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
2015-07-06刘学兵
刘学兵
赶生决定偷沉鱼的鱼了。
事情是有人给赶生介绍对象引起的。女方不是别人,正是沉鱼。
沉鱼和赶生是邻居,一屋两头住,庄稼各种各。但是,赶生对沉鱼,沉鱼对赶生,都是知根知底的。沉鱼家里要是换个灯泡什么的,她就在屋里喊赶生,闷声闷气的,说来帮个忙,赶生就跑到沉鱼家里,一阵忙乎,然后啪啪地拍着身上的灰尘出来。有时还会闹点小笑话。比如赶生站在梯子上给沉鱼接电灯保险丝,一时没忍住,轰了一个屁,把站在地上扶梯子的沉鱼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用手掌扇着鼻子,说狗屁,好臭。然后两个人就笑。哈哈哈哈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赶生呢,要是遇到桌子上没菜的时候,就端着饭碗跑到沉鱼家的桌子上夹几筷子菜,凑合着也能对付一顿。沉鱼比赶生整整年长七岁,沉鱼结婚嫁到村里的时候,赶生还在读书呢。赶生比沉鱼整整小了七岁,赶生结婚的时候,沉鱼的女儿已经读初中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七,算什么呢?说不出来,总感觉怪怪的,有点离谱。赶生想也没想就一口就回绝了。那怎么行?
人家说,怎么不行?沉鱼没男人,你没老婆。这就行。说话的人是个直性子。反正你们是邻居,东西不用搬得太远,干脆现在就动手,要不就是她搬到你家,要不就是你搬到她家,两家合一家,既经济又实惠,既节约了柴火,又节约了大米,冬天还有人捂脚呢,百利而无一弊,何乐而不为?
赶生又说了一句,那怎么行?
消息传到沉鱼耳里,沉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别以为自己是精品,还不是二手货,有啥了不起的?他不肯,我还不愿意呢。从此遇到赶生就不说话,虎着脸侧身而过。好像赶生借了她家的米还了她的糠。
沉鱼要大量卖鱼了,就用网来拉鱼。请了很多人来帮忙拉网,拉完后,沉鱼每人丢了一条鱼,说是辛苦了,尝尝鲜。可是,沉鱼就是不请赶生去拉网。她宁肯叫女人,叫年纪稍大的男人,也不叫隔壁的赶生。也不给赶生鱼尝鲜。
沉鱼卖鱼,人人都去买。唯独赶生去买鱼,沉鱼不卖。沉鱼冷冷地撇下一句,不卖!弄得赶生不尴不尬地怔在那里。
赶生自然不知道沉鱼在为自己说的话生气,还追着沉鱼问原因。沉鱼说,那怎么行。再问。沉鱼依然说,那怎么行。赶生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有来头,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还挺有深意。跟着念了两遍,就想起了这话原来是自己说过的。虽然没有当着沉鱼的面说,可就是针对沉鱼说的。赶生明白,这话传到沉鱼的耳朵里了。沉鱼是上心了。先不说是不是对自己上心了,可以肯定的是,沉鱼对这句话上心了。
赶生有些愧疚。真的是过了。两家合一家这件事情,是沉鱼本人的意思也好,是好心人成心撮合也好,甭管自己乐不乐意,好好说就是了,干吗那么硬气呢,成就成,不成就是缘分没到,日子不照样过嘛,又不会掉一根汗毛,委婉一点不好吗?那怎么成?听听这话,感觉就是硬邦邦的,恶狠狠的。你以为沉鱼非要粘着你不放啊?你以为沉鱼非要哭着闹着嫁给你才能过日子呀?这么想着,赶生心里就有些悔。一个单身女人,真的是不容易呢。
沉鱼的老公在城里打工,不小心从三十多层的楼顶掉下来了……从此家里就再也没有男人了。可是,沉鱼很能干,她一个人撑着,硬是把女儿送进了大学。现在,她依然是一个人,种地。没事的时候,她就承包了村里的一口池塘来养鱼。几年下来,渐渐成了气候。池塘里的鱼肥大,味道儿也鲜美。沉鱼原来的名字叫杨成玉,由于她的鱼养得好,人呢,也长得脸是脸,嘴是嘴,什么器官摆在什么地方,她妈和她爸都是商量着摆的,匀称得很,所以大家都亲热地叫她成玉,叫着叫着就叫成了沉鱼。沉鱼就沉鱼吧,取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意,倒也没有夸大。
人家养鱼都用饲料,用一些不知名的药物来催肥,加速生长,缩短上市周期。沉鱼不。沉鱼养鱼不用饲料,不用药物。她给鱼只喂青草,所以养的鱼被镇上的人叫做健康食品,原生态的。尽管价钱贵一些,但买的人特别多。自从尝到养鱼的甜头后,沉鱼就放弃了土地,一门心思都放在池塘里。她每天拿着镰刀,满山遍野割青草,然后把青草一担一担挑回家,撒到池塘里,让鱼儿来吃。
