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夜声(外四篇)
2015-07-06姚茂椿
姚茂椿
湖南新晃人。曾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侗族文学分会常务理事,省侗学研究会副会长。省作协会员。在《文艺报》《民族文学》《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芙蓉》《湖南日报》《山东文学》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放飞》和散文集《苍山血脉》。散文《来宝》入选中国作协主编的《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侗族卷》,散文《依稀凤凰》获省民族团结进步行动组委会“锦绣潇湘·民族情”征文一等奖,诗集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侗族文学分会第二届风雨桥奖。
辛苦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夜色降临前,从高山田坝收工归寨。挑着担子的,扁担扇动如翅,一闪一闪,咯吱咯吱地响起。耕作田土的,肩扛犁耙,跟在粗粗壮壮的黄牛水牛后面,迈着有点疲累的步履,在寨口不慌不忙地归来。牧归的少年儿童,打闹着驱赶牛羊,呼牛唤羊的声音细嫩、时快时慢。有的使劲地拉扯拴在牛鼻子上和套在羊脖子上的棕索,牛羊的腰部都饱胀着,很有成就感。妇女们行色匆匆,大多手挎大大小小的竹篮,里面装满了人吃的菜和煮猪潲的菜。
稍后,山寨弥漫开锅碗瓢盆的合奏和饭菜的香味。进而,畜禽沉寂。萤光闪闪。夜鸟轻吟。
我从少年到青年阶段,这幅山寨夜归图日日进入眼里。此中,我做过挑着谷子、红薯或木柴的挑担者,做过几只山羊的牧归者,也如妇女般提着个大竹篮,在溪畔田边打猪菜。归家后,也参与了家务事的劳作。
我喜欢当年的夏夜,那些乐趣令人回味。
皓月当空,吃过晚饭的小伙伴们溜出家门,相约在寨边“打仗”。模仿着看过的几个战争片,大家学着里面的人物躲躲藏藏,率先发现者手指对方,“叭”地一声,被“打死”的自觉走出。在月光下,被打到的人一个个出来,待一方将另一方“叭”完,才开始新的游戏。
男孩女孩玩在一起的,是个拉人的游戏。将人分成两边,以人数与力量大小几乎均衡相分。比赛开始,挑战的一方面向月亮,拖着长腔:
月亮光光
讨碗米汤
接着,挑战一方领头的站出来,向对方领头的煞有介事地发话:“满婆,你家的花狗崽打泼了我的米汤。”“你要囊个办?”“要你赔个花狗崽。”“你要哪个?”“我要某某。”说完,就去拉被点名的人,拉过来了才算数。拉不动,则换人挑战,将对方的人拉完,才胜。
拉人游戏还有一个玩法。挑战方手拉着手唱:
我们想捉一个人
我们想捉一个人
应战方也手拉着手,迎面向前唱道:
你们想捉什么人
你们想捉什么人
报出名字的与挑战方的一人相拉,接着由减少人的一方继续挑战。一方将另一方的人拉完,游戏毕。
有时,我们也喜欢去寨口洒溪的拱桥上歇凉。虽是盛夏,却凉风习习。大人们坐在桥栏上,谈天说地。不时,响起蒲扇啪啪的驱赶蚊子的声音。有的青壮年不愿闷在家里,卷个竹席哼哼唧唧而来,以桥下的水泥台阶为床,在潺潺的水边入眠。
