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母打电话

杨军民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在老家独居。小岩每个礼拜六都给父亲打一次电话，一晃几年过去了，逐渐成了一种习惯。

去年上半年，小岩有了儿子，又升了职，生活一下变得忙碌起来，一忙起来就忘了给父亲打电话。结果好几个周六，父亲没接到小岩的电话，就把电话打到了小岩家里。那时已经快半夜12点了，小岩一家人都睡了，忽然被吵醒，妻子恼怒，孩子啼哭，闹得一家人都不消停。

妻子對小岩说：“你就不能准时给老人打电话吗？以后再这样我就把电话拔了！”小岩忙答应着，可有几次还是忘了。如此折腾几次，妻子一恼就真把电话线拔了。

最近一次，父亲把电话打到座机上，打不通，就把电话打到了小岩的手机上。那天小岩有应酬，喝了点酒，迷迷糊糊刚睡着，手机响了，小岩一看是父亲的电话，知道没啥事，就摁掉了。结果父亲又把电话打到妻子的手机上，妻子也刚睡着，见是老人的电话，不好不接。

一接通，父亲就急切地问：“今天是打电话的日子，咋没打呢？家里的电话不通，小岩的电话也不接，孩子好吗？家里好吗？是不是发生啥事了？有事可不能瞒着我呀！”听出父亲很急切，妻子不知怎么回答，就把电话给了小岩。小岩没好气地说：“谁定的今天是打电话的日子，不打电话就说明啥都好着呢，也不看看时间，人家都睡了，你还打个啥！”因为喝了酒，小岩的态度不好，父亲在那一头嗫嚅着说：“好着就好，好着就好，打扰你们睡觉了！”然后挂了电话。

第二天，小岩就接到了叔叔打来的电话，叔叔劈头盖脸地把小岩骂了一顿，说小岩回家没时间，连打个电话都这么费劲。叔叔让小岩抽时间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这个电话对父亲多重要。小岩知道昨晚对父亲态度不好，连忙打电话给父亲道歉，说以后一定坚持打。

可小岩实在没时间，后来他想了一个招，把自己的声音录了音，让门房的李大爷每个礼拜六给父亲拨通电话后，把听筒对在录音机上。还别说，父亲每次打电话都问那么几句，还真能应付。

过了一段时间，小岩出差正好路过老家，抽空回了趟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小岩的老家是一个小山村，别人家的灯火若隐若现，自己家院子却灯火通明。家里只有父亲一个，点那么亮的灯干什么？小岩走近大门，见院子里坐着四五个人，有两个叔叔，还有隔壁的张婶和王伯。大家把父亲围在中间，叔叔问父亲：“哥，这时间都到了，怎么还不打，再孝顺的孩子也有忙的时候，要不咱别等了！”

“马上就来，岩儿每天这个时间打电话，都坚持五六年了！”父亲自信地把电话拿在手中。站在门外的小岩掏出手机一看，才想起这天是礼拜六，敢情这么多人围在那儿是在等自己的电话呢。

正这么琢磨着，父亲的手机响了。父亲把手机摁在免提上，电话里小岩的声音传了出来：“爸，你好吗？身体还好吧，我这边都好，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有事打打电话呀！屋里热，孩子他妈让我把电风扇开大点！我这就挂了啊！”

这是门房李大爷放的录音。电话一挂断，父亲就说：“看，我说的没错吧，我们岩儿孝顺着呢，每个礼拜六这个时候打电话，雷打不动的！”父亲满脸的自豪。

周围的几个老人都啧啧赞叹：“孝子啊，孝子，我们家的小子有岩儿一半就好了！”

大家都夸赞着小岩，小叔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大哥，这都立秋这么多天了，小岩家怎么还在吹电风扇？他那儿应该比咱们这儿凉才对呀！”父亲愣了一下说：“隔着一千多里地呢，天气这个东西谁能说得准！”

大家陆续走了，小岩刚想进去，却见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边往堂屋走边打开，里面放出来的是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

小岩跟在父亲后面，见父亲把录音带取出来，戴上老花镜坐在桌子前往磁带上写着什么。写完后，把磁带放在一堆磁带里。父亲看着磁带说：“岩儿，你搞什么鬼？电风扇吹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吹？每次电话怎么老是那么几句，我连嘴都插不上！不过，爸不怪你，每个礼拜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爸就放心了！有你这么个儿子爸骄傲呀，那些叔叔阿姨都羡慕着呢！”

