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蓝（上）

汤汤

1

关于我出生时的情景，外婆说的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样。

外婆说，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喜极了。

而我所记得的是，当时医生和护士尖叫着跑开，爸爸捂住了脸，妈妈瞧我一眼之后，几天里没有再睁开过眼睛。爷爷说，这个孩子不能要，奶奶跟着说不能要。只有外婆把一个奶瓶及时送进我嗷嗷待哺的嘴巴里。

外婆摇着头说：“蓝蓝，没有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能记住事情的。”

也许别的孩子不行，可是，我真的记得清清楚楚。

“外婆，你别骗我啦。”

“外婆怎么会骗你？”

“那——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带我回家，而是让我跟着你？”

“这，这……”外婆只好嗫嚅着说了实话，“你爸妈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接受，但是，迟早会来接你回家的。”

这个善意的谎言，外婆从此不再提起。

外婆长得又瘦又小，刮大风的时候，绝对不敢出门半步，又刮风又打雷又下暴雨的时候，她得紧紧抱着我，才不至于发抖。因为这个，一听到雷声，就算离得再远，我也会没命地往家赶。我不能让外婆一个人害怕太久。

除了外婆，我几乎没有和谁说上过—句话，因为大家都躲着我。独自走着，会有小石子突然落在我身上。有一回我的眼角出了血，外婆挨家挨户地问，终于查出扔石头的是一个叫大庄的男孩。外婆让他给我道歉，他梗着脖子说，我就是讨厌她，谁让她长得像妖怪，谁让她有一回吓得我尿裤子。

我很抱歉让他尿裤子，我不是故意的。

晚上我常梦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爸爸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医院里捂着脸的模样。妈妈隔一段时间会来外婆家一回。

可外婆总把门关紧了不让她进来。

妈妈在外面敲门：“妈，妈，开开门。”

“除非你把蓝蓝带回家。”

“妈，我不能，我也很难的，妈。”

“那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妈妈在门口留下一些东西，零食、玩具、蝴蝶结或者裙子。妈妈长得漂亮，我像她。—样的丹凤眼，—样的花生米大小的酒窝在嘴角边。不一样的是，我的脸是蓝色的。

妈妈走了之后，外婆就会对我说，“蓝蓝，别恨你妈妈。”

“嗯。”

“她迟早都会接你回家的。”

“嗯。”我从一岁等到两岁，从两岁等到十一岁，大概还得等上—段日子吧。

蓝色的天空，不是很好看么？村后蓝色的月儿湖，不是很好看么？外婆园子里蓝色的花，不是很好看么？为什么一张蓝色的脸，会让所有人害怕和讨厌呢？不对，不是所有人，外婆说我好看。我猜，如果我长紫色的脸，她就会认为紫色比较好看，如果我长绿色的脸，她就会认为绿色更好看。

“外婆，为什么我的脸是蓝色的？”

“因为上天想给你天空的颜色。”

“为什么别人不喜欢天空的颜色？”

“因为与众不同的东西，一般人不容易接受。”

“外婆，你不是一般人吗？”

“当然，我是你外婆。”

“外婆，我其实不丑，只是与众不同对吗？”

“当然。”

“那什么时候，大家才能接受我的与众不同呢？”

“迟早吧。”

瞧，我的外婆多么喜欢说“迟早”这两个字。

拥有一张蓝色的脸，是—件挺特别的事情，而不是糟糕的事，外婆总是这么说。我们相依为命。

我的整个十一岁和十二岁，妈妈都没有出现，只是寄了些东西。等她再来的时候，门口留下了一张照片。那是我弟弟的照片，他长得好白好胖好可爱哦。

哈哈，我有弟弟了！

我很想去看我的弟弟。

我想了几天几夜，决定去看他。

我没有和外婆商量，怕她不同意。我在一个下雨的早上偷偷溜出门，戴上一个大口罩，去了城里，按照包裹上的地址，没到中午，就找到了那个门口。

我亲爱的弟弟，姐姐来看你了！

爸爸妈妈，我来了。我想你们。

爷爷奶奶，我来了。我也想你们。

我迫不及待地按响门铃，是妈妈抱着弟弟开了门。

“你是？”

