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父爱
2015-07-10孙文斌
孙文斌
我和哥是双胞胎,我们命苦,在我们三岁那年,娘得急病死了,是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爹怕我们受气,没给我们娶后娘。娘死后,爹就把我们扔在奶奶家照看,爹起早贪晚地开着四轮子给人家拉沙子拉石头挣钱。在我们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我们就成了脱缰的野马,想玩就玩,想乐就乐,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爹天天都是天不亮就走,天大黑才回,家里只有我们哥俩,我们就玩个海阔天空,我们就淘个没边没沿,没娘管没爹教,我们哪能学出什么好?
爹挺笨,做的饭一点也不好吃,蒸的馒头能打死人,做的大米饭不是夹生了,就是成了二米粥,我和哥一点也不愿意吃,爹就瞪个牛眼珠子怒吼:“真是把你们惯的,想当年我小时候能吃顿饱饭就不错了。”我们饿了,便跑到别人家的地里偷西红柿,偷瓜果梨桃,有时还趁人家没人,钻进去偷好吃的食物。老师和邻居常常跑到爹那里告状,爹就没命地打,打得我们皮开肉绽,打得我们死去活来。可是打过骂过之后,没过两天,我们又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样淘照样玩照样偷。爹就叹着气说:“这对玩艺真就没个整了。
爹下手真狠,那天下午刚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和哥里应外合,拿着小镜子对着太阳光,反射在教室门口,老师进教室时被我们晃得什么也看不见,摔了个仰巴叉,这下子可把老师惹火了,在爹的面前好个告状。爹激眼了,将我们打得死去活来后,仍不解恨,又 把我们拽到了北山坡上,爹把我们捆在大树上,然后就用锹挖起了坑,爹要活埋我和哥。说是长大了也是祸害,莫不如早点把我们整死。当时我们真的怕了,吓得我尿了一裤子。这当儿,多亏了邻居江阿姨赶来,拉住爹的手说:“大哥,消消火,老话说得好,淘小子出好的,淘姑娘出巧的,或许他们长大了还能出息出息。”爹把鼻子拧到了耳根子,恨恨地吐出:“他们若是出息了,我管他们喊爹。”爹的招术使绝了,也没把我们治理好,那时我和哥真就是走火入魔了,比当年的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还坚强,宁死不屈。
爹大字识不了几个,没念过几年书,这些年极少跟文字打交道,那点少得可怜的墨水都就饭吃了。
爹的脾气真操蛋,我和哥小的时候,从来没看过爹的笑脸。唯独爹在开家长会的时候,才强挤出一丝笑容,任凭老师损来说去,爹也点头哈腰地听,那时的爹就像是做错事情孩子一样,脸红得厉害,像是火烧的云。我们这才知道,爹也会笑,也会低三下四,也会说软乎话。
在我们上完三年级,快放署假的时候,爹从学校开家长会回来,破天荒地没打我们,而是死命地抽着呛人的老旱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爹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才冷冷地对我们说:“大国、二国,明天就放署假了,你们哪也不能去哪也不能跑,跟我一块拉沙子拉石头,不是不愿意上学吗,往后就跟我出大力吧。“我和哥怕挨揍,只好硬着头皮拎着锹跟爹一块干活。爹把小四轮子开到大河套边上,就让我和哥装沙子,他在一旁抽着烟,我们干慢了,爹就骂,我们干累了,想歇一歇,爹就打,那时的爹,简直比过去的地主老财还狠还恶,累得我们筋疲力尽,累得我们恨不得一头扎进河里淹死。回到家,爹也不让我们闲着,让我们一块跟他一起做饭,逼着我们收拾桌子洗碗洗筷,等把这些都做完了,我们连爬上炕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露头,爹就把我们从被窝里拽起来,继续跟他一起拉沙子拉石头。那时我和哥刚刚十一岁,根本承受不了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但爹却不管不顾,还气哼哼地说:“该该该,谁让你们不学好,谁让你们不好好念书啦?”那个假期,我和哥简直扒了一层皮,被爹治得有皮没毛,我趁着尿尿的工夫对哥说:“哥,往后咱们可得好好上学,好好做人,要不,非被爹折磨死。”哥点点头说:“你说得对,看来只有好好做人好好学习才是出路。”等新的学期开学时,爹扳个脸问我们:“你们是想上学呢?还是想跟我出苦力?”我和哥异口同声地说:“想上学,想上学。”爹那张洗衣板式的脸这才露出久违的笑容,说:“那好,丑话说在前,若是不好好学,再让老师告状,你们就跟我一起出苦力。”我们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一般的勤。
新的学期开始了,我和哥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想淘不敢淘,想玩不敢玩,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假期受苦受累挨打挨骂的时光,只要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们便把撒野的心收了回来,我和哥就规矩了许多,也听话了许多,那些臭毛病也改了不少。就连我们班主任吉老师也对我们刮目相看,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对我们说:“你们这对淘小子咋学好了呢?”爹美美地对我们说:“你们吉老师,不是外人,跟咱们家沾亲带故,前几天见到我,说你们表现不错,挺有长进,还说继续努力下去,你们哥俩一准没错。”我和哥听后心里乐开了花,打从上学开始,我们还第一次听爹夸奖,我对哥说:“当个好孩子真好,不但不挨打,还能听到爹的表扬。”哥点头说:“是这样,往后咱们就得这样做,天天听爹表扬该多好啊?”吉老师真就对我们挺关照,让哥当劳动委员,让我当小组长,尽管都是出力的活,但多少也给我们脸上添了不少光儿。我和哥在班里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便更有了自信心,不管咋说也得做出点样,要不,哪还好意思管同学。后来我和哥才知道,吉老师和我们家根本没什么亲戚关系,吉老师家盖房子,沙子、石头全是爹给拉的,一分钱没要。不过我和哥还是挺感激爹,要不是爹给人家帮忙,我们哪能当个一官半职?吉老师哪能这般地关照?
