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王
2015-07-06徐凤清
徐凤清
不速之客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徐家汇的一条小弄里有一家陈记旗袍店,店主是个叫陈润根的老裁缝,无儿无女,带着个徒弟叫阿生。陈润根根据南方女子纤细窈窕的身材特点,不断推出新颖款式,手藝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人称“旗袍王”,慕名前来订做旗袍的女人络绎不绝。
一天,有个腰身细长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个戴鸭舌帽男子的陪同下,来到陈记旗袍店,说要订做一身旗袍。陈润根拿出预约登记的簿子,要那个女人写上姓名、住址,以便联系或是定制完成后送货上门。
那个女人伸出纤纤玉手,用铅笔签上“津香”两个字,住址是大东方纱厂。陈润根看了暗暗一惊,大东方纱厂是日本人开的,离徐家汇不远。老板叫松阪,这个叫津香的女人一定是老板娘。此时,陈润根的徒弟阿生也伸过脑袋,看后脸色骤变,双手捏紧拳头,朝津香怒目而视。
原来大东方纱厂对中国女工特别苛刻,常有女工被折磨致死。阿生的妹妹生前就在大东方纱厂做工,去年生了病厂里却不准她请假,结果阿生的妹妹活活累死在车间里。此刻,阿生上前一步朝津香举起了骨楞楞的拳头,却被津香身边戴鸭舌帽的男子伸手狠狠挡住。陈润根用严厉的目光阻止阿生的鲁莽,然后对津香说:“我替你量身。”
陈润根要求津香自然站立,然后用眼睛从津香的脖子开始,目测起她的领高、领围、肩宽、胸围、腰长、臀围、袖长、袖口围等,一一记在了簿子上。津香惊奇不已,她在别的地方做过旗袍,裁缝师傅都拿皮尺量身,而陈润根竟然是凭眼目测,且只需眨眼工夫。“陈师傅,我不放心,你眼睛那么准?”“信就做,我做旗袍从来不用尺。”陈润根回答。津香想,能称得上“旗袍王”的,总有绝招在手,也就不怀疑了,说:“做!”陈润根问津香,旗袍要做什么式样?
津香一笑,回答:“陈师傅,我是慕名而来。什么式样能让我的气质更高贵,身材更优美,并且保证它在上海滩独一无二,我就满意了。”陈润根又问:“旗袍上需要什么图案?”
津香昂起脑袋走了几步,自命不凡地说:“我是日本女人,当然选日本元素,要有樱花、富士山、红太阳、大海……”陈润根说:“好,我会根据你的要求,专门替你设计。”津香说:“好,五天后,我来试穿!”陈润根回答:“五天时间,旗袍不可能做好。”津香扬起细长的柳叶眉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陈润根实话告诉她:做一套旗袍从量身开始,要经过设计、选料、开片、缝制、试穿等多个步骤,得八九天的时间。眼下订做旗袍的已有八位,津香排在第九位,也就是说要六十多天后才能轮到她。
津香不耐烦地挥挥手:“你长不长脑子,把我的旗袍提前做不就得了?”陈润根向津香解释:来他店堂订做旗袍的客户,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能是先来先做,后来后做。津香一听,满脸不悦,两条细细柳叶眉挑到额角。她来中国这么多年,有哪个中国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她想了想,冷笑一声说:“我再宽限你些时间,半个月做好旗袍,一天也不能拖!”陈润根摇摇头,说:“这是我做旗袍的规矩,不能答应你。”津香仰起脑袋哈哈大笑:“规矩?你那个规矩是对你们中国人的,对我们日本人,这破规矩不如放个屁!”陈润根气得脸色煞白,回应道:“要改规矩,除非你剁了我的手!”
津香脸涨得通红,一个小小的裁缝,竟敢不给她面子!戴鸭舌帽的男子见主子发火了,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陈润根的手,只要津香努努嘴,他就能将陈润根的手腕骨立即折断。
徒弟阿生不顾一切跑上去要保护师傅,却被戴鸭舌帽的男子一脚踹倒。陈润根朝阿生吼道:“我的事你别管!”要是在平时,按津香的暴戾脾气,陈润根的手早被废了。可是现在不能,她还有求于陈润根,于是大声喝住:“不许胡来!”
