吃惊,有一点点好奇地看无意中从洞门前经过的猢狲。

当白菜遇到开水

最初把女人接进家门的时候,那是一棵刚从地里铲回来的大白菜,是秋末长得最好的时节请来的,美称“晚荪”,莹白,翠绿,嫩黄,气息清新,水分饱满,正是好时候。

看着这棵白菜,男人美滋滋地设想,以后的生活,基本的甜美有味是可以保证的。

只是真过上了日子才知道,家常的白菜吃法似乎很有限,虽然耍尽花样,最终也还是陷于普通,日子久了,尝不出好,看不出新鲜。最平常的东西也最难出彩。

把白菜简单粗暴地焯一下就上桌,或者在甜水面条里煮到稀烂,是要遭大多数人恨的。白菜有知的话,也会恨。招了人恨,哪里会有好事。

糟蹋了白菜的人多。剁巴剁巴,简单抄一抄,和用铡刀铡碎饲草是同一个操作法。秉承了这个习性做出来的白菜,熬到滋味奇怪刺激倒也罢了,吃到馊溜拐蛋混沌糊涂处,只好心里闷闷地叹一口气而已。

山东泰安那里,人爱说“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客人去了,往往有一碗“三美汤”待客。那是清汤寡水,品鉴起来一定需要好口舌好肚肠才有收获,等闲的口舌肚肠经了见了也不敢讨论短长,怕被人讥笑认不得好东西。我喝那汤的时候,就什么也没说。

谁口里的滋味谁知道。

脾气好的人多遭揉捏,脾气好的菜多遭轻贱。

秋天下了霜铲下来,太阳底下晒晒收到凉房子里地窖里,一个冬天过去柳条都发芽了还好好的不坏。很多个秋天里都听到白菜烂街的消息。政府设惠民蔬菜店,对抗蔬菜价格高涨给低收入人群带来的生活压力,店里摆得最多的是白菜。有一年地头白菜价格降到四五分钱一斤,菜农干脆不铲,就让这东西烂在地里了事。

和白菜地位错差不大的茄子,在《红楼梦》里受了十来二十只鸡的提携,已经能和一两银子一枚的鸽子蛋摆在一起。但是想到那些鸡,又觉得气短。说到底那不是茄子个人奋斗的结果,更像是靠非常手段借助外力摆脱困境的个例,不仅失了模样,也失了味道,刘姥姥是不予承认的——茄子跑出这个味来了!

何况,真个的,能有这样机会的茄子,你见过几条?那分明不是家常菜谱。书里是书里,和现实有一点距离的。

但是,居然——

有的日月和家庭,像一罐上好的汤,白菜被这汤浇淋久了,最终沉浸其中,成就了一碗开水白菜。

家庭成员是隐没在汤里的原料,时间原本只是一瓢清水。当初把女子迎进家门的男人,分明正是汤里咕嘟的主料。

要成就一罐好汤,须是耐心细致的人,宽厚温热的火才来得,不可急躁。要花时间,花心思,慢工细火。中间什么时候丢了一个盹,偷了一会懒,走了一会神,一罐好汤可能就废了,不是滋味寡淡,就是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杂乱怪诞,给美好愿景穿上令人难堪的叉叉裤。补救,来得及吧,但是,补救而已,你懂的。

精心制作未经污染的汤,清亮透明,不带任何杂质,如同平平常常的白开水,却只有亲尝过生活之水的人才知道它的鲜美。那一棵白菜,如今剥去了包裹,显现美质美心。滚沸的高汤从容浇淋下去,一层一层的叶子熟软开放,最终盛开在汤盆里的,是一朵清净美丽的白莲。汤里的白菜已经不再青翠碧绿青春逼人,只是素白鹅黄,却已经另有浓厚滋味,别样爽脆。

生活的滋味,原本平淡。细致从容地过,才能熬出香鲜,才能煮到浓厚。多少日子被糟蹋了,做出开水白菜的人家多,做好开水白菜的人家少。看看家家都有的女人,就知道她在什么汤里;尝尝家家都有的汤,就知道这汤能养出啥样的女人。

2012年的初夏,大白菜卖到了一棵15元。这是让种菜的人和吃菜的人同时头晕目眩的高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白菜不是原来的白菜,吃法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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