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慕诗客
2015-07-06风飞扬
风飞扬
陆羽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著有《茶经》,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他在自传里这样介绍自己:字鸿渐,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他虽描述得简单,却有种忽略不掉的忧伤,貌丑或口吃,已是人生不可明言又回避不了的艰难,可这样还不够,他连自己的出身都不知道。
他一出生就被遗弃,唐开元二十一年,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在湖边捡到他,将他带回寺院,教他念经礼佛,后以《易》占卜,按卦词所显,给他定姓为“陆”,取名为“羽”。
晨钟暮鼓声里一日日度过,他的心却不在佛门。12岁时,他逃出龙盖寺进了戏班,只能演丑角,却将压抑十多年的喜乐一下子释放,台上的他机智幽默,获得了极大好评。后来忆起这段时光,他还编写了三卷笑话书。
陆羽的演出得到了竟陵名士的赏识,几句交谈后,他感受到了陆羽的心志,于是修书推荐他去火门山,向隐居在那里的邹夫子学习。
受业七年,再下山时,他已是茶中高手了。他经常与竟陵司马一起畅游山川,品茶鉴水,谈论诗文,很快就有了知名度。
天寶十五年,陆羽决定出游,去赴天下茶约。他不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要到达的地方也许很远,但在他心里却一直很近,多年所学和接触到的知识,如今已不能满足他,他要亲赴茶山美泉,把所有停留在想象里的地方一一踏遍。
行行走走,陆羽停在了江南,结识了很多文人名士,其中对他影响最大,情谊最深厚的,当属诗僧皎然。
皎然对茶文化极有心得,两人性情相投,一见如故。走了那么久的陆羽,访过数不尽的名山大川,拜过无数宝刹佛寺,广交天下朋友,有了丰富的阅历,可是遇到皎然,才是该停下来的时候。
在皎然帮助下,他结庐苕溪之滨,闭门著书,一边考察,一边开始写作《茶经》。
那段时间,陆羽经常是短褐芒鞋竹杖,独行野中,深入村落农家,采茶觅泉,品茗鉴水,人在草木中,躬身实践,笃行不倦。
他关注与茶有关的每个过程,细微之处也绝不略过,亲自体验观察,用心总结感悟,最后成书的《茶经》共七千余字,陆羽善茶之事自此天下闻名。
曾有一个官员在扬州与陆羽偶遇,说,您的煮茶技艺为天下之一妙,此地扬子江的南零水也是一妙,难得二妙皆在,千载难逢。当下命军士驾舟去取南零水。
很快,水取回来了,陆羽用勺在水面上一扬,说,水是扬子江的水,但取水的地方不对,不是南零,而是江边临岸。站在一旁的军士赶紧分辩,说自己驾舟深入南零,这是很多人都看见的,不敢虚言。
陆羽一言不发,端起水瓶徐徐往外倾倒,倒到一半时停住,又用勺取了察看,微笑着说,这才是南零水。军士大惊,不敢再有半点欺瞒,只得实话实说。他确实去了南零取水,返回时因靠岸晃荡,水晃出了一半,他怕不够用,就在岸边加了些。
在时人眼里,以茶入道多少有些灵异,已非常人可及,此时其貌不扬的陆羽,旁人只能仰望了。他没有负茶,茶也没有负他。一生的抱负有所施展,世间五彩斑斓,多少人怀才不遇,还有多少人惑于光怪陆离,他自茶里得清静得其意趣,也成全了自己的辉煌。
要说这样的一生,也该心满意足,没什么遗憾了。他在《陆文学自传》中将童年生活写得很详细,有生活片段,有感悟沉淀,也许这些都是无法随时光抹去的印记,也是他忽视不了的过往,记下来才是完整的一生。可是后面应该承接他事业的恢宏篇章,却似墨到尽头笔已枯,草草收拢了,他人生里最投入最专注的茶圣旅途,几乎未在笔下有所展现,只有数字枯燥的记录。
他把精力都放在了《茶经》的著述上,但那时,他虽隐逸了自己,可是诵佛经,吟古诗,与名僧高士谈宴永日,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那段缤纷岁月,他何故就这么轻易抛掷了呢?
也许是因为她吧—李季兰,美姿容,善弹琴,专心翰墨,诗心雅韵,皆入了相思调,她以才名结交了很多名士。他是专程慕名去李季兰修行的玉真观拜访的,李季兰也早已听闻陆羽对茶的造诣,所以不用再花费时间去尝试不同的话题,水就是诗,茶亦是禅,两人相谈甚欢。
唐朝的女道士,没有清规可守,常常欢歌宴饮,抛撒寂寞芳心,靠的也是姿容和才艺,偏又顶着个道士的名号,亦出尘,亦风尘。李季兰也时常徘徊于热闹的场合,逢场作诗,她是生就的杏花插满头,不愿孤独无人守。
可是大家聚在一起,也就是为了一场欢宴,你侬我侬的句子随酒酿出一缕香,酒尽了,哪里还管香去处。陆羽不同,他不在平仄里寻字押韵对诗连句,甚至连风月也不提及,那些都是身外的环境,人在就好。
他们一起去山间汲泉,随路捡了松枝,以干枯竹叶作引,点燃红泥小火炉,煮水烹茶,就在廊下品茗,谁也不说话,偶尔一个冒出没头的一句,另一个没脑地接下去,相顾而笑,心领神知。他们也曾兴致勃勃地去收集荷叶上的露珠,也曾冒寒采梅蕊里的雪,也恭恭敬敬奉一杯茶给天地。所有独自去做总难耐凄凉的事,此刻都有了伴。
李季兰得了重病,陆羽闻讯后赶去照拂,一直到她病愈。经此一事,陆羽和李季兰彼此的心意各自也很清楚了,但谁也不说破。
时间长了,就是双刃的刀钝钝地磨,就是中了情花的蛊日日繁殖吞噬,眼睁睁能看到的结局,就是无法在一起。
陆羽一生漂泊,习惯了无牵无挂。李季兰看似有归意,但尘缘百折,神仙眷侣缥缈无踪,不是能让她安定的生活。虽然他们种了柔肠,但只能相忘于江湖。
后来唐德宗诏拜羽为太子文学,又徙太常寺太祝,但陆羽都未就职,甘愿做一介山人。
西江水奔流不息,日夜向着红尘。有多少留恋,都在漫漫长途中。饱经沧桑后,一杯茶喝到淡,才知无味是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