奇怪的退订
原来,再过二十来天就是上海大东方纱厂建厂10周年纪念日。这些年,大东方纱厂除了拼命压榨中国女工的血汗,赚得盆满钵溢外,津香同她的丈夫松阪还结交了百里洋场的许多商界名流、各租界使节以及明星大腕等。她同丈夫准备在建厂10周年纪念日这天,在号称远东第一、上海最大的“百乐门”舞厅举办一场大型舞会,招待各方贵客。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邀请到了日本驻上海领事、日军侵华司令部和宪兵总队的主要头目。要在上海更牢固地站住脚,他们必须要有硬实、牢靠的关系。因此,这场舞会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夫妻俩分头做着各种准备。
纪念日当天,津香要陪同客人跳舞,她当然要想尽办法打扮自己。而在当时上海的交际场合,旗袍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女人们都想为自己定制一套旗袍,好在舞会上光彩亮相。也就是说,舞会成了女人展示风采的一个独特场合。而津香又是一个虚荣心特别强的日本女人,她哪里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其实,津香来到上海后,就喜欢上了旗袍,在她的衣橱里挂满了各式旗袍。可是,真正让她满意的却一套也没有。因此,她决心要在上海滩找到一家裁缝店,定制一套最漂亮的旗袍,让她在舞会上成为男女宾客注目的焦点。
可是,尽管她三个多月前就带着手下跑遍了上海滩,找了几十家裁缝店,可没有一家让她满意的。正当她十分焦急的时候,她在上海新仙林歌舞厅参加舞会,发现有个中国歌女穿着荷色琵琶襟低开衩窄袖旗袍,图案为织锦缎,配以荷花、梅花等中国纹饰……而这套旗袍的绝妙之处,就是荷花上的露珠会随着那个歌女身体的舞动而晶莹滚动,梅花在纷扬的雪花中也似乎发出阵阵幽香,加上那个歌女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简直像是从天上翩然飘落的仙女,美极了。
津香眼睛都看直了,心里暗喜:这个中国歌女穿的旗袍款式,不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吗?如果去掉荷花、梅花等中国纹饰,配以日本樱花、富士山、太阳、大海等图案,厂庆那天穿着它在“百乐门”舞厅翩翩起舞,肯定会群星捧月,引起轰动,获得各重要客人对她的注目,这对大东方纱厂的发展大有裨益,而且能让她过一把旗袍瘾!她立刻向舞厅老板打听,得知这个中国歌女叫金铃。舞会结束后,她去化妆室找到正在那里卸妆的金铃,问她身上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哪家裁缝店、由哪个裁缝师傅缝制的。哪里知道,金铃瞧了津香一眼,脸一沉,背起小拎包,掉头就走。
津香不死心,去找别人打听,终于打听到了金铃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徐家汇一个小弄堂里的陈记旗袍店订做的,师傅叫陈润根,人称“旗袍王”。因此,她今天带着戴鸭舌帽的男子来到这里,要求陈润根在半个月内把旗袍赶做出来。眼下,时间那么紧,这个陈润根又那么固执,她只得忍住心中的怒火,对陈润根说:“好,我答应按你的规矩来办。不过,你得让我看看,你那簿子上记着多少客户,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陈润根便把簿子摊到津香面前,客户的姓名和住址果然一目了然。津香看罢簿子,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她对陈润根说:“好,我依你的规矩办,到时做不出来,我废了你双手!”陈润根朗声回答:“中国人说话从来算数!”
可陈润根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以前订做旗袍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前来退订。陈润根感到很奇怪,他每件活计都精心制作,件件旗袍让客人满意,从来没有人退订过。可退订是顾客的自由,他只得在簿子上划去前来退订旗袍的客户名单。
陈润根怔怔地看着他的客户一个个消失在弄堂口,百思不得其解。徒弟阿生也在苦苦地思索着客户纷纷退订的原因。他突然一拍脑袋,愤愤地对师傅说:“一定是那个日本女人搞的鬼!”