沉鱼喜欢长久地站在池塘边,看水清草绿,蓝天掩映。一大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青色的脊背不时划过水面。沉鱼抱着青草向水里撒去,青草自天而降,吓得鱼们四散奔逃。但是,时间不长,浮在水面上的青草四周便聚满了大大小小的鱼。那些鱼儿便欢快地游过来,你拉一根,我拉一根,有时还两个争着拉一根草,一嘴一嘴地往肚里吞,吞到最后两张嘴一碰,仿佛是受了惊,吐出嘴里的青草,各自逃开,在池塘里溅起片片水花……沉鱼喜欢青草,就像喜欢地里生长的庄稼。她甚至把人家遗弃不耕种的土地也种上了青草,春天的时候,绿油油的一片,好看得很。据说,沉鱼池塘里的鱼一年卖的钱很多,甚至还超过了有些进城打工的人。沉鱼常常说,在外打工,还不如回家养鱼。
和赶生一起过日子,沉鱼还真没有想过。
热心人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扛着也不是办法,人既然活着,就得好好地活,得让死去的人放心,让他放心你没有受苦,还是走一步吧。再走一步就是改嫁的意思。沉鱼想想也是,人家说得在理,人活着,就得往前看。可是,上哪里去找称心的呀。人家冲赶生这边呶呶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看赶生如何?沉鱼说没想过。没想过就要想呀。现在想也不晚。沉鱼担心赶生拒绝。我比他大好几岁呢,他要不答应,咋办?热心人说,你又不知道赶生的心思,咋知道赶生不答应?
果然赶生没有答应。
沉鱼也来气了。哼!你不答应,我还不稀罕!
可是,沉鱼越是不稀罕赶生,赶生就越是往她心里钻。她总觉得周围到处都是赶生的影子,当她抬头四处寻找的时候,却什么也没看见。从前没有想到赶生的好,也感觉不到赶生的好,现在突然发现赶生确实不错,会种地,在工地上也是干活的好手,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他都有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能干的活兒。他那么年轻,老婆秋兰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也没有“再走一步”,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了。沉鱼心里放不下赶生了。早上起床到院子里,她首先偷偷瞥一眼赶生这边门开没有,要是没有开门,就说明赶生还在睡觉,她做事情就轻手轻脚的,生怕把赶生惊醒了。要是赶生的门开着,她就故意粗声粗气地和那条叫来福的狗说话,想引起赶生的注意,把赶生引到院子里来,好借机看他几眼。如果赶生的门一整天关着,看不见赶生的人影,沉鱼又要担心,生怕赶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有一天,赶生的门从早到晚都关着,沉鱼实在不放心,就走过去,把鼻子挤在玻璃窗上,看赶生到底是不是在家,想不到赶生从地里回来了,刚好碰上。赶生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把沉鱼打量一番。咋啦?想偷东西?沉鱼心里虽然慌乱,但嘴却不软。谁偷东西了?赶生得理还不饶人。那你贼眉贼眼往我屋里看啥?我……我找来福。说着就喔喔喔地唤来福。赶生一指沉鱼脚边,来福就在你脚边呀。沉鱼恼羞成怒地踢了来福一脚。来福哀叫一声就逃开了。赶生就笑。沉鱼不依了。撅着嘴,虎着脸,齐耳的短发都要快一根一根竖起来了。郭赶生!她直呼其名。你脑子有病啊。赶生不说话,依旧嘿嘿地笑。沉鱼眼里就含着了委屈的泪花。
赶生没有答应和沉鱼的事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赶生认为沉鱼有男人。
不止一次,赶生路过沉鱼的窗前的时候,都听到沉鱼屋里传来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到底说什么,听不明白,有时甚至还有女人的呻吟。那种呻吟叫人心跳,叫人销魂。听得赶生浑身燥热,吓得他不敢停留,匆匆地离开。秋兰说过,这种事情摊上了,不吉利。不死也得蜕一层皮。
赶生一直没有发现沉鱼的男人。这个女人,居然瞒得紧紧的。
村里有个老兽医姓马,年轻时走村串户给全公社的家禽医治预防疾病,没事的时候就不误正业,给村里年轻人做媒,成功了不少,老兽医一直很有成就感,后来退休了,在家养老,可是,这个爱好到老了也没有丢下。他七十岁那天大摆宴席,赶生和沉鱼也去了。老兽医几杯酒一下肚,满脸红光,兴奋异常地说了从前做媒的逸闻趣事。他一心想撮合赶生和沉鱼,说着说着就把沉鱼和赶生拧到了一块儿。说今天到我这里喝酒,啥时候到你们那里喝酒啊?小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好几十桌呢,大家都等着赶生和沉鱼表态。
也是赶生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儿就冒了一句。那怎么行啊?