早稻收割后,生产队的晒坝上堆满稻谷。谷未干,还不能送到粮站上交国家,也入不了粮仓。大人们将谷堆在场上,用石灰印上“生产队”几个字,就相當于贴上了封条。每个深夜,生产队都安排两个人在仓库守谷。我十三四岁时,也拿过守谷的工分。说实在的,这守谷,其实是去睡觉。因为当年,我们那里极少发生盗窃。夜深了,我与一同守谷的老农晒够了月亮,实在没有精神讲话了,才睡在几无遮拦的楼板上。我正是欠觉的年龄,在这地方却很难睡得踏实。睡意朦胧,偶尔清醒时,发现飞蛾蚊虫在头边飞舞,制造出一些噪音,忽远忽近,扰乱睡意。所幸的是,四周,飘荡着一阵阵带着我们汗味的谷香。丝丝晚风,抚在脸上,送来柔柔的清凉。20米外的洒溪,永不停息地来来去去。晒谷场仓库上的夜晚,充满着寨旁溪边给我营造的丰富想象。我发现这些晚上的时间走得很慢,有时毫无知觉地停在了某一时刻。楼后山坡上的林涛,像来自远处的老人的低语,苍茫幽邃,并时隐时现。
寒冷的冬夜,大多数人是呆在自家的屋里,但也有互相串门的。有的人家为人好,家里的火铺宽敞,柴火也舍得烧,便有左邻右舍或更远的人上门“向火”(烤火)。我在寒假的夜里,喜欢去几十米外的舅公家向火。舅公是我母亲那时年60多岁的舅舅,年少时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凭这点,他那常有人去向火。他的家非常简陋,孤独一人,几间黑屋。最好的一间是储物间,这间房有个对街双开的大门,但从不对外打开。他睡在楼上,一架便梯藏在一扇黑咕隆咚连通灶屋的门后。虽怀着极大的好奇,我也从未上过他的黑楼。在楼下推开他进屋的单门,便是灶房。一个老灶经年不用,灶前的地上挖了一个火塘,做饭吃饭,都在这个地方。向火也是在这里。有时,我去得比较早,舅公还在炒菜。热热的黑铁锅,在他放入极少的菜油后,腾起几丝青烟和油香。当带着些水滴的青菜唰地入锅时,刹时就有噼啪的爆声响起。极冷的天里,他蹲坐灶前,捧着个米饭杂粮满钵的大碗,在火塘青架上的锅里夹菜,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当然,装饭前他总要问我一声,再吃一点不?
在舅公的家里,我听他说得最多的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很喜欢听他摆古。在我外出读书那几年的寒假,他也喜欢到我家去向火,但多数的夜晚是我去到他的黑屋。透过柴火的青烟,无论有无外人在场,他都喜欢一次次地向我发问。我们求学在外的吃、住、行以及学习、社交等等情况,都是他很感兴趣的话题。有时,他爱将自己当年闯山外的情况与之对比,不时发出些难以预见的感慨。有的想法,他曾用山歌的调子哼唱过,可惜我当时没有记录下来。
那些个夜晚,寨内的人吵场火(吵架)的情况极少。人们好像不太喜欢吵场火的人,并不管你有无道理。山寨的和谐,也没有受到哪家大人对做不好事情的小孩的责骂声的影响,即使声音很大,传得很远。对这些声音,邻居总是报之一笑。
当年,最影响山寨生活和人们思想的,是挂在公社旁边古树上的两个大大的喇叭。喇叭响时,几公里外都听得见。远一些的大队小队,还给牵去长长细细的广播线,在一些农家的堂屋里,安上功率不大的小小喇叭。我听得最多的,是本县广播站的新闻和转播上级联播的新闻。条件较好的大队,还备有扩音机,用于读读语录,发布集体劳动的通知。随着经济和社会发展,电视逐步普及,大小喇叭才一步一步退出了山寨的历史舞台。
从那以后,迷蒙的月光下,又出现了千百年来山寨就存在的腊曼娜耶(男孩女孩)学歌谈情的景象。被禁了多年的民族传统玩山恋俗,得以恢复。山坳溪旁寨边,青年们以歌传情,找回了淳朴自然美好的感觉。
在人生的岁月里,许多夜晚,许多声音,不断地苍老在一些痴情的心空,马不停蹄地远去了。而有的声音,在一切都老去时,却依然新鲜如旧,恍如当初。我觉得,生命里有的声音,渗入了灵魂,不论人们步入何时、何地,都将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不知道在您的耳畔,是否还有着那些声音?