“妈妈，我是蓝蓝。”我急切地把口罩摘了。

“哇——”我的弟弟踢蹬着腿，号啕大哭起来，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不要怕，我是姐姐，是姐姐……”我手足无措，慌得连口罩都戴不上了。

爷爷奶奶闻声冲到门口来，他们喊道：“天哪，哪里来的妖怪，快滚开！”

爸爸的脸出现了，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原来我的鼻子像他，又挺又直。他嫌恶地瞪了我一眼，冷冰冰地说：“你从哪里来，快回哪里去。”

妈妈伸出手好像想摸摸我的脸，到了半空却缩了回去。

然后，门关上了。

我的鼻子碰着了门，胸膛里小小的心像一口碗摔落，“咣当”一声，一地冰凉的碎片。

2

后来我开始奔跑。

似乎只有奔跑，才能把巨大的疼痛甩掉。

为什么偏偏是我长了一张蓝色的脸？为什么？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我不要！我不想要！

我不想要蓝色的脸！

泪水在风和雨里飞，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多久，也不知道要跑向哪儿，只是跑，没命地跑。

耳朵里只有风的声音。

—切东西都往后闪去。

不知什么地方钟声在敲。

忽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晃荡，像被无形的浪头冲击，双脚莫名其妙离了地，然后一头撞上了软软的什么东西，可是眼前明明只有空气。我没有来得及改变奔跑的姿势，从软软的透明的东西里一路挤过去。接着，一阵头晕目眩，我好像从一个高高的地方往下滑落，“咕咚”—声，翻了两个跟斗，仰面躺倒在地，躺在湛蓝的天空之下。

这是在哪里？好陌生的地方呀。

花草没过了我的脸和身体，花香浓郁，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只紫色翅膀的蝴蝶在我脸庞之上飞舞。我任自己沉醉着，不想爬起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个怯怯的男孩子的声音一

“你……你把花压坏了，你……你能快些起来吗？”

循着声音，从花草的缝隙里我望见几步之外的小径上，有一双脚。

“这是在哪里？”我还想再赖一会儿，不知怎的这地方竟给我一种安全感。这会儿，我谁也不想遇见。我想等那双脚移开了，再悄悄地走。

“这是国王的花园，我是这里的园丁。”

“国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年代了，还有国王？”

“你能先起来吗？”他恳求道，“花会疼的。”

他说花会疼的，这话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心动。

我听话地站起来，同时捂住自己的脸。从手指的缝隙里，我发现自己置身在花的海洋里。我没有看他，我也不希望他看我。我踮着脚尖，尽量不踩到旁边的花，兔子—样跳到了小径上。

迎面却撞上一张紫颜色的脸，像戴了一个紫色的面具。

“啊，妖！”我吓得回头就跑，全然忘记了脚下的花朵。

“你别跑，花，花……”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焦急又心疼，我停住了慌乱的脚步。他在我身后说：“是我吓着你了吗？”

这句话我曾多少次抱歉地和别人说过呀。我一怔，意识到刚才自己表现得过分了，长一张紫色的脸有错吗？我吓成这样，多伤人家的心。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伤心。

“没，没有。”我说，因为刚才的奔跑，我的手已经从脸上拿下来了。

“啊！”他吃惊地叫道，“天哪！”

他说“天哪”，—定是因为我的脸了。哼，那就算是扯平了。

“天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颜色的脸啊？”

他继续惊叹着，这就令我有点儿生气了。

“你自己不是长一张紫色的脸吗？难道你还想笑话我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蓝色的脸哪……”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紫色的脸呢！”我气哼哼地回道。

“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紫色的脸，所有的人都是紫色的。”他说，“简直像做梦啊，我竟然有幸看到了一张蓝色的脸，一张天空—样的脸，真好看啊！”

他刚才说什么，说我的脸好看？我是听错了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比我高不了多少，茄子一样紫色的脸庞，牙齿雪白。

