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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病患者被“困”职防院的60个日夜

2015-07-08许玲

职工法律天地·上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职业病女工工友

编者按:近年来,群发性职业病事件时有发生,不少劳动者直到身患职业病,才接触到“职业中毒”这个概念。而让劳动者感到痛心的,不是身体的伤害,而是很多企业老板在劳动者出现职业病征兆时就以各种理由将其劝退,或者拒绝在职业病鉴定表上签署“用工单位意见”,甚至是突然失踪,将患病劳动者抛弃在医院里。心理上的失望、担忧、恐惧,成了职业病患者不能承受之重。

2014年10月,因患有“职业性慢性中度正己烷中毒”被送进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治疗的5名女工,在医疗期结束后,工厂老板却不让她们“出院”,只因女工一旦拿到出院小结就可以去做伤残鉴定,向工厂索赔。为此,老板将5名女工“丢”在医院里不管不问……许玲

气味刺鼻的车间 藏着看不见的毒

今年29岁的王蓝是四川人,2008年11月,王蓝和老公跟着一帮朋友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好友妹妹的介绍下,王蓝顺利地应聘到东莞市某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后制程车间,主要从事擦晶片工作,也就是擦洗手机的屏幕。

工作很简单,就是用白电油(正己烷)把屏幕擦干净就行,活不重,但是白电油的气味刺激着王蓝的鼻子,她不停地用手揉着鼻子。不一会,她感觉这些刺鼻的气味顺着鼻道钻进了喉咙,钻进了大脑,这让她有些晕眩,有些反胃。

看着老员工熟练地擦洗着,手上仅戴着一双一次性手套,而那双手套在不停地摩擦中,食指的指尖已经破了一个小洞。王蓝小声地问那名老员工:“大姐,手上沾到白电油,可会腐蚀皮肤啊?”

“会有点脱皮,不过干活时间长了,长了老茧就行了。”老员工满不在意地说。

“那这个白电油味道这么难闻,可有毒?”王蓝担忧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们刚来肯定要难受几天,不过闻习惯了也就闻不出什么味了。在这样的工厂做工,车间都是这种怪怪的味道,习惯了就好。”老员工给了王蓝一个无奈的笑容。

不一会儿,有新来的员工抱怨道:“这么难闻,也不发个口罩遮一下。”不料,这话被车间负责人听到,便狠狠地训斥了抱怨的工友:“有手套就想要口罩,要是发了口罩你还想要帽子,干个活还挑三拣四的,不想干就走。”

本来王蓝也想问问有没有口罩,车间里弥漫着白电油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阵泛着恶心。看着车间负责人发火的样子,她默默地低下了头擦洗着手机屏幕。看着手上的一次性手套,王蓝轻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王蓝太使劲,还是手套太单薄,一上午不到的时间,手套就被擦破了,她的手指上沾满了白电油。

那天中午,别的工友都去吃饭了,王蓝一个人在水龙头前使劲地冲着自己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打着肥皂,可是她觉得白电油的气味似乎粘在手上,怎么都洗不掉,手指都被她搓白了也没有用。闻着手上和衣服上的气味,王蓝坐在台阶上,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真的不知道这股刺鼻的气味到底有没有毒。

那天下午,看到王蓝低沉的情绪,旁边的一个老大姐悄声地安慰着:“我们刚来也闻不惯这个味道,时间长了,每天不闻这个味还吃不下饭呢。”王蓝被老大姐乐观的精神逗乐了。确实,像她这样没多少文化,也没技术的人,只能干点粗活,工作环境还能好到哪里去?

晚上回到出租屋,偶尔老公会抱怨她身上的味道太刺鼻,王蓝也只有苦笑着说:“等挣够了钱就回老家,用老家的泉水把身上这个怪味洗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出来打工了,城市没有咱们老家好。”

然而,王蓝没能等到赚够钱的那一天就病倒了。此时,她才知道白电油的厉害,原来那刺鼻气味真的有毒!