远 方 无 声
幼小的心中没有远方,盼望的,是早一天长大,像大人们一样生活。
大约在小学二三年级,我始学农家功课。每天除了上学,我养过步履沉稳的土鸭、洋鸭和白白的曲项向天歌的鹅,养过早上牵出栓在树丛、放学再喂饱拉回家的山羊,打过猪菜,圈养过好动的眼红红的小白兔。三四年级的夏秋时节,为了增加家里冬柴储备,我每天放学都去砍柴。
最初的劳动新鲜快乐。从窄小的街、简陋的学校,到田坝、溪沟、高山,拓展了生活的范围,特别是小小年纪能为家里做点事情,那种快意难以形容。我砍柴是跟外婆学的。妈妈在生产队不能请假,外婆就是我的直接老师。在岑美坡上,六十多岁的外婆告诉我,面对整座山林,如何挑选砍柴的最佳位置。然后,告诉我哪些柴最好烧,如麻栎、黄檀、青冈树,木质硬扎,有的还含有油。她还特别跟我说,杉树、枞树是万万砍不得的,砍了就等于偷了集体的东西。涨水时节,生产队会将砍在山中的杉木、枞木,从溪水上漂放下来,外卖换点收入。我在家煮饭时知道,杉木枞木好烧,但只能按外婆讲的,仅可削一点捡一点枝枝丫丫。砍柴难学的是用枝条做绳,木质太脆,往往绳未做好就断裂了。我最喜欢用麻栎树做绳,树干枝叶怎么拗、怎么绞都行。砍柴最累的恐怕是挑柴,好砍的时候,一阵子就是大大的一担。繩做差了会断在路上,捆得不好时短柴会鼓爆或掉下。路途遥远时,过沟、上坎、换肩,都让人不是脚酸就是肩痛。记得有一次,柴没砍好就狂风大作,我们匆匆忙忙捆柴挑上回家。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一阵狂风吹来,把我连人带柴掀下土坎,在斜坡的红薯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来,我顾不上出了血破了皮,用扦担插入未散开的柴捆,手足并用,一点点爬回路上。我没有流泪,反而为自己的坚强,兴奋了好久。
与同学一起砍柴,使我得到更多快乐。每天放学,我们相约前往。最远处到了洒溪里面的岗斤透,还有沛溪的沙子湾,去得最多的是岑美坡到麻栎山一带。如果放学较晚,我们肯定到岑美坡的山脚下去。这里没什么好柴,但近,路也好走。面对弯弯扭扭的枚秀械或夹杂着的羯鸡窠,柴刀也好,镰刀也行,一路砍去,天黑前总有一挑回家。有时,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几个同学没带斗篷。但大家总说,困难难不倒“英雄汉”,马上在较高较密的枚秀械与羯鸡窠中,砍出一个个藏身之处,像战争片中掩体里的战士,高一声低一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乐不可支时,大家站出来淋雨,用侗语汉语的音节,发明创造谁也没听过、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当然,我们也有过害怕,高山上的毒蛇猛兽,夜色里的“妖魔鬼怪”,逼得我们在每一个环节都快手快脚。夜幕快降临时,我们大声疾呼、奔逃般地向着有一点灯火的寨街奔去。如果黑暗的山上传来一点异响,我们的每一根汗毛,都会感到特别的凉。过后,这又成了我们私下的笑谈。