这是赶生第三次针对沉鱼说这句话。前两次是背着沉鱼说,这一次不仅仅当着沉鱼说,还当着满院子的宾客说。
这下沉鱼脸上挂不住了。她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郭赶生!现在就算我这个老寡妇喜欢你,看上你,想你,赖着你,你不答应,我晓得我人老珠黄,配不上你,但你总得说个原因啊,你这样,会让我死不瞑目,你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大伙儿一看不好,事情要闹大。有的开始劝,说算啦,开玩笑的。但有的喝了酒,正憋着劲儿呢,偏要像沉鱼一样弄个明白。是啊,人家沉鱼人不错,又有钱,你不中意,总得有个原因呀。
赶生一挺胸,他豁出去了。沉鱼有男人。
沉鱼说我男人死了好多年了,哪来男人?
赶生说不是死了那个。
沉鱼的脸唰地白了。你说还有哪个?
赶生说我我我。
沉鱼说,你你你个屁!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沉鱼用手点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杨成玉偷人?
话还没说完,一双筷子就奔赶生飞过去了。狗日的郭赶生!你给老娘说清楚,我一个寡妇人家,碍着你哪里了,非要这么损我?我偷人?你看见啦?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没有捉到我啊,凭什么说我偷人?我死男人找男人,笑人吗?要找我会正大光明,亮亮堂堂地找男人,我有必要去偷男人吗?今天你不把那个男人给我找出来,我跟你没完!说着,沉鱼就伸手去抓饭碗。人们只见眼前白光闪过,饭碗已经向赶生飞了过去。赶生慌忙躲闪,只听两声脆响,饭碗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赶生嗫嚅着。没看到男人,我听到叫声了。
什么叫声?大家齐声问。都来了兴趣。
赶生说,女人叫的声音。于是,赶生就学着女人床笫之欢的叫声呻吟起来,高低长短,婉转低回,再加上喝了二两酒,有了一点醉意,那声音惟妙惟肖,叫人想入非非,逗得所有的客人都笑弯了腰,拍着桌子直叫要岔气了要岔气了。
沉鱼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跌坐在地上,你……好你个郭赶生!我,我……老娘操你祖宗!
说完就跌坐在地上,蹬着双腿无助地哭起来。
赶生把玩笑开大了。好多人都说赶生不对,老兽医更是挥舞着拐杖把赶生赶出了宴席。
赶生莫名其妙被老兽医从宴席上赶走,蒙受不白之冤,还丢了面子,心里忿忿不平。他思前想后,这事情是由沉鱼引起的。归根结底,还得从她身上来解决。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沉鱼到底有没有男人,还得用事实说话。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沉鱼说的,拿贼拿赃,捉奸捉双。
以后的日子赶生就显得特别留心,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关灯睡觉,他时刻都竖着耳朵听那边沉鱼家里的动静。
工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他撞上了。
有一天他从庄稼地里被雨淋回了家,刚跨进小院子的门,一阵熟悉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里朵里。赶生心里一兴奋,放下手里的家伙,踮着脚尖便来到沉鱼家的窗户下。但是,还没仔细听,赶生便知道沉鱼在里面做什么了。没错!沉鱼在看黄色录像!赶生呆呆地站在窗子下,一时间里心情变得很复杂,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是幸灾乐祸。正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飞过一道长长的白光,又似乎迎面吹来一阵妖风。赶生只觉得浑身一凉,顷刻就成了一个落汤鸡。赶生捉奸不成,反被沉鱼泼了一盆水,弄得狼狈不堪。心里顿时火冒三丈,他指着沉鱼的大门口又咬牙,又跺脚。好你个杨成玉!你等着!你你你等着。沉鱼站在阳台上哈哈大笑,很解气的样子。可是,笑着笑着,沉鱼却哭了。
郭赶生,我杨成玉没男人,想男人,有错吗?