爹还给经常帮邻居江阿姨的忙,人家收庄稼了,拉肥了,都是爹帮着拉,从来没要过钱,江阿姨时常帮我家做些好吃的,缝缝补补,江阿姨做的饭真好吃,包的饺子即漂亮又好吃,一咬一冒油,我和哥总也吃不够。江阿姨的命也不好,男人在矿上挖煤,摊上矿难死了。扔下江阿姨和一个比我们小两岁的姑娘小秀。江阿姨家的小秀可比我们强多了,不但长相好,学习还好,每次开家长会,江阿姨都笑意写在脸上,过去爹常拿小秀跟我们比,说:“瞧瞧人家小秀,多长脸,什么时候你们也给爹长长脸?”当时我和哥特恨小秀,就是因为她这么优秀,我和哥多挨了不少骂。可是如今我和哥对小秀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都暗中使足了劲,要超过小秀,比小秀学得更好,表现得更优秀。这时的我才仔细地看了看小秀,才发现,小秀真就是长得好漂亮,柳叶眉瓜子脸,苗条的大高个儿,那双水汪汪的眼,格外有神,过去小秀见了我和哥,根本不理不睬,可是自从我们学好之后,小秀动不动就递给我们一张笑脸,弄得我和哥热血沸腾。
哥比我心眼多,偷偷对我说:“二国,你发现没有,爹跟江阿姨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看样子爹跟江阿姨有点意思。”我也有同感,说:“那回爹跟江阿姨唠嗑时,江阿姨还关切地说,少抽点烟吧,对身体有好处。爹从那以后烟抽得就没那么勤了。”我心里暗暗地想,爹还真有眼光,江阿姨不光长得挺带劲儿,为人处事也好,不象爹,动不动就发脾气,总是笑眯眯的。若是爹真的能跟江阿姨成为一家的话,那可太好了,天天都能吃上可口的饭菜,还能经常看到小秀那张阳光灿烂的脸。
那天晚上,我做完作业后,出去放松放松,在江阿姨家的小仓房里听到有人说话,便偷偷地趴在门边听了起来,只听爹叹了一口气说:“他江阿姨,我也想跟你在一起,过几天好日子。可是我家那两小子太淘了净胡作,我怕你受不了。”江阿姨说:“我看出来了,这两小子虽说淘,但还是能学好的,这阵子不是挺好的吗?”爹说:“现在说这话还有些早,我怕将来他们这对熊小子把小秀也拐带坏了。咱们还是等等再说吧。”爹和江阿姨好一阵子没说话。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有些痛恨自己,若是我和哥好模好样的,爹一准能跟江阿姨成为一家。我把哥拉了出去,把这事儿跟哥一说,哥红着眼睛说:“二国,往后咱们更得好好学好好做,要不,太对不住爹啦。”我说:“以后你咋做我就咋做,咱们都做让爹省心的好孩子。”从那以后,我和哥更努力了更用功了,再也没让爹操半点心,爹时不时的摸摸我和哥的脑袋,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们知道,爹是在夸奖我们在表扬我们。我和哥顺利的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如愿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上的是财经学院,哥上的是理工大学。在我们即将上大学时,我和哥特意跟爹深谈了一次,哥鼓了鼓劲红着脸说:“爹,真对不住,我们小时候不听话,让你操了不少心,还把你和江阿姨的事儿给耽误了,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也像个人样了,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你和江阿姨的事儿啦?”爹涨红了脸说:“拉倒吧,你和二国都上大学,现在让人家到咱们家,岂不是给人家增添负担吗?还是我一个人扛着吧。”此时我和哥的心里火热火热的,没想到,粗粗拉拉的爹能考虑得那么细,我们这才懂得爹的良苦用心,我和哥跪在爹的面前泪流满面,爹红着眼圈对我们说:“只要你们出息了,爹再苦再难心也甜。”这个时候,我和哥才对爹懂了那么一点点。我和哥同时上大学,花销格外的大,这可苦了爹,爹没有别的本事,只能靠出苦力挣钱,那钱挣的太不易了,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我和哥谁都知道爹供养我们不易,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我们就勤工俭学,我利用业余时间,做过家教,发过小广告,还在饭店里端过盘子,打扫过卫生,反正只要是能挣钱,再苦再累的活,我也干。哥也是一样,大学四年里,没少吃苦没少遭罪,品学兼优的哥比我幸运,哥竟赢得了一位长相出众,学习优秀的女同学的好感,那位女同学可不寻常,人家父亲在一个中等城市当副书记,追求她的人海去了,可是那个叫吉春天的女孩子,却偏偏相中了哥哥,说哥哥是非常有潜力的潜力股,将来一准能干成大事儿。