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爸爸
2015-07-06赵松
赵松
成功
“爸,哈佛算是最好的大学么,在全世界?”
“算吧,至少也是最好的大学里的一个吧。”
“那考上哈佛,算不算成功了呢?”
“也算吧,至少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
“你将来要考哈佛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个成功人士。”
“那你想成为什么?”
“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做点什么都行。”
“好吧。”
记忆中的小男孩
儿子13岁了。他3岁时,我到上海工作,直到他10岁,才将他接过来上学。
我缺席的那些年,他过得怎样,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还是那个看到任何一种小汽车模型就挪不动步的4岁男孩;是那个对恐龙世界迷恋、见到与恐龙有关的书就要买的5岁男孩;是那个不喜欢说话、脾气倔强的六七岁男孩……
我经常会回想起某些片段。比如,他6岁那年的冬天,我请假回抚顺。我们在屋里玩,他在看恐龙书。我就说:“如果我们是恐龙,会是什么龙呢?”他说:“你是侏罗纪的雷龙,我是白垩纪的霸王龙。”“为什么我们不在同一个时代?”“因为我们见不到面啊。”
还有他7岁那年的夏天,妻子带他到上海来看我。离开那天,在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上,他拉着自己的绿色小拉箱,低着头站在车厢门口,一动不动。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语。他妈妈催他快点上车,他也充耳不闻。妻子只好去提他的小拉箱,他忽然变得很生气,甩开她的手,大声吼道:“你干什么!”后来,妻子告诉我,他上了车,一路不语,眼里含着泪。
一晃眼,他就长大了。12岁时,他身高长到了170cm。有时候,看着这个又高又壮的男孩站在面前,用开始变声的嗓音跟我说话,我忽然有些不大习惯。
父子间的对抗
他已不再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小男孩,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恢复了能言善辩的本色。他会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把我带到上海不满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上海。”我试图说服他,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在上海你会有更好的环境,更好的学习条件,将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他说:“那又怎样?要是我不觉得你说的这些更好呢?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出一大堆理由来逼着我接受,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像他这么大时,根本不会这么表达,或者说,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表达。我那时不可能去想父母能否理解我这样的问题……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为了这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儿子出生时,我就想,将来绝不能让他因为学习而受委屈,只要他过得开心就行。
可我食言了。我为了他的成绩焦虑,冲他发脾气,训斥他不努力。这让他非常失望。“你不是说你不在乎学习,只在乎我开不开心么?”他责问。我无言以对。这让我意识到,不管自己早年有何种挫折记忆,一旦为人父,变得专制起来其实是非常容易的事。
网络对他这代人的影响超乎想象。在我乱发脾气时,他会在网上搜出《青少年保护条例》,说我的态度和方式是违法的,“我可以告你!”在我生闷气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时,他会搜出专家们写的《如何教育不安分的孩子》一类的文章,让我先看看再说话。
他眼中的父亲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南方,来到上海,我当时经常想象的打拼地,是北京。我到上海,只是不想在国企那种安稳到麻木的环境里慢慢老死。只是,到上海十年了,我还在租房住。
儿子有一次从同学家里回来,问:“爸,你为什么不买房子呢?”我说买不起。
“那你为什么要来上海?”
“因为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不就是喜欢看书写作么?一定要到上海来才能看书写作?”
“这里有美术馆。”
“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理由呢?”
“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其实在哪里都能写东西。”
显然,他是被同学家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刺激了。我告诉他,人生在世,总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吧?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他听着,摇了摇头,“反正理解不了你的想法。再说了,你写作能挣多少钱呢?你出本书能挣多少钱呢?是不是只有出了名,才能挣很多的稿费?”
我试图通过耐心的解释,让他明白能一直喜欢,比有没有钱重要得多。“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在乎钱的……”是,我的确在乎。我会在乎稿费的高低,会算计版税的多少,会在乎自己的薪水和年终奖的增长……好吧,就算如此,我们该有的不也都有了么?
“你没有汽车。”
“我不喜欢开车。”
“那你觉得你现在算成功了么?我觉得你并不算成功。”
我们辩论了很久。后来他表示,他并不是要否定我喜欢写作读书这件事,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仍然觉得我没有成功。
无法达成一致的未来
他的理想,是将来能去NBA打球。我说这很难。他听了似乎想要辩论一番,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从网上下载了NBA训练大纲,带着几个小伙伴按照大纲要求训练。即使别人不去练球,他自己也去。
那个篮球场我去过,它在河边的一个社区公园里,是个围着铁丝网的露天球场。因为没有教练,他很多动作都不够标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每次训练,他都练得很刻苦,以至于我会犹豫,到底要不要送他到体校去打篮球?可我還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保守。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考虑将来怎么活下去啊。“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将来不会像你们这代人这么累。”他说,“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活着……”是啊,我算了算,等他到了我这年纪,加上他老婆家的积蓄,估计会有八套房子,随便怎样都能轻松过下去吧。当然这种算法也挺搞笑的,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房子也就不值钱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观念差别很大。我是个保守主义者,而他呢,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对未来的忧虑,在他看来是莫名其妙的。而他的“成功”和“不需要成功”的观念的自相矛盾,在我看来则是这个年纪男孩的基本特征。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那种自由的感觉。
每次陪他练完球,我们都会去附近一家便利店里吃冰淇淋。我们坐在大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马路。我早已习惯了话题由他来选择,他不大喜欢跟我聊NBA,他知道我现在基本不看了。为了照顾我,他更愿意问我历史方面的问题。比如,甲午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输在了什么方面?抗美援朝志愿军死了多少人?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呆上一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
我知道,他只是想多跟我呆上那么一会儿。我也是。
对话
“爸,明天你回来么?”
“没什么事就会回来的。”
“哦,那我告诉妈妈。”
“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我陪你过马路吧……”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赶着写东西么?”
“没关系,过了马路,我可以去坐地铁。”
“你还是打车吧,节省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