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怜悯
2015-07-07刘美玉
刘美玉
4月25日,大地震造成的雪崩袭击了我们队伍在珠峰的大本营,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当天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那天,当我冲出房间,四周的邻居聚集在我们院子里时,谁都没想到地震已经给外面的世界造成了多么严重的破坏。余震稍微平息,大家还惊魂未定,突然院子门口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房东家的小孩子兴奋地冲屋里的妈妈大喊:“妈妈,妈妈,天巴叔叔和尼玛叔叔来了!”这么强烈的地震,他们不照顾自己家里,怎么跑过来了?我暗想。
见到天巴和尼玛,他们都是一脸严肃,看着我周围的人群,天巴说:“美玉,你过来,我们有事情告诉你。”他们两个人看着我,却又说不出话……
“怎么了?你们要说什么?到底怎么了?”
终于天巴开口了:“美玉,对不起,戈叔没了,还有几个夏尔巴也没了,我们很多队员受伤了。”
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啊?身边都是老少邻居,不能那么脆弱,我努力地仰头看着天空,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尼玛继续接着天巴的话:“因为地震引发了珠峰大本营附近一个叫Pumori的山发生了雪崩,刚才接到上面的人打来的电话,大本营基本上都被雪埋没了,一半以上的帐篷都没有了,不知道有多少人伤亡……”
“确认吗?确认是戈叔?”我不愿相信。
看我如此激动,天巴也犹豫了:“刚才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信号很差,听的不是很清楚,现在电话打不出去,我,我等他们再打电话过来,我再仔细问问。”
周围的邻居已经在我们院子里搭建了各种防震棚,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开心地满院子互相奔跑追逐着。加德满都的天空阴云密布,天巴非常焦虑,这么糟糕的天气,直升飞机无法起飞前去大本营救援,从现在开始,我们惟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傍晚,天巴的电话终于又响起,是明玛用卫星电话打来的,从我有限的尼语水平,我知道天巴正在询问戈叔的情况,看着他的表情瞬间由期盼变成了失落,我知道已然确定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地再次追问:“真的是戈叔吗?”
“美玉,对不起……”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地震引发的雪崩,对大本营造成严重冲击,我们团队除了戈叔还有两个夏尔巴同时遇难,其中Shiva是天巴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天巴15岁开始登山,16岁登顶珠峰,这么多年,在山上见过很多兄弟离去,夏尔巴男人不会在人前流泪的,他们的眼泪在心里。
26日天气好转,从中午开始陆续有重伤员被直升飞机救援到加德满都。当我赶到特里布汶机场的直升机停机坪,透过车窗玻璃,远远看见有几名穿着羽绒服的人站在那里,当我下车才看出是我们队的周华、石磊、子君,还有几个外国登山者。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子君头上缠着绷带,整个面部青紫红肿,几乎认不出了。相拥的刹那,我们都无法抑制的啜泣。子君哽咽着说,在直升飞机里还有我们的人……运送他们的是一架大型直升机,除了他们几个自己能够行动的,在机舱内还躺着好几名伤员。
雪崩发生后,在大本营的HRA(喜马拉雅救援协会)和一些有经验的登山队员立即组成了医疗救援队,对受伤人员进行初步检查与治疗,把受伤部位写在医用胶布上贴在伤员外衣胸口,来接收伤员的救护车司机看见胶布上的字,就知道该如何搬运伤员。伤员依次被挪到担架上,从机舱转移到救护车上送往医院。最后只剩下一个夏尔巴躺在那里,颈部用颈托固定,救援人员去取硬担架,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握着他的手。“This is mountain……”他的声音很微弱,他没有流一滴泪,而我却已泪流满面。
28日中午,天巴骑着摩托车来医院找我,说刚才接到明玛的电话,他大约一小时后到达Teaching Hospital。赶到医院的停车场,有很多人围在那边,透过人群,看见地上有一具用帐篷布包裹着的遗体。明玛看着非常憔悴,说这是我们遇难的兄弟,拉克巴。
拉克巴的父亲曾经也是登山向导,在一次给日本登山队当协作时不幸遇难,当时拉克巴不到10岁,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妈妈带着他和弟弟妹妹艰难度日。传统的夏尔巴家庭,一般都是丈夫在外赚钱,老婆在家里照顾孩子和老人,一旦丈夫去世,留下的孤儿寡母没有任何收入,生活非常艰难,靠着日本队员的资助他完成了基本的学校教育,后来学会了日语,每年登山季结束,他都要去日本打工。
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夏尔巴,去年时天巴就希望他能给我们的女子登山队当协作,当时他的第二个儿子才出生不久。虽然对夏尔巴来说,有机会登珠峰,不仅收入比登其他8000米级山峰要高,而且登顶珠峰次数的多少也是夏尔巴实力和经验的象征,但是拉克巴婉言拒绝了天巴的邀请,他说孩子现在太小,明年吧。
过了夏尔巴新年,他一直在不丹给一个日本公司当翻译,4月初,项目完工后他才返回加德满都。在这次去珠峰之前,他请在加德满都打工的妹妹吃饭还回山区的家乡看望了妈妈,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新衣服。他是最后一个到大本营的夏尔巴,在大本营住了两个晚上……谁都没想到,他会是第一个离开的。明玛、天巴还有其他闻讯而来的夏尔巴,在拉克巴的妻子看过他之后,抬着他去了太平间。尼泊尔90%的民众是信仰印度教的,印度教徒在去世后一般都是立即送往帕斯帕提那进行露天火葬,尼泊尔没有现代化的火葬场和殡仪馆,25日的强烈地震导致大批人员遇难,传统方式来不及处理如此众多的遗体,只能先暂时放在Teaching Hospital的太平间。
Teaching Hospital是加德满都最大的公立医院,也仅有不到10个存放遗体的冰柜,运到这来的遗体,基本上都直接放在地上。所谓的太平间就是医院里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建筑,非常空旷,他们抬着拉克巴进去十几分钟后又抬出来了——里面没有地方了。夏尔巴人信仰藏传佛教,寺庙是他们的精神中心,明玛叫来灵车,载着拉克巴去了寺庙。
我问天巴:“拉克巴走了,老婆没工作,一个儿子刚上小学,一个儿子还在吃奶,还有60多岁的老母亲,他们以后怎么生活……”
天巴无奈地摇摇头,他们不能怎么样,还是要生活,艰难地生活。
珠峰给了夏尔巴人荣誉,也给了他们悲伤,夏尔巴人早已和珠峰融为一体,太阳明天照常升起,夏尔巴人明天还要上山—离开山,还是夏尔巴人吗?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坦然接受,这就是夏尔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