歌女被害
这次陈记旗袍店的退订风波,确实是大东方纱厂老板娘津香一手搞的阴谋。那天,她借口要看看陈润根的簿子上还有多少订做旗袍的客户,用眼色暗示戴鸭舌帽的男子。那个男子立刻举起打火机,“咔嚓”一声,对着簿子上的客户名单点烟,其实那打火机是只微型相机。名单拿到后,她派出厂里豢养的打手,按订做旗袍的客户住址,一一上门威胁。这些女子慑于日本人的淫威,只好忍气吞声前去陈记旗袍店退订。
不过,在这些订做旗袍的客户名单中,竟然有那个津香在仙林歌舞厅遇上的中国歌女金铃,她也在陈润根的店里订制了一件旗袍。津香想,既然金铃已经有一身漂亮合身的旗袍,叫她退订也不是件难事。可津香的那班打手跑遍了上海滩的所有歌舞厅,金铃连人影也不见,像在十里洋场一下消失了似的。
就在津香急得团团转时,一个打手从电话局查到了金铃的电话。津香立刻拨通,用虚伪的口吻说:“金铃小姐,我听过你的歌声,像林子里的百灵鸟,真是美妙极了。我看到你身上穿的旗袍,美得像五彩的朝霞,因此,我也到陈记旗袍店订做了一身。可是我马上要参加一个重大庆典活动,必须要陈师傅赶快替我缝制出来。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出1000块银元,你让我先做,怎么样?金铃小姐,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你一定会答应的。”
金铃愤怒地回答:“你是个凶残的日本女人,你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汗,你不配穿陈师傅做的旗袍,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说完,“啪”的一声将电话撂下了。
金铃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津香差点气昏过去。她猛然明白,这个中国歌女,同陈记旗袍店的陈润根一样是硬骨头。她又气又急,再次拎起电话,拨了无数遍,金铃始终不接。
时间不等人,津香带上戴鸭舌帽的男子,急忙赶到陈记旗袍店,亲自打开一只密码箱,里边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元。她对正在专注地缝制金铃订做的那身旗袍的陈润根说:“陈师傅,这个箱子里装着2000块大洋,请你收下。我只求你把金铃小姐的旗袍停下,把我订做的那套旗袍提前开工。”陈润根头也不抬,只管忙手里的活:“我早对你说过,陈记裁缝店的规矩不能破,请你再等几天。”津香强按住火气说:“陈师傅,你做旗袍不就是为挣几个钱吗?如果嫌少,我可以再加!”“一个人如果不讲信用了,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回去等着吧!”陈润根冷冷地回答。
性子暴戾的津香终于发作了,她把装着白花花银元的密码箱盖“啪”的一声盖上,一双柳叶眉高高挑起,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陈润根,像暴怒的母兽一样吼叫道:“陈润根,我津香要办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别死抱住你的规矩不放手!”“等我做好了这件旗袍,自然会做你的。”陈润根仍是做着手里的活,不急不慢地回答。
津香来到上海,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倔的中国裁缝,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下不来台过。如果让陈润根做完金铃的那件旗袍,那么离厂庆只剩下五六天时间,肯定不能做完她订做的旗袍。此刻,她终于明白,威胁和银元诱惑对陈润根完全起不了作用,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突然拎起密碼箱,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躬身干活的陈润根,重重地吸了口气,又狠狠地吐出来,对陈润根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会后悔的!”然后朝戴鸭舌帽的男子一挥手,快步走出了陈记旗袍店。
第二天,津香没有再来旗袍店催逼为她做旗袍,可是陈润根的心里却总感到不安,以前干活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他,竟然缝错了两针,手指也被细细的针戳了几下,钻心地疼。他不时抬起头望望店堂外,弄口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越发地感到不安。傍晚,阿生突然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晚报,哭着大声喊:“师傅,金铃姐姐被人害死了……”
袍成命丧
在晚报头版上,赫然登着金铃惨死的场面。她仰面躺在公寓的地板上,半裸着身子,旁边是一摊鲜血。她双目怒睁,心里像有深仇大恨,场面惨不忍睹。照片和新闻的上方是一行大黑体字标题:歌后金铃命殒公寓,疑是情杀案件迷离。
陈润根双手捧着报纸,身子像筛糠似的,在确认被害的女子是金铃后,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师傅,师傅,你醒醒呀!”阿生哭着把陈润根抱在怀里,摇动着拼命叫喊。歌女金铃的死,为什么会引起陈润根的极度悲痛而晕倒,又为什么让阿生如此心痛如剜?
