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碾细磨的温情
2015-07-06章泽宇
章泽宇
老屋真的老了。
小心翼翼踏着黛色石级上的几簇苔痕,轻轻推开那扇厚重而斑驳的木门,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在尘埃中已久的器物。慢慢移步到屋内,我的目光游走在老屋里每一处泛着岁月光芒的地方。
石磨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角落里,外表粗糙,如同外公那双粗糙厚实的手。我脑海中老人的面孔快速闪现,然后被如潮水般涌起的回忆打散。
我们这里并不产这种石料,不知它是从哪个偏僻的山谷,辗转而来到我们这个小村庄,也不知外公是如何得来这块石头,又是如何请人打磨的。把它带回家的路上,外公一定是淌了不少汗吧?或许,他在劳累的时候看看石磨,再想想日后使用它时的情景,便又加快步伐往回赶吧?
外公居住的那个小村庄,也仅有这一副石磨。邻里总要到这里来磨一些五谷杂粮。每每此时,外公便会帮忙。家里的石磨很容易被磨平,使用一段时间,就得请石匠重锻。接着,它又一圈一圈,转着来自不同人家的粮食。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石磨缓解了村里人的饥饿,甚至让不少人生存了下来。
我小的时候,外公家里还常使用石磨。年幼的我,总是坐在门槛边,看着外公和舅舅们磨粮食的情景。汗水在他们黝黑的脸庞和脊背上肆意流淌,面颊上的皱纹里塞满飘浮在空气里的零星粉末。推磨的间隙,谈论着乡里的故事,他们把自己陶醉。
磨麦子时,麸皮和面粉分离得清清楚楚。麸皮喂牲口,面粉储存到面缸里。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细腻柔和的白面粉在石磨里不断出现时,外婆总会笑着说,囡囡,莫馋,阿婆给你做馍馍吃哦。然后她便在灶间忙碌,热气袅袅而生。连中堂里的神像都弥漫在热腾腾的雾气里,整張泥塑的脸上都有一些光滑,好像细密的汗珠。馍蒸好后,外婆并不急着端上桌,而是让我先送与邻居们。于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端着刚出锅的馍,送到别人家。有时听到大人们夸赞的时候,小小的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喜悦。
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很惊讶那样的细白,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米,都是那样胜似冬雪。那已经不是石磨磨出的白,而是那个年代的世道人心的白。
然后呢?外公老了,外婆老了,石磨也跟着人和时光一并老去。有一天,外公磨得很慢,石磨似乎也发着沉闷的喘息声。突然,外公感觉自己的腰很痛,便停了下来。从此以后,一直都是舅舅们在帮忙。渐渐地,他们搬到城里住了,回来时也极少用磨。
一天夜里,我被低低的叹息声惊醒。借着月光,我来到杂物房。我躲在杂物房的门边,看到外公一个人坐着,一边抚摸着和他的双手一般粗糙的石磨,一边摇着头叹息。那时我年纪尚小,不知外公为何事而叹息。我只是,悄悄地看着他那苍老的身影。
而今,外公外婆已不在了,只留下了孤单的石磨,在这空空落落的老屋里守着寂寞。我想,在夜深的时候,石磨会不会向身旁的尘埃,诉说那些曾经被自己碾过的温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