再大一些时,我不得不独自去做一些农活。生产队分的自留地,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有过几次小小的调整。父母一般没空做技能不高的活,那有宽有窄、离家有远有近的土地上,便时常留下我劳动的身影。挑东西上山时,每遇路陡的地方,我将气一憋冲上去,以练习身姿的矫健。在寨边的地里劳动,周边时有人们来往,没有半点悬念。在叫拱团的地方则有一点害怕,山头和对面的半坡露出大大小小的坟墓,云低天晚时阴森森的十分恐怖。幸亏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邮电所,给我壮了不少的胆。在洒溪边、生产队仓库背后山上,我家那块最大的自留地,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做得最多的,是挖土、挑粪、挖洋芋、挖红薯。我最愿意在太阳光下去那儿挖土,藏上一本可读性不强却好不容易搞到的课外书,扛上锄头,连斗笠都不戴就去了。虽然不远处有一些坟,但我并不太怕,一是这儿的菜地里时常有人,再是对面坡上、下面坝上劳动的大人总在我的视野里。我挥舞铁锄,做几个想象的武术动作,一口气挖到某个地方,便把锄头架在稍高的土堆上,坐在锄头把上,拿书轻轻地翻有味地看。有时翻上一阵,就抬头朝远处眺望。对面岑美坡顶几个有规律的起伏,被我想象成宫殿的宝顶、神话传说中仙人的帽子,或远古的英雄好汉、武将文官的枪台、笔架。然后,山后的天空便成了难以想象的远方,遥不可测。
我向往上学,却不得不面对柴刀锄头的生活。每到田间地头,我总是对学校、对公社、甚至对从远处而来的每一声车鸣,都心存感念,但我们不能改变生活的安排。读初中时,我常因为在田间劳动时看书或者在家看书,被家人埋怨。连老师也曾让我无奈。也是在初中,实行半农半读的学校曾养过几头水牛。暑假,请来喂牛的人也放假回家,我作为校、班干部,被老师安排看过牛,这是本人的头一次也是独一次。我热爱劳动,但不愿被逼着,尽管不得不很乐意,却怀着不小的抵触。在学校、在街上、在家里,每一天都悄无声息,但一到山里,就总觉得远离了时代和社会,使人常放飞思绪,希望跟上轰轰烈烈的生活。其实我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往后,为挤过高考的独木桥,我渐渐减少了农活的参与。为考上好一点的学校,我想多看点书,可又有不少农活要做,而时间却不为我增加,便为此与父母怄过气。要填饱肚子,就得挣队上不值钱的工分。还要砍柴、打猪菜、砍猪菜。我砍猪菜达到一定的水平,特别是砍红薯藤,不管灯光如何昏暗,砧板响处,刀下净是细细匀称的藤叶。家里有每年上交国家一头肥猪的任务,我们都想尽量早点完成,然后才能喂养自家要管一年油和肉的年猪。现实的生活,像条瘦小的蚕,慢慢吞噬着我急在眉睫却质量不高的学习。我想早点长大,可以自我支配。我更希望,得到比眼前大人们更有意义的生活。16岁,我挤过了独木桥,上了一所名气不够响亮的高等学校,说不上满意,也绝没有埋怨。
我似乎有了自己的远方,其实道路更加茫远。变为成年人后,酸甜苦辣却有更多。不知为何,我每在心中翻阅少年旧事,回望当年的风景,就发现远方的迷茫,常笼罩着眼前的一切,悄无声息。
无风的寨街
我幼小时在外婆家,多次望着对门木楼板壁上的标语默默出神。因没文化,对那标语百思不解,差点闹出笑话。我当时刚上小学,除在书本学到一些简单的口号,没接触过几个汉字。不上学的白天,我去到寨街下头的外婆家。在那里,除了吃到些东西,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玩。玩累了,不听招呼地坐在门槛上,望天看地,浏览行人,但更多是盯着对面的木楼。目光停留在窗户的下方,一行像杉树一样挺直的大字,紅漆的字迹苍劲有力,透出桐油的光亮。