这话让赶生停住了脚步。他看了一眼沉鱼,心里就软了。自己要是把这事张扬出去,只怕比让她去死还难受,更不用说在村里呆不下去了。
可是,自己被老兽医赶出酒宴这口恶气怎么出?今天被沉鱼泼了一盆水,也不知道是不是脏水,要是脏水,这个亏就吃大了。这口恶气,又到哪里去出?思前想后,赶生决定两件事情也不去计较了,也没必要去追究。唉!一个女人,也不容易啊,干脆,数罪并罚,到她池塘里钓一条鱼,这事情就算過去了。
其实,说去沉鱼池塘里偷一条鱼,赶生心理上更平衡,要不怎么能解心头之恨呢。偷鱼,就是要偷杨成玉的鱼。赶生咬着牙,狠狠地想。
当然,秋兰也喜欢吃鱼。
赶生的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柔情。秋兰是赶生的老婆。他们也是中间人介绍认识的,后来彼此见了几次面,觉得都不错,能找到感觉,就约会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小餐馆里,赶生问秋兰想吃什么。秋兰想也不想就说鱼。麻辣鱼。秋兰吃鱼胆大而心细,把鱼夹到嘴里,嘴唇蠕动,鱼刺就从嘴角姗姗而出,刺上不沾丁点儿的鱼肉,看得赶生张口结舌,连声称开眼界了。吃了饭出来往家里走。在没人的地方,赶生就拉了秋兰的手。秋兰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走了几步,赶生说我想抱你。秋兰没有异议。赶生得寸进尺,我还想亲一口。秋兰就说,是不是早了一点啊?赶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很多年后,赶生就在秋兰面前炫耀,说秋兰这个人简单,一条鱼就能哄到手。秋兰就笑,亏得是你赶生,要是换别人,就是一条金子做的鱼也未必能把姑奶奶哄到手。赶生说秋兰你就是一条鱼,一条好看的金鱼呢,在透明的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让人越看越爱啊。
赶生想起他们第一次吃饭的情形,就忍不住笑了一下。秋兰问他笑什么,赶生就把她吃鱼的样子说了。用了一句话,很恰当,说秋兰谈到吃鱼两眼就会放出光彩,连头发也会像来了风似的飘起来,就像猫闻到了鱼腥味儿,眼睛贼亮抽着鼻子四处寻找。秋兰没憋住,咯咯咯地笑了个前仰后合。赶生说现在吃鱼很容易啊,你想天天吃鱼,我就天天给你鱼吃。于是,秋兰就变成了一条光滑的鱼,哧溜一下钻到了赶生的怀里,在赶生的怀里游来游去,一直游到了赶生的生命里。
秋兰在村里算不上最漂亮的,但秋兰就像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那样讨人喜欢。秋兰的嘴甜,碰到谁都喜欢打招呼,喜欢叫人。和赶生刚认识的时候,来赶生家里玩儿,才跨进村,便一路走,一路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一叫一个笑脸,惹得你不答应都不行,不笑都不行。他们结婚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说赶生好福气,讨的老婆又漂亮又贤惠。赶生也高兴,别人说自己的老婆好,那是真的好。他脸上有光呢,嘴里虽然谦虚,可心里也跟着把秋兰夸了不知多少回。
赶生进城打工的時候,秋兰已经怀孕了。他一走,家里就剩下母亲和秋兰。他对秋兰说,预产期一到就回来。秋兰羞涩地点点头,抱着赶生久久地舍不得放开。
赶生在工地连做带学,是工地上干活儿的能手,有时一个人能顶两个人干活儿,工头舍不得放他。赶生要请假回家伺候月子秋兰,工头满口答应。正当大家和赶生嬉笑打闹的时候,赶生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他老婆挺着大肚子去江边洗衣服,不小心滑进江里。赶生冲着电话大声吼人起来没有。打电话的人说起来了,就是,就是没有了。接完电话,赶生就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秋兰就这么走了,带着未出生的孩子。
