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师
2015-07-06钱爱康
钱爱康
手下一柄清代象牙扇骨,他要把它打上印记,45度锐角的刻刀尖点切出赵孟頫《枯枝竹石图》石头的轮廓,刀刀都在和谁较劲、拼命,用尽了心底的力量。旁人忽然明白,什么叫刻骨的仇恨,原来是这样来的。他的作品刻单刀也刻双刀,很是干脆利落,正刀侧锋,充满了金石味。一直以来,他的技艺是不错的,刻赵体就有赵体的柔美神韵;刻二王的就有二王的线条的流畅味道。
很多个午后,他趴在工作台上打盹,那些排队等候作品的人不知道他晚上是否睡觉、颈椎是否吃得消,只想着快快拿到作品,他们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是这个城市雕刻技艺的代表,以文化的名义频繁出访、交流。工作室里挂着很多与国家领导人、社会名流、文化精英的合影。
雕刻师感觉自己学养尚浅,对一些民俗缺少了解。一次帮一位满族老先生刻一幅作品,满族人对老鼠心怀崇敬,尊为光明之神,传说天地浑沌一片时,勇敢的鼠把天咬出一个口子,人类才有了光明,所以为纪念老鼠功绩,十二时辰里第一个时辰被称为子时,子鼠也成了十二生肖的第一个。满人不直接叫它老鼠,而是叫大爷,比如说到昨晚有鼠吃了家里的米,会说昨晚大爷来吃米了。四蹄动物里,只有它的前爪和后爪是呈奇偶数出现的,不能不说是神奇。可是雕刻师不知道,认知里那是害人的家伙,传染瘟病、咬坏家具,偷吃粮食,十恶不赦。于是他当了老先生的面就说了老鼠的许多坏话。老先生也不多说,浅浅地笑笑,捋了一下冉冉白须走了。此后好多年再不见上门。
一日在菜场见到老先生,他上前主动招呼,老者颔首,这一年是鼠年,各种关于鼠的说法都有,其中就说到满族对鼠的敬意,尊称它为大爺,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无知口业得罪不浅。这些让他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
他的心灵一直是自由自在的,夜晚躺在床上,充满冥想和创造,后来被评为大师,有了专门的工作室,有了作品陈列室,还有了传人,不断地有各式各样的人来造访,他好生烦恼,感觉被捆绑,没有了属于自己完整的时间和空间,没有了冥想和创意。即使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奇思妙想,再也没有大件的作品问世,平庸至极。他静不下来了,没法静下来。
原本他是雕刻师,他雕刻那些物件,有“我的地盘我作主”的味道。现在他常常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作品,被人绑架,随意雕刻,圆的方的,成了物件。他特别想躲进山里,从此不见人,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打扰,哪怕是做只昼伏夜出的老鼠,也要自在许多。
可是他知道,原来的雕刻师已经回不来了。
选自《新民晚报》2015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