身患怪病 老板想要卸责

2011年4月,王蓝被老板调到位于黄江产业开发区内新建立的工厂做质检员,该厂主要生产加工手机、MP3镜片等光学产品和电子设备构件,公司有生产基地4处,厂房面积近20000平方米,员工超过1000人。想着在新厂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王蓝工作起来特别尽责,月薪也从原来的一千多元涨到了两千多元。

就在王蓝和老公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头晕,胳膊还会时不时地酸痛。每次看到王蓝下班回家,揉着太阳穴,一副虚弱的样子,老公就很心疼地劝她:“要不明天请假去医院看看吧。”

“请不了假的,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等忙过这段时间也许就好了。”为了不让老公担心,王蓝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2012年端午节,老家的一个朋友到东莞玩,王蓝陪着朋友逛街玩耍。中午两个人吃饭时,王蓝手中的筷子突然掉了,而她却不知道,差点就用手抓菜了,朋友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解嘲地说,自己工作太累了。然而,王蓝心里很恐惧,因为在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的手指没有了知觉。

假期结束后,王蓝的心情更加沉重,此时的她不仅头晕,手指头还老是没有知觉,连走路都感觉腿很重。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她不敢告诉老公,不敢去医院检查,很多次,王蓝一个人下班后偷偷地躲在卫生间里哭,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疼爱自己的丈夫,她紧紧地抱着自己,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助……

渐渐地,细心的王蓝发现车间里很多老员工走路都很奇怪,总是拖着腿走路,有种随时要摔跤的感觉,还有的员工经常把擦洗布弄掉了,难道她们出现了和她一样的症状?

带着心中的疑问,王蓝在一次下班后,悄悄地问了一个老员工,老员工说自己不仅头晕,还手脚麻木没有知觉,而且这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老员工告诉王蓝,她自己偷偷去黄江医院抽血检查过,医生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不久,从兆威厂传来消息,有不少员工出现了头晕、四肢麻木的症状。此时,王蓝等一批员工也纷纷向老板反映自己的身体状况,可是老板却说,她们去医院检查都是正常的,这肯定是员工得了传染病,相互之间传染的,与工厂没有任何关系。

老板与一些管理人员一致认定这是传染病,可王蓝却发现,在一次上级部门的检查中,老板临时将擦洗屏幕用的白电油换成了酒精,难道自己的症状与白电油有关?老板一定知道员工的这些症状是如何造成的,故意瞒着员工。

那些天,王蓝一有时间就去上网查看关于白电油的资料,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中毒了。尤其是最近,原本从出租屋到工厂只要走十来分钟的路,她却要走半个多小时,双腿越来越没有力气,感觉里面灌满了铅。每次去车间要上楼梯,她都是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拽着裤子把腿往上提,每天到工作台后,王蓝都要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车间里,很多人都出现了王蓝的症状,有些人是四肢麻木,有些人和王蓝一样已经快走不动路了。

2012年8月初,王蓝和另一名工友找到老板,要求去医院体检,她坚持这样的症状肯定和白电油有关。架不住王蓝的再三要求,老板把两个人送到了黄江医院体检。

然而,王蓝没有等到体检结果,却等到了老板的车子,将她和另外几名工友送到了黄江医院治疗。老板告诉她们,住院治疗一个星期后就要出院,赶紧回厂上班。

可是,连续治疗一个星期后,王蓝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不仅不能走路,连双手扣纽扣都扣不起来,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病房里,气氛压抑,不时有工友的哭声传来,王蓝的心情也低到了冰点,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钱没有挣到还拖累了家人。

那天,王蓝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对面床位的工友突然从床上摔了下来,“让我死了算了,这样我就不拖累你和孩子了。”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交杂在一起,冲击着王蓝的耳膜。那个工友已经不是第一次想死了,她和王蓝说,这种怪病估计是治不好了,不想拖累家人,想去跳楼自杀,可是无法走路,刀也拿不起来,想死都没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王蓝等人病情越来越严重时,有工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人偷偷去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检查,查出了病因。这个消息无异于炸弹,在病友中间炸开了。迫于压力,原本准备把工人接出医院的老板不情不愿地把两个工厂共34名工人送到了职防院检查,王蓝等人被诊断为:周围神经病变、多发性神经病变等疾病,确诊为职业性慢性中度正己烷中毒,是职业病。

医疗期结束 却等不来老板

2012年9月27日,王蓝住进了广东省职业防治院接受治疗。远在四川的母亲不放心女儿,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照顾她。

每天打点滴,用中药泡手泡脚,做理疗,打激素针,一系列的治疗让王蓝的病情有所缓解。那天,母亲看着护士在王蓝的胳膊上找不到血管,又从脚上找血管打针,母亲哭了,摸着女儿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轻声问:“孩子,疼吗?”