赶生就变了一个人。不言,不语,不笑,不怒,不悲,不喜。秋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只有赶生去寻她,去看她,去想她,她却从来不曾想过赶生。赶生失去了男人的光彩,失去了男人的伟岸,他头发很长,他沉默寡言,吃完饭总是把碗筷丢到水里泡着,等到把干净的碗筷都用完了,再集中清洗,如此周而复始。有时为了赶农活儿,没有干净碗筷了,就临时洗两个碗应急。吃饭的桌子也是好久不曾擦过,伸出手指就能写出字来……他的衣服很长时间不换,洗衣服也是放到水里泡几天,然后捞起来晾干就了事。他还动不动就发怒,有时一个人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对出门打工也失去兴趣,成天呆在家里,盯着电视机,半天不说一句话。可是,一到了地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目光闪烁,浑身充满了力量,把庄稼打理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好像在等着秋兰回来和他一起收割。
秋兰还在的时候,总是亲自动手煮麻辣鱼。秋兰煮的麻辣鱼麻而不烈,辣而不燥,入口细嫩,堪称一绝。赶生不会煮麻辣鱼,秋兰要教他。赶生说你会就行了,全家都有口福。秋兰就说,想吃你煮的麻辣鱼,只怕是没指望了。赶生说谁叫你会煮呢。现在,赶生学会煮麻辣鱼了,技术简直可以和秋兰媲美。可是,她却再也吃不到了。有一次,赶生煮了一大盆麻辣鱼,他把鱼端到桌子上,在热气腾腾中闻着麻辣鱼的香味儿,又想起了秋兰吃鱼的样子,小嘴咀嚼着,不停蠕动,鱼刺不断地从嘴角逶迤而出……想着想着,就静静地流泪。
早些时候,沉鱼还没有养鱼,秋兰要吃鱼,赶生就跑到镇上去给秋兰买鱼。后来沉鱼养鱼了,秋兰要吃鱼,赶生就不去镇上了,就到沉鱼那里去买。沉鱼就给赶生一根鱼竿,让他自己去钓,然后过秤,付钱。沉鱼说,一条鱼的事情,不用网,要是用网拉,弄得满塘的鱼不得安宁,不划算。秋兰特别喜欢吃沉鱼养的鱼。说沉鱼的鱼营养,健康。
沉鱼的鱼竿很简陋。就是一根竹竿,上面有鱼线,有一颗鱼钩和坠子,没有鱼漂。沉鱼说,用不着鱼漂,只要你看见鱼线绷直了,就成了,你只管取鱼就是啦。赶生用过几回,果然不错。后来,赶生也做了一根鱼竿,比沉鱼的鱼竿还要简洁,根本就不用竹竿。就是一根鱼线,一颗鱼钩,一粒坠子。在鱼钩上挂上鱼饵,抛出去,鱼线的另一头攥在手里。等手上的鱼线绷直了,企图挣脱手掌的时候,鱼就上钩了。
今晚他决定试一试。
赶生的运气很好,刚抛下鱼饵,就有鱼咬钩了。手上传来一股轻微的,向外拽的力量,沉甸甸的,带着某种企图,又分明带着一种绝望。赶生心里有一种很实在的感觉,似乎感觉到了秋兰正调皮地抽动着鼻子呼呼地闻着麻辣鱼的香味儿。他稳稳地抓住鱼线,不慌不忙地收着鱼线,任由鱼在在水里挣扎。那鱼顺着鱼线在水里左右划了几圈儿,仿佛是累了,乖乖地躺在了岸边的草丛里。赶生满心欢喜。一条鱼就足够了。要是沉鱼人赃俱获,为了秋兰,他认了,大不了给她钱。不就是条鱼嘛。赶生想。他正弯腰去抓那条不幸的鱼,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循声望去,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沉鱼从一棵大树背后走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东张西望。赶生心里一紧,连大气也不敢出。毕竟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让沉鱼发现自己偷她的鱼,这脸就没地方搁了。赶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心里巴不得沉鱼提着裤子往家里走,可是,事与愿违,沉鱼偏偏向鱼塘边走来,看样子是要来给塘里的鱼喂草。沉鱼虽然喜欢草,地里和房前屋后都巴不得天天都长出新鲜的青草来,但这鱼塘周围的草却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个躲身的地方都没有,站在鱼塘一角放眼环视,鱼塘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那女人,真是聪明。赶生感觉池塘边不是久留之地,顾不得那条到手的鱼,悄悄地向后退去。等到了沉鱼看不见的地方,赶生撒腿就跑。