原来,金铃是个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的女孩,自小随娘舅从苏北老家来到上海滩谋生。后来她的舅舅病死,无依无靠的她,只得来到一家歌舞厅卖唱。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长越漂亮,也越唱越红。但这个女孩洁身自好,很有骨气,只是把卖唱作为谋生手段。她当然也是个爱美的女孩,从同行中打听到徐家汇的一条小弄堂里有个做旗袍的陈润根师傅,便慕名前往。陈润根无儿无女,一来二去,便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金铃孤苦伶仃,也把陈润根当成自己的父亲,陈润根的徒弟阿生则把金铃当作自己的姐姐。一家三口有缘,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再过十多天,就是金铃的生日,陈润根正集中精神,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一套旗袍,谁知道祸从天降,金铃竟惨死在公寓,怎么不叫陈润根和阿生感到天塌般的悲痛?
在阿生一声声呼喊中,陈润根慢慢睁开眼睛,又立刻泪水滂沱。凭直觉,他明白金铃的死不是因为情杀,而是与心肠如蛇蝎般阴毒的津香有关。
是的,金铃确实是津香指使手下杀害的。她派人根据电话查到金铃住的公寓,杀手于昨天晚上潜入,残忍地向她刺了十几刀。津香这个变态的女人,绝不能容忍在上海滩唱歌的一个中国女孩妨碍她与纱厂的前途,于是毫不犹豫地向金铃下了毒手。
当天晚上,陈润根同阿生一针一泪,连夜为金铃缝制出她的生日旗袍。第二天,陈润根同阿生把金铃的遗体送至殡仪馆,亲自为金铃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替她穿上绣着荷花、梅花图案的生日旗袍,朝她哭喊:“金铃,我的好女儿,你死得好冤啊!爸爸同阿生最后送你一程,路上要走好哇……”阿生也泣不成声:“金铃姐,我的好姐姐,我们不会让你白死的……”陈润根同阿生处理完金铃的后事,刚回到陈记旗袍店,津香就带着戴鸭舌帽的男子赶到了。她装出悲伤的样子对陈润根说:“陈师傅,我刚从报上看到,金铃小姐因为情杀死在她的寓所。可惜啊可惜,多好的一个金嗓子。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是你的义女,父女情深,怪不得你坚持要把她的旗袍做完。陈师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阿生见津香猫哭老鼠假慈悲,眼睛里喷出怒火。他的妹妹死在津香的大东方纱厂,金铃姐姐又死在津香手里,这千仇万恨让他情不自禁从工作台上抓起雪亮的剪刀,牙齿咬得“咯咯”响。津香身旁戴鸭舌帽的男子上前一步,杀气腾腾地举起手枪对准阿生。陈润根瞧了一眼阿生,严厉阻止了他。
津香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润根说:“陈师傅,眼下在我前面订做旗袍的客户,都自动退订了,金铃小姐又遭遇不幸,你该按你的规矩为我缝制旗袍了。为了保证旗袍的质量,也为了不被外界干扰,我会派人保护你,从今天起一直到旗袍做完,你不能离开陈记旗袍店!”
阿生一听,一股怒火又蹿上心头,这不是把人囚禁起来了吗?他大声朝津香喊:“你们太过分了!金铃姐姐刚死,我同師傅悲痛万分,哪里有心思替你做什么旗袍?按中国的规矩,得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让我们替金铃姐姐做了超度,她灵魂升了天,我们才有心思开工干活!”