“不疼,只要能把我这病治好,不拖累你们,这点疼我还是能忍受的。”王蓝哽咽地说,母亲头上的丝丝白发让她心痛。等病好了,她一定要去找老板要赔偿,就凭她胳膊上一块块的疤痕,就凭老板瞒着她的体检结果。可是,自从她住院后便再也没见到过老板,只有隔几个月,车间负责人会送点工资给她用。

在职防院有效的治疗后,王蓝能扶着墙慢慢走上一小段路,能自己吃饭了。为了尽早出院,她每天都要锻炼好几个小时,还让家人买来十字绣,锻炼手指的功能。

这一治疗就是两年的时间,2014年10月,职防院在给王蓝进行一系列的体检后,向她下发了出院通知书。和王蓝一起接到出院通知的还有4名女工,大家聚在病房里,开心极了,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想着出院后的生活,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可是,大家都想错了。

有女工打电话给老板,让老板来医院结清医药费,没想到老板说:“出院?你们现在手脚都不麻木了?今天出院,明天就能到厂里上班?”老板的问题让女工们措手不及,虽说治疗效果不错,但是女工们还是手脚无力,走一段路就会感觉很累,要像正常人那样工作还是不行的。

看女工们沉默了,老板在电话里温柔地说:“不能来上班,就证明还没有完全治好,不着急,你们在医院安心治疗,治好为止。”说完,老板就挂了电话。

老板什么意思?不打算来接她们出院了?王蓝有种不详的预感,老板要把她们丢在医院里。有女工不死心,紧接着又拨打了老板电话,可老板没接。

这可怎么办?没有老板来签字,就结算不了医疗费,不结算医疗费医院就不让她们出院。难道老板一直不来结算医疗费,她们就要一直困在医院里?或者说,老板哪天突然失踪了,不管她们了,那她们的医药费怎么办?

那几天,5名女工轮流打电话给老板,老板不是不接,就是关机。绝望、害怕在女工们之间流动着,每个人都害怕被老板“抛弃”。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王蓝等5名女工始终没见到老板的面,最小的一个女工只有18岁,一次次失望后,她蹲在病床下,一边哭一边说:“老板不给我们结算医药费,医院会不会让我们自己出钱结算啊?我到哪去借这么多钱啊?”

她的话击中了所有人的痛点,大家都沉默了。王蓝想了很久提议道,不如去找找社保局等部门反映一下情况。王蓝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第二天,王蓝和另外一名女工向医院请假外出。站在广东省社保局的门口,王蓝打了电话给老板,想再看看老板的态度。这一次,老板接了电话,但却是一通诉苦电话,“你们这么多人不上班,还要发医疗期工资,现在经济不景气,工厂经营困难,哪有钱去结算医疗费。再等等吧,工厂有钱了就去接你们出院。”随即,没等王蓝说话,老板的电话再次打不通了。

工厂订单不断,老板有两家工厂,怎么可能没钱?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她们出院呢?这是王蓝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不过,在咨询过社保局的工作人员后,王蓝终于明白老板为什么把她们“困”在职防院了。

根据《广东省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七条规定,职工发生工伤,经治疗医疗终结期满(伤情相对稳定)后存在残疾、影响劳动能力的,应当接受劳动能力鉴定。也就是说,要做劳动能力鉴定,必须先出院,要有出院小结,相关部门才能给她们做鉴定。只要老板不来结算,女工们就不能出院,没有出院小结做不了鉴定,就不能向老板索赔。

知道了老板的真实目的,女工们都愤怒了。她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给老板,这下把老板惹火了,直接开口骂女工们,谁打电话就骂谁。

有位老大姐被老板骂后,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王蓝吓坏了,一边抚摸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不跟他一般见识,大姐,我们这病还没有完全康复呢,不要病上加病。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

后来,5名女工找到当地的安监局等政府部门反映情况,可是相关部门协调时,老板摆出一副“我没钱”的样子,让各部门都很为难。

得知老板的态度,王蓝等5名女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老板不露面,不出钱,她们到底该怎么办?是继续坚守着,还是放弃索赔自行离开?

看着面色憔悴的母亲,想着自己病怏怏的身体,尤其是老板不管不问想要推卸责任的态度,这让王蓝很生气,如果放弃索赔,就等于放纵了老板,以后可能有更多受伤害的姐妹得不到很好的治疗。想到这,王蓝决定不离开,她一定要找老板索赔。

2014年11月26日,在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下,王蓝等5名女工终于拿到了出院小结。12月3日,王蓝等人向当地的社保局提出劳动能力鉴定申请,目前正在等待中。

12月15日,王蓝接到当地工商局工作人员的电话,询问王蓝等女工和老板就职业病索赔一事是否达成协议了,因为老板已经向工商局申请注销工厂,想以此来逃避王蓝等女工的经济赔偿。目前,王蓝等女工在筹备材料递交工商局,证明她们的职业病索赔事情还没有解决完,以便阻止老板注销工厂逃避责任。(应主人公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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