赶生不敢往家里跑,万一沉鱼知道有人偷她的鱼,回去要是凑巧撞上,难免她不怀疑。赶生向村里的学校跑去。说是学校,其实早没有学生读书了,为了教学方便,学校撤掉了,合并到了镇中心小学。现在的学校其实就是几间破瓦房,只有墙壁上剥落的黑板和操场上一些简陋的健身器材证明这里曾经是孩子们的天堂。赶生在学校破烂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沉鱼回家了,就小心翼翼原路返回,往家里走。经过这么一折腾,赶生再也没有了钓鱼的兴致,即使是逮着一条鱼回家,即使是为了秋兰,他也没有享受美味儿佳肴的心情了。
月光似乎比先前明亮了一些,远远近近的物体看得越来越清晰。正是秋季,村里剛刚收割完稻谷,人们把稻草有谷粒这边用一小束稻草捆住,立在田里让秋阳晒着。到了冬季,稻草就可以用来引火煮饭,用来做喂牛的饲料。稻草还可以用来铺床,铺的床比床垫暖和多了。那一个一个的谷草立在稻田里,就像站着一个一个的人。蛙声此起彼伏,几只萤火虫在不远处闪烁着。赶生走着走着,脚步慢慢地停下来了。他发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人。不错!是一个人。他在坟头上蹲着,穿了一件灰白的衣服。赶生心里怦怦跳了几下,揉了揉眼睛,突然感觉那蹲着的人仿佛站了一下,又迅速地蹲了下去。然后又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赶生想,是有人想偷东西吧。偷谁的呢?偷什么呢?不会是和自己一样,去偷沉鱼家的鱼吧?哼!偷了活该!谁叫那老娘们不卖给我!一塘的鱼偷完也不干我的事!赶生有点幸灾乐祸。正想着,冷不防那个人好像用眼往这边瞄了一下,眼正对着赶生,眼珠子一动不动。嘴角似乎还透出一丝冷冷的笑。赶生心里一惊,身上的汗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赶生记得很清楚,那个坟里埋的是沉鱼的老公。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远得让赶生的记忆力有些模糊了。可是,赶生记得更清楚的是刚才,刚才他慌不择路去学校的时候,坟头上是没有人的,肯定没有。他在那里干什么啊?没事跑到人家坟头上去干嘛呀?赶生的心里有些发虚,甚至比被沉鱼出现在池塘边时更令他惊慌。
赶生最终没有从沉鱼男人的坟边过去。他的心开始收紧,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哪里知道后面是个土坑,这一退就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赶生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怖。他感觉刚才似乎是有人把自己推倒的。他嘴里叫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撒腿就跑。一脚踢到一块石头上,又是一个狗啃泥。赶生顾不得痛,爬起来没命地奔跑起来。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昏黄的月光下响着,一步紧一步,仿佛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阵脚步声。这时候赶生是多么渴望近处有一盏灯啊,哪怕在更远的地方一两声狗叫,他也会镇定下来。但是什么没有,连一只虫子的叫声也没有,仿佛都死绝了。赶生很狼狈,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了老远。
赶生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才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在经过沉鱼门口的时候,那只叫来福的黑狗认得赶生,摇着尾巴,热情地迎上来,用嘴不住地蹭赶生,不时还把两只沾满泥土的脚搭在赶生的腰上。嘴里呜呜地叫着。赶生站住,弯下腰去抚摸着来福的头。狗东西!刚才跑哪里去了?月光显得很朦胧,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叫,也许它们还在扑打着翅膀伸懒腰吧,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赶生往回走了两步,来福跟着走了两步,似乎有些不舍,一双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下,充满了留恋。
