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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默林的斑衣吹笛人

2015-07-06黄凌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布克

黄凌

1.

当小棠从被子里爬出来时,她感觉自己像是条裹着丝绸的鱼,在浅水池塘里裸着背鳍,这种不安全感和窒息感,让她喘不过气。

打开电脑,写些梦呓般的文字,有时会给自己倒一杯果汁或牛奶,维持身体每个细胞的鲜活,她不敢老,因为怕布克回来后会认不出她了,尽管小棠明白,布克也许不会回来了。

窗的紧闭让世界走开,而窗外天气好得让屋子里的人心碎,那年小棠和布克也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相识。她拎着一满箱的家当和抱着一沓书的布克撞在了一起,本就不结实的破落箱子,这下彻底摧毁,好不容易塞进去的春夏秋冬,全部散落在地上。抬眼望去,从布克的书里,飘落出几枚干透了的玫瑰花瓣。真是倒霉,小棠骂着,想到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就如此狼狈,心里有种悲凉感,最后是布克帮忙把箱子抱进了小屋。

此后两人无非是吃饭,看电影,谈恋爱,再到荒芜。小棠试了无数种方法,想要挽留,但其实一个人的变心就像是灵魂出窍,烧符撒米得到的短暂回魂,又能维持多久呢?

布克要去别的城市了,小棠问了他无数个问题,他只说了句,三年后我再答复你。然后宽行大步离开,留下了那年飘落的几枚干玫瑰花瓣,已经变得透明了,浅浅的红色,脉络清晰,像写满了离骚的缩微尺牍,又像是历经千年的爱情甲骨文,点竖斜曲,躺在中药铺子里,只言片语,无人能懂。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几年前的旧歌,忘记了剪指甲,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发尾开叉,嘴唇干裂,穿学生时代的单衣,拼命擦拭家具。有时天暗下来,心也会止泊,幻想与黑塞重逢,指月闲话,一层层拨开心灵的外衣,查看内核的现实元素,在经历过一切后又增加了多少。她还在等待与布克的约定,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马蒂尔德一样,抱着兰花,目光坚定,却又会问莱昂,人生是只有童年这样痛苦,还是一直如此?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又盲目信守。

2.

有一种人,有着天使的表情,却拥有罗刹的心思,那么反过来,拥有罗刹表情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某个星期二,小棠与这个人擦身而过。他是新搬来的房客,像是吉普赛的游历班主,又像是斯拉夫的行吟诗人,长得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胡子拉碴,长长的毛衣随意套在纤瘦的身体上,裤子上竟有一处补丁,鞋子棱角分明,踩在绿色斑驳的地毯上,没有丝毫柔软,这个男人身上的寒伧落拓,让原本就昏暗的走廊更添了几分神秘。

小棠进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而他的大门一直关着,似乎害怕别人的窥视,像磨坊里冷酷的监工,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小棠知道了他姓古。从厨房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他的客厅,他看租来的老片子,给自己削水果。每天和不同的人在屋子里说话,似乎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与人说话,但小棠从来不会去刻意观察他,觉得这样偷窥隐私很不道德。

此时,小棠已从空虚里走了出来,在报纸的夹角找了份类似理想坟场的工作,而六分之一的机会更像是轮盘赌,她必须珍惜,所幸,她中鏢了,但瞬间的欣喜被办公室里失望的味道所淹没。

小棠喜欢看万家灯火,每次下班,都会一路看过去,天空中月色如檬,这样的好光,让她想要与光同沉,随烟而逝,而她最后还要回到那个连水都要自己烧的小屋,为了布克一直在等候。

有首歌里唱过,世界再大,你还是原地不动。小棠觉得,这好像就是在说她,无论现实如何盘剥,她在默默缴纳了生活的税项后,缁衣独行,去存一笔坚守的定期,这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有点奢侈。

3.