哥哥大学毕业时,便把那个吉春天领回家里了,吉春天真行,特有眼力架,进了家就收拾家,洗衣做饭,忙里忙外,根本看不出大干部子女的样子,美得爹鼻涕泡都出来了,连连说:“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我也打心眼里替哥哥高兴,将来肯定前程似锦,人家吉春天的父亲当市委副书记,哥哥还能差了吗?我惊喜地发现,春天跟小秀长得很联相,那脸盘,那身段,那腰条,都是那么的像,尤其是笑起来,两个人都是那样,脸上一边挂着一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特好看。冷眼一看,小秀和春天就像是双胞胎姐妹,说话的腔调也是一模一样,温温柔柔,特好听。好事成双,我和江阿姨家的小秀关系进展得也挺顺利,小秀上的是师范大学,在小秀上高二的时候,我便利用假期辅导她功课,一来二往,小秀不但学习上有了明显的提高,我们的感情也与日俱增,放假的时候,我们都急火火地往家赶,聚在一块总有唠不完的嗑,江阿姨和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虽说爹跟江阿姨没走到一块,可我和小秀却大有希望,多多少少弥补了爹的遗憾。
哥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市人事局当科员,吉春天也分到税务局工作,两口子都在有权有势的部门。哥哥很走运,在人事局干了没两年就派到一个镇当镇长,挂职两年后调到县里当副书记,三十刚出头,就当上了县里的领导干部。再后来便当上了一县之长。我们家族终于出了个县官。
我也挺顺利,大学毕业后,分到县财政局当科员,干了没几年当上了副局长,再后来又当上了财政局长。小秀毕业后,在县里一中教学,我们欢天喜地成家立业。我和哥终于混出了模样,爹的脸上就多了许多笑容,叼个烟抽着有滋有味。我和哥最担心的是爹,年纪大了一个人过,实在不是个事儿,小秀也紧着做江阿姨的工作,爹和江阿姨终于走到一块,我们家真可谓是皆大欢喜。江阿姨对爹没个治的好,把爹侍候得满面红光,打扮得利利索索。哥要接爹和江阿姨到他那儿住,楼都买好了,可爹说什么也不肯,不愿离开我和小秀,这也难怪,小秀毕竟是江阿姨的亲姑娘,一天看不着都想得慌。哥孝顺,给我汇了一笔钱,让我给爹买套楼,我就给爹买了套楼,离我家很近,楼挨楼,没有几步远,照顾起来也方便。
爹唯一不太高兴的事儿,是到哥那儿过六十六大寿,本来爹不想去,可哥哥和嫂子开着车非要拉爹到他那儿过,爹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这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无所知,反正爹从哥那里回来后就闷闷不乐,问他也不说,只是闷头抽着烟,那眼神多了许多忧虑,我和小秀千方百计地哄,也没哄好爹。后来还是江阿姨有办法,从爹的嘴里套出点东西,原来哥和嫂接爹过大寿是假,变相敛财是真,借着给爹过六十六大寿的机会,收了好多钱,爹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那些钱,看了直眼晕。原来爹是因为这事儿才闷闷不乐。当时我并没往心里去,在我们周围,老人过个生日了,孩子结婚了,送点礼前去祝贺祝贺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人生在世,哪能没个往来呐?我跟爹一说,爹却吹胡子瞪眼地说:“你小子咋也学成这样了呢?若是像咱们乡下办事也行,随个小礼捧个人场,不算过,可是那排场你没看到,人山人海,个个都大把大把的送,你哥若是不当县长能来这么多人吗?人家能给他送的那么多吗?”我再三开导,爹也想不通。从那以后,爹就有了心思,似乎心里头压了块大石头,总也搬不开,连气都喘不匀。江阿姨犯愁地说:“二国,你爹打从你哥那儿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过笑脸,脾气也暴了,动不动就发些无名火。”我摇摇头说:“真是拿我爹没办法,怎么劝也不行。”小秀关切地说:“实在不行,趁我放假的时候领二位老人到外面旅游旅游,一辈子也没出去逛过。”我跟爹一说,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拉倒吧,我哪有那个闲心出去逛,再说了,出去逛就得花钱,我可不想给儿女找麻烦。”爹对我的态度很生硬,就象当年我们淘气的时候,眼里冒着火,就差没骂没打了,我的心里好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