赶生有些失落,有些沮丧。算到今天,秋兰走了整整五年了。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赶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无时无刻不梦到她。梦到她的笑容,梦到她吃鱼时嘴唇蠕动,鱼刺退出嘴边的样子。她一定是又想吃鱼了。赶生想。可是,那条到手的鱼,不知道还在水边的草丛里没有。
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沉鱼的鱼塘边。沉鱼还没有回家,她正抱着青草往鱼塘里丢呢。赶生呆呆地注视着沉鱼。这女人,咋就这么喜欢和鱼打交道呢。看她那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和情人说情话。赶生又想起秋兰来,想起她的嘴在自己的耳边吐着热气,不断地说着让人浑身发软的话儿。正在愣神,只听得哗的一声,站在岸边往池塘里丢青草的沉鱼不见了。时间不长,赶生看见在隐约的月光下,池塘里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挣扎。赶生回过神来了。这个沉鱼啊,把自己当成一捆草,一起丢到池塘里喂鱼了。赶生来不及细想,跑到水边就去抓沉鱼。幸好水不深,赶生一把就在水里把沉鱼捞到了,往怀里一抱,立即感到沉鱼的身子沉沉的,柔柔的。再一看沉鱼,却发现她正面含笑望着自己,眼里流露出狡黠的光。这女人,她居然会水,她知道赶生在一边,她就是故意引赶生上钩呢。赶生仿佛受了骗,怒气冲冲地将沉鱼掼到水里,然后挣扎着到了岸上。可是,当他回头看水里的沉鱼时,哪里还有沉鱼的影子?赶生吓了一跳。喂!他叫了一声。四周静静的,白月光洒在水面上,水面偶尔荡出一圈鱼儿透气的涟漪。喂!赶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沉鱼!沉鱼!在哪里啊。他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别人听到了。水面依旧静静地泛着白色的月光。赶生慌了,他急匆匆地扑到水里,还好,沉鱼就在原来那个地方。赶生弯腰把她抱起来,刚刚走到岸上,沉鱼的两只胳膊就从他的脖子后面缠了过去。
她把嘴放到赶生的耳边,轻轻地说,和我一起过,就亏了你吗?
赶生静静地看着沉鱼。沉鱼抓住赶生的手,连拉带拽地把赶生往自己家里推。赶生固执地挣扎着。
不,不去。赶生心里软了,可是嘴还硬。沉鱼哪里依他?拉不动就推,推不动就拽。沉鱼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把赶生从池塘边弄到家里。
来福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冲赶生热情地摇着尾巴,嘴里嘘嘘地呜咽着,仿佛在说,来就来呗,客气什么啊,又不是没来过。
桌子上有一盆鱼。是赶生最熟悉的麻辣鱼,香气弥漫在整间屋子里。还有一瓶酒。沉鱼说,我请你们吃鱼。
赶生不解地看着沉鱼。沉鱼一边摆着碗筷,一边为赶生酒杯里倒酒。
叫秋兰也来一起吃吧……
沉鱼轻轻地说。
硕大的泪珠顺着赶生的脸颊滑落下来。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试图像秋兰那样,轻轻蠕动嘴唇,让鱼刺从嘴里利索地吐出来。但是他没有成功,不知怎么弄的,反而还让几根鱼刺粘在嘴角的胡须上,欲掉不能,像在荡秋千。那样子逗得沉鱼忍不住一笑,含在眼里的泪水趁机也滚落出来。
赶生没想到沉鱼煮的麻辣鱼也这么好吃。麻而不烈,辣而不燥,入口细嫩。色香味俱全,就像秋兰煮的麻辣鱼一样。
沉鱼男人坟头上那个白影子其实是一捆稻草。赶生怎么也弄不明白,明明自己过去的时候没有的,怎么回来坟头上就突然多了一捆稻草呢?赶生怀疑是沉鱼提上去的。沉鱼不承认。说不是我,绝对不是。赶生说,那稻草就像一个人,我还以为是你男人从坟里面爬出来了呢,吓我一大跳。沉鱼说,他哪里是吓你啊,他是叫你照顾我。
赶生还想说话。沉鱼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她生怕赶生又说一句:那怎么行。但是沉鱼没有捂住赶生的嘴巴。
还好,这回赶生说的是:那就行。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