津香一听要过七七四十九天,十天后旗袍做不成,她怎么在“百乐门”大舞厅一展风采?这个陈润根的徒弟真是大大的坏!她冷笑一声说:“我可不管什么七七四十九天,只给你们十天时间。记住,谁敢同我作对,金铃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津香这句话不打自招,暴露了她就是杀害金铃的凶手。因为悲伤一直没说话的陈润根突然对津香说:“我会按规矩办,到时你只管来取旗袍就是!”
津香扭动屁股离开了陈记旗袍店,留下那个戴鸭舌帽的男子,举着黑洞洞的手枪,凶神恶煞般守在了门口。
旗袍绝唱
阿生跟陈润根学做旗袍后,就把师傅当作自己亲爹一样尊重。可是,这回他怎么也想不通,失去了金铃的师傅还处在万分悲痛和精神恍惚之中,于理于情他都不该答应立刻开工制作津香的旗袍,难道师傅气昏了头,还是在这个日本女人的淫威面前屈服了?阿生怨愤地质问陈润根:“师傅,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日本女人?我想不通,要做你做!”
陈润根抬起头,一脸苍白,眼睛红红的,叹口气说:“规矩就是规矩,不管谁来做旗袍,我说的话算数,你若真不想做,就离开师傅吧!”
阿生想不通,师傅怎么可以放下深仇大恨不顾,还要替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做旗袍?他的感情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决定离开些日子,待师傅把那件旗袍完工后再回来。他朝陈润根跪下,哭着说:“师傅,你一定要保重,我还会回来的!”
阿生刚跨出门,就被守在门口的戴鸭舌帽的男子拦住了,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陈润根跑出来说:“放他出去,是我让他出去备料的,不然,津香的旗袍做不成。”戴鸭舌帽的男子觉得陈润根说得有理,只要不让陈润根出门就行,便努努嘴放行了。阿生一步三回头,看到陈润根的目光冷冷的。他想不到,师傅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让他十分伤心。
当天,阿生果然没有回到陈记旗袍店。戴鸭舌帽的男子急了,立刻向津香汇报。津香气呼呼地赶来,先甩了他两记耳光,用日语骂了句“蠢猪”,然后走进店堂,大声质问正在聚精会神开料的陈润根:“陈师傅,你的徒弟怎么跑了?”
陈润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怕呀,他要保命,借着出去备料的机会跑了,我也没有办法。”津香咬牙切齿地问:“缺了个人,我的旗袍你怎么做?”陈润根说:“我的徒弟只是打打下手,干活儿主要是我,我会连夜替你赶做,到时你来取就是。”
津香嗤笑了一声:“陈师傅,你是旗袍王,我却是个旗袍迷,你这话哄得了别人,却哄不了我。没有徒弟的配合,你一个人既要开料、打板、做片,又要盘纽扣、镶嵌、滚边……其中几十种针法、绣法,上百种盘结方式,每一道做工都是极为精细的活,十分费时,稍有差错就得返工。再扣去你外出备料的时日,还剩下多少日子做旗袍?你长有几只手啊?”
陈润根沉着地回答:“到时候你只管来拿,一个时辰也不会拖!”
陈润根说到这里,津香再生气也没有了办法,只得严厉关照戴鸭舌帽的男子,无论是陈润根出去备料,还是回到店堂做旗袍,都要紧紧盯住,一步不能放松。
经过七八个日夜,陈润根终于把津香订做的旗袍缝制完成。这一天,津香怀着狐疑的心情,来到陈记旗袍店试穿。旗袍已经挂在衣架上,正面是一个红红的太阳,发出暖和的光芒,背景是碧蓝的大海,波浪涌动。旗袍背面是富士山,山上樱花盛开,发出阵阵幽香。再看荷叶双襟,水珠滚动,仿佛刚从池里采起来似的。高领、宽长袖、低开衩、金丝盘扣,面料是最新的杭州丝绸锦缎,一针一线特别考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真是太美了!在上海滩再也找不到第二件来。
津香怀着万分欣喜的心情,把旗袍穿到身上,对着镜子正面照,反面照,越看越喜欢,陈润生这个旗袍王果然名不虚传。当她沉浸在第二天参加舞会的遐想中时,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扭头一看,陈润根正捂着胸口,又咳又喘。陈润根的徒弟跑了,剩他一个人,这身旗袍是怎么做成的?