我有时小跑几步,走近细看,用小手轻轻触摸,在一笔一划粗过大腿的字间,闻到一股浓浓的桐油香。我心里默念过那行字,还偶尔念出了声音。其中的两字让我印象很深,我念的是:灭鬼。这两个字,有点眼生。我不知怎么读,就像许多大人那样遵循大字读半边的传统,就肯定地读成了“灭鬼”。在鬼巫文化曾经盛行的山里,能灭鬼的,让我特别地敬畏。
外婆家是每一个地方小孩心中的充满温馨、魅力和诱惑的地方,有无数的传说和故事。我小时听过熊外婆的故事,耳边老在静静的夜里,响起熊外婆啃吃小孩手指的声音。但我眼前的外婆是真的好外婆,非常的慈祥可爱。在青壮年上山劳动后,小街成了一条弯弯的长长的黑黑的木楼隧道,有时静得让人害怕。我逃跑似的去到外婆家,在门外大喊一声:“嘎婆——”外婆答应后,我翻过门槛,听外婆和外公讲话,看外婆做家务事。既壮了胆,又可以看街头公路上有没有汽车单车经过,更多的是看外婆家对面的单位和干部,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
外婆家对门是税务所,只有一人上班。办公的木楼是典型的侗乡开口屋,不知是老街哪家留下的,一眼就能看到陈年的痕迹,明显地露出楼老房歪的窘态。税务干部的生活与农民们区别不大,一日两餐,少见荤腥。他不用砍柴种田喂猪,下雨出大太阳的天气,只是开着大门,在里面悠闲地抽烟。懵懵懂懂观察多了,我知道了他外出工作的一点规律,如不久会去一次李树,去一次新寨或者贡溪,但很少能回几十公里外不属本片区的农村家里。没人管,没人监督,我见过的干部都自觉工作。羡慕之余,寨街上的小孩模仿当干部,大家模仿最多的是公社武装部长和公安特派员,学着喊口令“齐步——走!”,并不时拨动腰间的“连枪”。对税务干部的工作,我们却不知怎么模仿。
全社党员干部开会学习时,分组讨论在公社容纳不下,有房的单位如税务所,寨上、寨街较宽敞的人家,将有幸成为人们开会、讨论和住宿的地方。有的人从几十里外家中背来粮、油、菜,还有木柴,借上住户的炊具,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做饭,饭菜油水极少却很是香甜。那光景、那场面,非常感人,从那些表情简单的笑脸,我发现人们的灵魂像受到了洗礼。
在公社召开较大的会议期间,我多次在外婆家门口,听见对门木楼传出的读文件声和读报声。天气晴朗时,十多个人搬出高低长短不一的木凳,围成一圈,坐在屋檐下。男多女少,除了主持人,一两个女的非常惹眼。有时,他们教唱一些短音多长音少、高音多低音少的歌曲,显得朝气蓬勃很有力气。教的学的偶尔跑调,令人忍俊不禁。每当此日,小小的寨街非常热闹,弥漫着前无古人的神圣气息。
小学毕业,我隐约知道单位和开会是怎么回事了,感到眼前生活的亮堂,又给初学的作文加些远大得不可思议的理想。到了这时,汉字也认得更多了。某日,再在外婆家门外,记起打量对门板壁上的标语时,才顿觉往天的可笑。那一直敬畏的“灭鬼”,其实是明明白白的“灵魂”。
天麻麻黑,外婆对门屋檐下学习的圆圈已散,锅碗瓢盆的交响与人们的话语声,从木楼里阵阵传出。
我有时看见,一只小狗或几只小鸡从下街轻轻踱来,在人们开会、吃饭的“圆圈”旁,若有所思地这边闻闻、那边望望。在悠闲与追逐中,实在找不到好吃的了,才悻悻而去。那些小小的动物,好像也受到了文化的熏陶。
年 饭
从中午开始,寨子里就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气息,在大路上弥漫开来。我家的屋,显得无精打采,没有一点过年的喜悦。有的人家,早早贴上了大红的对联,只等一切准备妥帖,就进入大年三十夜的年饭习俗。