接着他的眼睛转移到了我脚下，我刚才一阵瞎跑，又踩坏了不少花。

“花会疼。”他痛惜地说。

我的双脚立刻惭愧起来，局促不安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步一步抽出它们，重新站到小径上。

“对……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我有办法的。”他没有半点儿责备的意思。

“你的脸像我外婆种的茄子呢。”我说。

他腼腆地笑了笑，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我第一次见到蓝色的脸，真好看呀。”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说“好看”，除了外婆，他是我生命中第二个说我好看的人。我感激地望着他，让自己的脸袒露在他的眼睛里，不再有遮掩的想法。

“你不是在哄我吧？”

“像天空一样，甚至比天空还好看。”他真诚的语调，使我确信他不是在捉弄我。我第一次这样坦然地迎接陌生人的目光。

“你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跑着跑着就到这里来了。”我说。

他挠挠头说：“你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我也很困惑，这里仿佛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客人。我去通知国王，他很热情好客。”

“国王？”

“是啊，这里是国王的花园，你看，前面就是国王的宫殿。”他说完这句话，扔下洒水壶，就往那儿跑去。

3

“国王请你进去。”男孩说。他领着我走到宫殿前，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总是瞅我，瞅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叫紫蛋。”他说。

“子弹？”

“紫色的紫，鸡蛋的蛋。”

“哦。”这名字可真怪，我忍着笑说，“我叫蓝蓝。”

“认识你很高兴。”他朝我伸出手。

“我也是。”我们的手握在_起。彼此知道了名字，又握了手，我们是不是就算朋友了呢？我不太能肯定，因为我从来没有过朋友。

他站在门口，我走进了宫殿。

好大的房子，中间一个木楼梯，旋转着往上，一直通向屋顶。

“欢迎来到紫天堂。”楼梯上一个热情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

“天堂？”啊，我死了吗？我惊叫道，难怪这里的一切这么奇怪。

“拜托，不是天堂，是紫天堂。”顺着声音往上瞧，我瞧见一个高高的男人，披着长长的袍子。

他的脸也是紫色的，像葡萄一样的紫！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有这么可怕？”他不满地说，“不过，是比不上你蓝色的脸好看啊。”他说，目光柔和地望着我。

又一个人说我的脸好看了。

“你怎么闯进来的？”他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跑着跑着就跑到这里来了。”

“哈哈，你当然不会知道了，我问了个傻问题。”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紫天堂，是和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同时存在着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没错，你们不知道有我们存在，而我们知道你们的存在。”

“可是，我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是一个偶然，这样的事情一般不会发生。很多年前，我们紫天堂有个孩子不小心闯进了你们的世界，费了好多周折才回来呢。”

“我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努力回忆着，希望能找到点儿线索。

“之前，你是不是感觉到一阵晃荡？”

“嗯。”

“那就对了，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每隔几百年会轻轻擦碰一下，正巧在边缘的人，翻个跟斗就掉进来了。”

“我是不小心掉进这个世界的？”

“当然，你遇上了几百年一撞的事情。”

“那我还回得去吗？”

“今晚能。过了今晚就不会有机会了。”

原来如此！太不可思议了。这奇妙的偶然使我无暇顾及心里的难过。

“啊哈，你是第一个闯进我们紫天堂的人，我要送你—件礼物，你叫什么名字？”他爽朗地问。

“我叫蓝蓝。”

“我叫老紫，是这里的王。”

他向我张开臂膀，从楼梯上一步一步下来，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他的胸膛坚实而温暖，有一秒钟我几乎有点儿沉醉。我想起了爸爸。

爸爸从来没有抱过我，他有这样结实和温暖的胸膛吗？

“看起来是个悲伤的蓝蓝。”他牵着我的手，我跟着他顺着楼梯往上走，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站到了屋顶上。

天那么蓝，蓝得能蛰出人的眼泪。—伸手，指尖仿佛就能触到云朵。

“哦，上天赐给了你天空的颜色。”他看着我的脸，眼睛睁得滚圆，“小姑娘，你真的太漂亮了。”

我当然不敢相信我是漂亮的。

我的两只耳朵忍不住幸福得发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