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雨过天青到筠芝亭
2015-07-09马平川
马平川
每个时代的器物,都有自己的特点,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审美。而一个时代的审美背后总是受同时代的哲学的影响,而那个时代的哲学又受到现实的影响。
看石谱里宋代的山子,秀和逸是其主要特点。宋代讲程朱理学,理性思维影响了那个时代的审美。秀是一种中规中矩的美,一个小女生长的很秀气,字写的很秀气,其实都是规矩内的美。逸,就比较放松了。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享受自己的世界,是一种云淡风清的美。这种美是玩自己的,跟现实的世界并没有也没必要有深刻的冲突,是一种世外的理性。
宋瓷也这样。器型讲究这种规矩和约束,内敛之美,静静的,绝不张扬。颜色,千峰黛色,雨过天青,放的开。但绝不是漫无边际,它跟现实还有依托。还有这种理性,好像放飞的风筝,但那根线是一直都在的。
宋代重文抑武,是文人士大夫阶层最惬意的一个时代。所以宋代的文人,进退之间都比较从容。东坡被贬了,还有兴致发明东坡肉。明末文人犯错误,打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用盐腌了悬梁上励志,所有的风雅都打没了。清代流放宁古塔充军,枯寒之地,九死一生。相对来说,宋代最好。
到明代,不一样了。王阳明的心学兴起了,心外无物,心便是一切。人多好货好美食好声色犬马,所以晚明文人玩的最嗨,最尽兴。《金瓶梅》只可能出现在明朝,宋人没有那么多的压迫,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发泄。
晚明政治黑暗。东林党阉党之争,读书人跟太监干起来了。太监生理上注定了断子绝孙,做事往往没底线。跟流氓PK,只能比他更流氓。东林党都不是吃素的,有自己的间谍和耳目,跑情报的都是戴宗一流的人物,八百里加急。宋代也有党争,王安石和司马光之争。但那还是读书人之间的事,争得再凶,还是要留点颜面的。
政治太黑暗,黑暗到没理性,一部分文人绝望了,不跟朝廷玩了,一门心思跟器物玩了,尽情享受生活。晚明人玩东西那个讲究到位,看文震亨《长物志》就知道了。明早期还是粗大明,晚明活细,有气息。明代文人得志如张居正,睡皇帝老婆,“吾摄也”;不得志如李贽,公然宣扬造反的理念。活的都比较爽,不像清代文人那么憋屈。
清代特别是乾隆以后,工也细,为什么气息弱了?汉族文人地位大多是纪晓岚那一类的,弄臣,看主子脸色行事,跟明代没法比。你是奴才,你要讨好主子,雄气和张扬的个性这都不是奴才该有的东西。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媚俗。比如鼻烟壶,花花绿绿的,没什么力量。
再回头说晚明。心学心学,心性儿大,个性是很张扬的。看明代留下的庭院石,有一股雄气,丑而雄。丑就不那么中规中矩,不那么云淡风轻了。丑就是对常规的一种颠覆和挑战,丑是乱头粗服,有野味的力量,甚至是一种带有刺激性的革命的力量。
明代赏石跟宋代比,理性弱了,心气大了,力量也大了。稍微一过头,就野了,失了宋人的文气。明人虽然没有宋人那么讲理,但明人走心。走心自然别有一番可爱,有时候耍耍脾气,更能见心见性。
人类的艺术有两种,一种是有欲望的,一种是无欲望的。无欲望的境界高,有欲望的见性灵。晚明的器物,如同晚明的小品,如同晚明的人物,如同张岱,“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痴的任性,任性的绝望,绝望的刻骨。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