经过的人,凡往我家门前一望,就知道我家这年出了变故。木屋的门框、柱子上,贴上的对联与别人家的不一样,往年的红色春联换成了黄色,一点点红纸只在天头地脚轻轻地点缀。对联的内容不是常年的喜庆,而是“爆竹声里方知新年春节到,团年桌上又忆昨日慈母恩”。
我工作的第二年,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感到那个春节比往年寒冷,也不会如往常一样快乐地来到我们家里,它早已从我们的身边远去了。
妹妹在灶堂边烧火,爹一次次把一片比巴掌大的铁片烧红,再用它向一个大猪头和一块三四斤重的猪肉的皮上烙去。白色的细毛被一点点烧干净,“嗤嗤”的声音响过,烟子便飘了起来,一阵阵的香气四处乱飞。等把猪毛烧净,就把猪头猪肉放进装满水的大铁锅子,慢慢煮熟。
我一人在堂屋,在神龛下摆好木桌,用一块湿布在桌子上轻手轻脚地擦抹。桌子四脚四面早干净了,桌面也不知擦了多少次,总觉得还有往日的痕迹,还有往日留下的油印子,尤其是几个凹下去的地方,好像老是有什么东西抹不干净。这杉木桌用了七八年了,表面的桐油已经浸入里面,冬天放炉子架火锅的一团地方被炭火高温烫过,留有几个黑黑的疤痕。我用水抹湿,浅红的油漆显露出来,用布一擦干,一个个黑疤就非常醒目。
我睁大眼睛,上看,平看,侧看,觉得桌子摆正了,干净了,才从堂屋进到灶屋。
咯的一声响过,我从碗柜拿出六个“牛眼睛”酒杯,放进盆子里洗。这些牛眼睛大小的酒杯白中带灰,家里好久没用它们了,里外沾上了一些灰尘,还有油烟留下的滑腻。洗过第一盆水,水有点变黑。我又用第二盆水,感觉还不很干净。我再用第三盆水清过,才放心拿到堂屋。
爹将煮熟的猪头和方块的猪肉,还有一只煮熟的整鸡,一起端到堂屋。大妹小妹拿盘子和糍粑糖果,也来到堂屋。我和爹在供桌上摆好猪头、猪肉和鸡肉,再和妹妹摆好糍粑糖果。
我爹点燃两根红烛,然后烧香烧纸,在堂屋外放鞭炮。妹妹进了灶屋,我默默地往酒杯里倒了六小杯茶水。六是个常数,表示所有应该在场的或者能够来到的老人。我妈和祖上的一些老人从不喝酒,我先给他们摆的,是一些茶水。
香棍燃得很慢。白色的烟慢慢地从裹满香灰的竹棍子尖尖,一丝丝吐出来,扭动着上升,几下子就散开,不见了踪影。黄纸烧得飞快。红红的火与干燥的冥纸,一碰就腾起火焰,搅合在一起,燃烧过后,剩下白色的灰烬。蜡烛继续闪动着火苗。
我把茶水一杯杯轻轻洒在桌下,接着往杯子里斟上满满的米酒。过年了,也要为一些逝去的先辈敬上米酒。
火铺传来炒菜的声音。几盘荤菜,要炒好、摆好。餐桌上尽量摆上妈妈爱吃的东西。妈妈去世几个月了,即使是过年,我们还是茶饭不思、鱼肉不香。在这个家家团聚的日子,我们的心情很低落,要戒荤,再饿,面对热了又热的素菜,也不想碰一下筷子。
火铺只有炒菜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我家的鞭炮放得最早,这时,寨子小街开始断断续续响起了炮声。远处的人家打开了刚买的收录机,软绵绵的时髦歌声一阵阵往家里跑来。
往年的这时候,我或妹妹会去下街喊各自居住的外婆和舅公,请他们一起吃个热闹的年饭。这年我们不像过年,不吃荤菜,还怕他们两位在儿女辈中最喜欢我妈的老姐弟,睹物思人,担心他们讲这样会哭,讲那样也会哭,就提前讲不请他们了,由他们去哪个舅舅家过年。
妈妈在时,她会在堂屋的桌子上摆肉摆粑,非常虔诚。烧纸的时候,她会念念有词,对“神灵”和一些死去的长辈说谢语说祝词,为家人子女说些来年的请求和吉语。过多的劳累、较多的病痛,早让妈妈的腰微微弯曲,在微白的头发下,额头眼角布满了皱纹。数年间,除了做山上的活田间的活,她还要照顾三个儿女,兼顾几位老人。除了不停地劳动,她没有什么闲暇,连话语也不多。