喊了一声“爸”，小岩的眼睛模糊了，他很内疚，觉得为父亲做得太少。他走到桌子边一看，桌子上的那一堆磁带录的都是自己的电话录音，每盒上面都标着日期。

小岩问父亲：“您不是一直喜欢听秦腔吗，怎么改听电话录音了？”父亲说人老了，就感到自己孩子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好听。小岩暗下决心，今后一定坚持每周六给父亲打电话，打真正意义上的电话。

从老家回来后，不管多忙，小岩每周六都坚持给父亲打电话。两年后的几个礼拜，小岩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问题，怎么不管自己问什么，父亲都是那么几句，话说得也很急，好像怕自己插话似的。小岩联想到自己用录音机给父亲打电话的事，莫不是父亲也在用录音机给自己打电话？小岩给叔叔打电话询问父亲身体好不好，叔叔说好着呢，整天拿着录音机听着小岩的电话到处转悠，很多老人都羡慕呢！

又过了两个礼拜，小岩更怀疑了，他决定回去一趟。

为了弄清原委，他选择了礼拜六的晚上。到了打电话的时间，他正好到了门口，他拨通父亲的电话。透过玻璃，小岩见父亲正坐在堂屋的桌子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父亲把手机拿起来，奇怪的是父亲没有把手机放在耳边，只是看一下屏幕再看一下桌面，然后说话。小岩问了很多随机的问题，父亲还是那几句，背台词似的。小岩挂上电话，在门口喊了一声：“爸！”父亲没反应，再喊几声还是没反应。小岩过去拍了父亲一下，父亲看见他，吓了一跳：“你咋回来了，咋不早说！”

小岩问了几句话，见父亲答非所问。小岩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连忙打电话把叔叔叫了过来。叔叔过来后说，看来瞒是瞒不住了，就说了实情。

原来一个月前，父亲连发了几天高烧，耳朵忽然聋了。叔叔要把实情告诉小岩，父亲不愿意，说能蹦能跳能吃能睡的，告诉孩子干啥，让孩子担心。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岩再打来电话咋办，他听不见不要紧，但小岩听不到会着急的。那几天父亲坐立不安的，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把要说的话写好。小岩来电话时看屏幕，屏幕一闪就接通，然后照着纸上的内容念。“只要孩子听见我的声音就不着急了！”父亲咧着嘴笑。小岩的眼里却全是泪了。

小岩坚持要把父亲带走，父亲不走，说去了城市语言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再说母亲埋在老家的山上，没个人守着怎么行呢。没办法，小岩到医院给父亲配了助听器，父亲戴上助听器听见声音后的第一句话是：“快，快，打个电话听听！”小岩把电话打过去，父亲听见了高兴地说：“又可以听见儿子的声音了！”

连小岩也没想到，这一次是他与父亲的永别。

小岩回单位后，父亲戴着助听器等电话的画面老在他眼前浮现，他增加了打电话的频率，每周给父亲打两次电话，尽管没什么新鲜事，但小岩知道，对父亲来说，听到他的声音比电话的内容更重要。

这样的日子又坚持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小岩接到叔叔的电话，叔叔说父亲突发脑溢血，让小岩尽快赶回去，或可再见一面。小岩赶回去的时候，叔叔们都在医院病房守着父亲。叔叔说：“哥，小岩回来了，你们也见面了，你就放心地走吧！”可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父亲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小叔叔脑子快，问今天礼拜几呀？有人说是礼拜六。小叔叔眼里含着泪对小岩说：“快，快去打电话，你爸想听你打电话呢！”小岩站在病房门口，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叔叔把手机摁在父亲的耳朵上。

小岩哽咽着说：“爸，今天是礼拜六，我在给您打电话，身体好吗？一切都好吗？爸，您睁开眼睛，我以后天天给您打电话……”父亲的眼角溢出了浅浅的泪水，终于咽了气。入殓的时候，小岩把父亲的手机充满电，和那些磁带一起放到了棺材里。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回家后，每到给父亲打电话的日子，小岩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拨通父亲的电话，尽管那一头无法接通。小岩还是自顾自地说着，常常痛哭失声。

看小岩那么痛苦，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天，妻子对小岩说：“小岩，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妻子把小岩领到电脑前，打开了一个网站。网站首页的左下角是一个扎着红领巾的孩子，手里拿着电话。首页的左上角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也拿着电话，两个电话间曲曲弯弯的电话线分割出了很多小栏目。网页的正上方写着网站的名字：记住，给父母打个电话。

妻子说她把小岩近十年来每周给父亲打电话的事迹贴了上去，几天就有了几万次的点击量。妻子让小岩也发一个帖子。

小巖敲下了这样一行字：朋友们，你可以把身体给事业，把思想给创意，把责任给妻儿，但请你千万记住，最次你要留些声音给父母，打个电话吧，你的声音是父母寂寞晚年里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