戴鸭舌帽的男子看出了主子的疑惑,悄悄告诉她:这些日子,陈润根每天晚上只打个盹,就凑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捏针的手一刻没有停过……是的,他为津香缝制这身旗袍废寝忘食,耗尽心血,头发白了一半,胡子也长了半寸。津香听罢跑过去,弯下柳叶眉,笑吟吟地说:“陈师傅,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手艺又这么好,我要好好谢谢你。”说着,纤细的手指往身后一招,店堂外跑进来两个日本男子,其中一个拎着密码箱,打开来,白花花耀眼的一箱子银元。津香说:“陈师傅,这是给你的工钱,5000块大洋。”
接着,另一个日本男子又打开一只装饰考究的五彩食盒,里面装着一瓶酒,一只鸡,两个水晶杯子。津香打开酒瓶,一股美酒的醇香立刻充满店堂。她亲自把酒倒进两个水晶杯里,一杯递给陈润根,一杯举在自己手里,对陈润根说:“陈师傅,这酒是我们日本的十年陈酿米酒,这鸡是在日本富士山的山坡上饲养的,都是我们日本的最好礼物。来,为了感谢你为我缝制这身让我最为满意的旗袍,我先干为敬。”说罢,她仰起脑袋,把一小杯酒抿下肚子。
陈润根坐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去碰酒杯。津香笑眯眯地催陈润根喝酒:“陈师傅,怎么不喝呀?是怕我的酒里下毒?放心,我不是喝下去了吗?”两个日本男子也用恶狠狠的眼光逼着陈润根。
陈润根问:“你何必要把一个中国裁缝逼上死路?”津香仍然笑眯眯地回答:“你不要误解了我的好意,你替我做了这身我最喜欢的旗袍,当然要慰劳你,快喝下吧!”陈润根说:“你在日本还有家,有父母亲,积点德吧,不要回不了家!”津香哈哈大笑:“家?中国就是我的家,上海就是我的家。陈师傅,快喝了这杯酒,我会让你永远快乐的。”
看来,这杯酒是非喝不可了。陈润根把酒杯端起来,又放下,突然他像记起什么似的,指着穿在津香身上的旗袍正面说:“你看,太阳上……”
津香低头仔细一看,发现旗袍上那轮红日还有些小皱纹,心里有点不乐意了,打算脱下来让陈润根熨一下。陈润根却说不用脱,接着,他去里边拿出一碗清水,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鼓起腮帮,朝红日喷了几下,那些皱纹立刻消失了,红日更加鲜艳,像着了火一般。然后,不用津香再催,陈润根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下。
烈火报应
津香仍是笑眯眯地看着陈润根。陈润根眼前的津香慢慢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女魔,他捂着肚子,没过两分钟便跌倒地上,痛苦地翻滚。
津香对在地上翻滚的陈润根说:“在上海滩,我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女人穿你亲手做的旗袍,所以,对不起了,你只能在上海滩永远消失。我再告诉你,我喝了酒为什么不中毒,哈哈,你该想得到!”