火铺上的饭菜早做好了,一些香气沿着黑黑的过道,轻轻飘来。我把堂屋门开到最大,让外面的风能够自由出入,也让烟火味饭菜香慢慢地回旋,轻轻地飘出去。
妹妹来喊了几次吃饭了,我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来路 归途
虽是多梦的季节,一点也睡不着。时间就像家门口的洒溪,蹦跳着进入缓慢的平溪,不知道在哪一刻,又轻轻潜入了穿县城而过的舞水。在离舞水一两百米外那个唯一的小旅社的二楼,在又热又臭的硬板床上,我与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话。
下半晚的火车,什么时候到呵。
“咚咚咚!”终于,住隔壁的同学和他的哥哥用劲敲响我们的房门,也敲响了对门女同学的房门。“快起床!时间快到喽!”同学他哥从民办教师考起“中师”,正在县教师进修学校读书。
我们挑上行旅,深一脚浅一脚,磕东碰西,朝数百米外的小小火车站赶去。
从新晃到怀化,现在看很近,车费也不贵。但当年车少、没钱,我们几个一同考上学校的同学没别的选择,只能牺牲睡眠,坐这趟只停两三分钟的慢车。
九年寒窗跳出农门,我们幸运地走出大山。从山中艰难走出的路,连着我们酸甜苦辣的许多回忆。
我们是从破烂不堪的“晃凉公路”的扶罗车站,坐班车进县城的。
“晃凉公路”起于新晃县城,终于湘黔边界凳寨乡的界牌,继续往西,是贵州的三穗县。这是县内最长的公路,常常因暴雨垮塌,像一条不时梗塞的动脉。全县一半以上地方的大小花阶和泥巴路,和它密切相连。客车像一个喝醉酒的老人,慢吞吞走着,高一脚低一脚,左一下右一下,一路念念叨叨。我们随着路的曲折摇摆,随着路的起伏晃动。
一同出山的几个同学,这年高中毕业考上师专,比起那些当民办教师的、复读的和绝大多数当农民的,算是吃上了“天鹅肉”。在长达60多里到县城的路上,我们眼前不断出现几天内快乐的一幕一幕。卖粮,转粮食关系,转户口……一路绿灯,一路恭维,一路笑声。
车出扶罗的一段路很直。两行笔直的苦楝树在两旁微微晃动,它们伸出不太浓密的枝叶,尽力地遮挡炎热的阳光。汽车几分钟到了地钟寨,接着就看见了伞寨。
伞寨是姚姓人家的一个聚居地,我外出读书时没多少了解。回乡工作后,我接触了几个有心于民间故事搜集或文学创作的老师,接触过几本小小的内刊资料,知道了县内的几个传说故事。伞寨的传说流传较广,说是在开疆辟土的年代,居住境内的姚杨吴等几姓始祖冒雨经过这里,雾散雨停,遗忘雨伞。他们许久返回,那伞还在。该地便得名伞寨。我在扶罗中学教书时,观摩过伞寨的敬祖活动。农历某日方圆数里的人们来到伞寨,举行仪式敬奉先祖。口当口当的锣声,噼啪的鞭炮声,呜呜的牛角声,响彻平溪河岸。人们在祖先留下的稻田里,用长长的竹竿在“阳春”(农作物)上扫过。有时那些壮汉“呜嗬呜嗬”地喊着,朝小伙姑娘多的田坎扫去。站在田埂的人早有防备,一哄而散,把一片笑聲洒在干田的周边角落。竹竿扫过,意为扫除了灾难病痛和污秽,百业丰收,人丁兴旺。仪式完毕,响起邀客的歌声,来客朋友三三两两进寨,进屋喝酒吃饭。
公路沿着平溪下行,只要稍微留意,就可以在周边的山口溪边,发现一些沧桑古道的影子。我曾经久久地凝望那些断断续续的花阶,眼前也出现过早先的一些画面,揣摩着,先前极少数去过县城及县外的人,一定是从这些花阶或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地爬山涉水。我在与老一辈的交流中了解到,山里稍有点钱的人去求学看病买东西,山民去做必须的买卖,都靠双脚一点点丈量,即使是相对有钱的乡人,也舍不得乘滑杆坐轿子。