房东太太有个绝活,和所有看门人一样,有着神经质的敏锐,无论你用哪种方式回家,只要欠下房租,她都能闻到你的味道。古先生,你已经有两个月没交房租了!房东太太说完,一只手伏在楼梯栏杆上,挡住了他的去处,眉眼放恣,似乎欠钱就是一个人品行不端最好的佐证,而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手刃他的尊严。古先生一脸的难以言说,窘况让他变得木讷。钱在这里,古先生让我帮他交的,这几天却忘了……小棠不是个有侠肝义胆的人,这一刻,她不忍心看到一张倔强的脸因困境而萎顿。

此后,古先生总想还了这份钱,可一直没有富余。于是,他说,我欠你一份人情。小棠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点头,她明白,如果不接受,会抹煞一个人的尊严。

小棠和古先生,有时会在天台上碰见,开始是小棠来收衣服,古先生在这里拨弄电视天线,逐渐两人会在饭后,不约而同地上来看看。在逼仄的城市罅隙里,只有这里有更广阔的空气与好光,虽然有些不搭地气,但没有十字街头的迷失,没有天花板的束缚,有种悬而未决的希冀,空寂冥想的豁然。

小棠觉得古先生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怪异,特别是那双眼睛,有种光好熟悉。天台成了两人真心话大冒险游戏里的背景墙。她告诉古先生,自己在这个城市,就是为了一个承诺,她骨子里有点冒险精神,是某个为了正义寻宝探险的荒野牛仔,有些傻,不合时宜,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无伴终老。古先生说,他只是偶然到这里,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他其实是个画符画咒的老道,是从某个画壁里逸出而外的捉妖人,是人鬼疏途路上的驿站掮客,是某公司里最落拓的员工。小棠埋怨他像在说一千零一夜。

两人有不同的方向,却有着同样的不确定。

古先生会吹笛子,小棠很意外,他却说,没有什么奇怪的,每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都会一样乐器,就像瞎子阿炳会拉二胡,《功夫》里的两个瞎子杀手会四手联弹古筝。但小棠不以为然,因为古先生不是瞎子,而他吹笛子时没有白衣胜雪的雅致,倒更像是寓言里那个为了告诫不守承诺的人,而吹笛带走善良孩子的流浪斑衣人,而他的笛声像有魔力,驱走了她心里不少的烦闷。

4.

小棠感冒了,两天没有下楼,想到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零落感顿生,古先生的到来,让她热泪盈眶,似乎有些过于感动。只一小会,一锅紫米粥就端上来,不知是饿了,还是他真是什么深山会采药的半仙,那碗粥吃下去,小棠第二天就有力气去上班了。

有次,小棠买了份煲汤,想给古先生也送一碗。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有种宗教诡异的压抑,略微泛绿的铜炉子上,有一个褐土陶罐,咕咚咕咚煮着什么,一股异香,让小棠忍不住揭开盖子。别动!古先生的呵斥太晚了,陶罐里一只蟾蜍在瞪着眼看她,旁边是一小段蛇身子,小棠惊呆了,忘记了呕吐,她忽然想起以前古先生说的话,难道他真的不是常人?一股呃逆,小棠终于有了反应。她开始疏远古先生了。

不久后,小棠兴高采烈的抱回一瓶酒,一些布克喜欢的菜式,想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人在乎她的高兴,而且这件事情过后,她也许就不在这里住了,于是告诉古先生,今天是三年里的最后一天,不论结局如何,布克都应该给她一个答复,也算和古先生做个道别。古先生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些东西,嘴里喃喃道,是啊,该有个了断了。

然而等到午夜,布克都没有出现,小棠一脸青色,更像恐怖片里挽了黑纱,布好祭品,为等丈夫回魂而夜坐的寡妇。她失望了,原来都是一厢情愿,那种低劣的谎言,竟然骗了她三年。小棠悲愤地把菜拿到厨房去倒掉,突然古先生的声音却出现了,布克不是不想来,而是他无法来了。抬头一看,发现他还在自家的客厅里望着她,那为何声音如此的近,就像在耳边说的?

小棠如同被点了穴,无法动弹,看着古先生一张一阖的嘴唇,竟然发出了布克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布克的死是那么突然,弥留之际他自愿捐出了眼角膜,为此,他得到了三年约定亲口终结的机会,不然,怕这辈子都欠小棠一个了结。

小棠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枕头湿了半边,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她慌忙起身,跑去厨房,昨晚的菜还在垃圾筒里。她去敲古先生的门,房东太太说这里一直是杂物间,没人住过。突然,小棠的后背一阵发凉,却又心生感激,谢谢布克守信的情义,她像那个被哈默林的斑衣吹笛人带走的孩子,最终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世界里,得到了一个深挚的承诺。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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