痛苦万分的陈润根怒睁充血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应津香的阴险毒辣:“你……报应就在眼……眼前……”说着就不动了。
“哈哈!报应?中国人真是迷信,我在中国作了那么多孽,得报应了吗?哈哈……”津香穿着旗袍,舞着双手,奔出陈记旗袍店,一路狂笑。
第二天晚上,“百乐门”大舞厅宾客云集,灯光灿烂,穿着红衣服的乐队一支接一支地演奏着哀乐般的日本乐曲。津香穿着陈润根缝制的有着富士山、樱花、红日、大海的旗袍,果然在众多的女宾中独立枝头,她兴奋得鼻尖上不住地淌着细汗。
可是,就在津香被一个接一个的日本要人邀请跳舞,跳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大厅里突然有人尖声惊叫:“看,津香的旗袍——”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中,津香后背的旗袍上,清清楚楚地现出“日本人滚出中国”七个黑体字,镶在黑色边框内。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主宾席上喝着茶、嗑着五香瓜子,悠闲地欣赏着津香那身漂亮得像云端里的五彩霓裳和她优美迷人舞姿的日本侵华司令部、日军宪兵总队等重要头目,个个像中了邪似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坐着一动不动。整个大厅的人都发现了这个情况,所有的客人都吓得不敢出声,只有还在疯狂跳舞的津香全然没有察觉,以为是她今天的独特风姿把所有参加舞会的宾客彻底征服了。
一个日军副司令最早醒悟过来,歇斯底里地喊:“快!把津香身上的旗袍扯下,扯下!”随着他的喊声立刻冲过去一群日本兵,把莫名其妙的津香团团围住,伸手去扯她身上的旗袍。津香做梦也想不到日本兵要来扯她身上的旗袍,难道他们疯了?可是,就在她尖叫挣扎的时候,突然一股火光冲天而起,旗袍正面的红日起火了,刹那间,她一下被烧成一个火球,怎么也扑不灭,惨叫声响彻“百乐门”大舞厅……
舞会大厅顿时陷入混乱,日本侵华司令部和日军宪兵总队的重要头目气得一边瞪眼跺脚,一边“哇哇”直叫。津香被送到日本人开的医院,没几天就结束了她的罪恶生命。临死前,她目光呆滞,用微弱的声音对丈夫松阪说:“我们对中国人作的孽太……太多,陈润根说,这是报……报应,我现在才信……信了。你快带着女儿,带上我的骨灰回……回日本,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这次“百乐门”事件后,上海的老百姓传说“旗袍王”陈润根做的旗袍实在太神奇了,居然在舞会上扫尽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也惩罚了坏事做尽的津香。而上海的日本女人像得了旗袍恐惧症,很长时间不敢穿中国裁缝做的旗袍。
是的,陈润根用他的智慧与仇恨,替他的义女金铃、徒弟阿生的妹妹,还有大东方纱厂被害的许多姊妹报了深仇大恨,讨还了血债。那么,津香穿的旗袍为什么会有“日本人滚出中國”的黑体字?又为什么会在日本兵去扯津香的旗袍时,旗袍上的红日突然变成熊熊火球?
原来,这是陈润根在替津香缝制那身旗袍时,用极细的金属丝,精心绣成“日本人滚出中国”七个黑体字,隐藏在面料里边。而这些金属丝是陈润根用药水处理过的,在舞厅强烈灯光的照射下,在旗袍上一一显现了。
那天,津香去陈记旗袍店取旗袍时,陈润根知道津香不会放过自己,为了惩罚这条毒蛇,他借旗袍上的红日还有皱纹而喷了小半碗水,而这水却是他预先配制的无色无味含硝成分的药水。那轮红日也是陈润根用极细的金属丝密密绣成,把它夹在两片丝绢中间。喷上那小半碗药水,若是遇上强光的连续刺激,能在瞬间产生高温而变成火球。这是津香不听陈润根的严厉警告,咎由自取。
最后还要交代的是,陈润根缝制的旗袍,为什么花、鱼、鸟、露珠等装饰图案会活动?那是他在配色、针脚上动脑筋,利用人的视觉差,只要旗袍或人的眼光稍微晃动一下,它们就鲜活地灵动起来。至于旗袍上那梅花、樱花发出的阵阵幽香,其实很简单,花绣活了,人的嗅觉也能产生错觉……
半年之后,在上海滩又出现了陈记旗袍店,不过它是陈润根的徒弟阿生开的。他已经明白,师傅那天为什么要赶他走,是担忧他鲁莽行事,也死在津香手里。他怀着对师傅深深的敬意和怀念,继承了师傅精湛的手艺,“旗袍王”又出现在上海滩,“旗袍王”的故事也流传了下来……
〔本刊责任编辑尹 静〕
〔图段 明〕
〔原载《故事林》2014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