车过伞寨,李树乡的坪地寨就出现眼前。我每次经过这里,都喜欢隔着车窗远近地看。我这里有四五个男女同学,望车窗,却从没有见过一个。公路坎上的房子一栋一栋都很漂亮,外出工作的和在家务农的同学的家,到底是哪一栋?我心中全是雾水,满是猜想。我在某个同学的口中,第一次听到这寨子的另一个寨名:焦坪寨。很久后,我才从一些资料见到一些描叙。早前走在这出山的路上,兵荒马乱很使人害怕。1922年,县外一土匪头子带人抢劫,在坪地寨和伞寨一带烧毁木楼二百多栋,还残忍地杀害六十多人。吃穿都还过得去的坪地寨,残垣断壁,哀号遍野,连屋角地坪都被烧焦了。坪地寨恢复生机,靠时代的发展,也靠老老少少的艰苦努力。坪地寨还得到了大自然的一点青睐,连平溪也有所眷顾,给这里铺开了比较宽阔的水面。当年林业部门在公路边修了一个小砖房,让人们把上游顺水放下的杉树枞树堆在门外的坝子上,派人定期下来丈量结算,再由汽车将一座座“小山”搬走。
往下走,就到李树街上,再往下是禾滩乡。平溪到禾滩的街边纳入了一条较大的支流。
小时候随大人去县城,站在“油蚱蜢”似的手扶拖拉机的后厢,虽黑烟黄灰颠簸一路,但见到沿路的几栋崭新窨子屋,看到“晃凉公路”起点上的县城,宽阔的舞水、雄伟的大桥和隆隆的火车,我的心情为之一振。
从“晃凉公路”走出大山的人们,沿途留下许多故事和思索。最初,零零星星地出去参军、工作。我中学毕业那几年,前后的校友、同学,通过高考、招工、招干,一个接一个地出去了不少。近些年,是一群一群的打工者,往东、往南,被埋没在大小的城镇之中。
好日子总过得太快。一个一个的长辈变老了,有的长年留守山寨,有的成为了一堆黄土。我不时陷入思索,变得喜欢忆旧。家乡的山水一天天地变着,家乡的人们有的变得让我不敢相认。乡人们有的成为城市居民,有的四处漂泊,杳无音讯。在变宽变直的“晃凉公路”上,熟悉的面孔已经越来越少,离乡者的故事也揉进了不少的悲催,伤心的信息偶尔传来。
在各类的离乡者中,人们最牵肠挂肚的,是大大小小的打工者。有一年过年,我到一个寨做客,下火铺出堂屋去寨边呼吸新鲜空气。一个妇女在菜园砍白菜,露出一脸的伤心。她女儿打工几年没回家了,没征求老人意见嫁了很远,许久没联系,过年连电话也没一个,不知是死是活。刚成年的儿子在外省打工,要回家过年,老板不給工钱,他求了二次求三次,求不到,气得打了老板,结果被关,说是年后才能出来。这样的家庭故事,不时让那些小小的山寨伤心。
我左转右转,走到公路的坎上,在一片稀稀落落的油菜花前,看见了一棵小小的黄连树。油菜苔的甜味和黄连的苦味,一同涌上心头。山外,并不是甜酒糍粑香猪肉呵。不幸的青年,是笑呵呵坐上外出的汽车,带着一身的职业病回来。极个别的还不知所踪,死在了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里的生命被看得有点轻贱,人们满足于打工赚钱,成功的是变为了入流的城市人,次一点的是把山寨的旧楼建成新房。而早逝的生命,就像一阵轻风,在无边的山林间悄然消失。我为那些生命,心头难过。
突然,一辆熟悉的车在眼前闪过。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同学熟悉的声音立马响起,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失忆了一样,突然记不起回城的日子。
眼前是我们的胞衣地,是孕育我们的母地,我们剪断脐带之后就奔向了远方。归来,回去,常常让我在两个地方不时穿越,一阵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