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老师是柯镇恶,没什么丢人的!
2015-07-06六神磊磊
六神磊磊
我们总是要跨过一些山、一些水、一些异性、一些偶像,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反过来,有人怀念那山、那水、那些他和她,用来纪念自己的青春,同龄人们也大可不必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在当下,想简简单单地关注点诗歌和音乐,真的很不容易。你好不容易看见窦唯,想戏谑一把说他长残了,马上有一群人告诉你,他这样很洋气,他这是才子的不羁,甚至他是在挑战世俗的“成功暴政”。
汪国真去世了,你刚唏嘘着发了个朋友圈,悼念了一把你的青春,又马上人告诉你,汪国真的诗很俗,很不洋气,你用他的诗纪念青春,是在侮辱你那些品味更高的同龄人。
于是你们几乎要凌乱了,究竟什么是俗,什么是洋气?
昨晚,我读了一篇公号“世相”的文章,题目是《我从来没有羞于承认过,无论是汪国真还是余秋雨》。作者说他的品味曾经很“可怕”:他不但喜欢过汪国真,还喜欢过余秋雨,并受到了他们的很大影响。随着阅历的丰富,他不再那么喜欢他们了,但却并不为少年时的喜好感到羞愧。这让我很有感触。我忽然想起了《射雕英雄传》的主人公郭靖。
郭靖这个人有不少毛病,比如有点死心眼,正义感爆棚,等等。但是郭靖有一项好处:无论他后来的武功和地位到了什么程度,他并不羞于承认他的启蒙老师是“江南七怪”,他少年时仰慕的武学权威,是功夫造诣也许并不甚高的柯镇恶。
他不仅仅念念不忘和柯镇恶的私人感情,而且从不撇清自己的武功和柯镇恶的关系。在郭靖人生第一次收徒弟时,他如是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我学的武功很杂,但开源的是江南七位师父的武功。徒弟们,先跟我学柯大师父的武功吧。
想到郭靖,我觉得很惭愧。我就是一个典型的羞于承认小时候的品位和爱好的人——因为我曾和传言中的凤姐有一样的阅读爱好。我经常自鸣得意地吹嘘,五岁时的读物是《三国演义》,是上小学时姨妈给我买的礼物。然而我从不愿承认,小时候喜欢过《知音》。
那时候我经常从大人处拿《知音》看。记得它有一个栏目,叫做“知音精品屋”,全是几百字的心灵故事,我觉得那些文章好得不得了,那些文字好精美。里面的那些词儿,什么“送人玫瑰、手有余香”之类,觉得哪天用到作文里一定牛逼死了。初中时,我又成了《读者》的忠实读者,风雨无阻跑到邮局去买,两块八毛钱一本。
母亲打着雨伞追踪前来,看到我在柜台处偷偷买杂志,脸色很难看,她以为我在买《生理卫生》《人之初》之类。等发现是《读者》后,她欣慰地替我付了钱,还给我买了一本邮册作鼓励。
我曾经是多么爱《读者》啊,它中间总是有大张的彩色画页,末尾还有小清新的歌、有简谱,我总是摘下来订成册,攒了厚厚一本。和那些从卡带上抄歌词的同龄人比,我觉得我的逼格在天上飞。
还有,今晚之前,我也肯定羞于承认自己喜欢过余秋雨。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书柜上也有过《文化苦旅》和《霜冷长河》。有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余老师好牛,笔墨祭,道士塔,哇,那种文风和调调真是好棒。
我還曾觉得琼瑶阿姨是个文豪,虽然只读过《金盏花》和《青青河边草》;我还曾经很欣赏她那些彩云啊、新月啊、夕阳啊、万古愁啊之类的歌词。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时偷偷读言情小说,前不久还躲在一个叫“繁星戏剧村”的地方读席绢。
唐诗当然是很高雅的东西,但我中学时曾经执拗认定最好的几名诗人之一是钱起,最迷恋的一首诗是“潇湘何事等闲回”。那时候,我真的打心眼里相信张若虚是“孤篇压全唐”——那辞藻,多华丽呀。
我还曾经觉得《林海雪原》是全世界最最棒的小说,该得十次诺奖;金庸的书里,我曾经不容置疑地认为最好的是《神雕侠侣》。甚至有一次老师让大家写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我写的是《红河谷》,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出并销毁那张作业纸。
那时候看了一套小说《星星草》改编的连环画,恨不得立即报名参加捻军和太平天国;参加征文,写的是“钢浇铁铸义和拳”;我更羞于承认,有一阵我觉得最牛逼的书是《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为什么能说不》,还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写出一本这样的书。
人是会成长的。在大草原上,郭靖能崇拜的最牛的武学权威,就是江南七怪;能领会的最好武功,就是柯镇恶的武功。
我不是要把汪国真比喻成柯镇恶。诗坛要是比作江湖,汪国真的成就和影响无论如何也超过了柯老爷子。郭靖不以学过柯老爷子的武功为耻,你我何必那么羞于面对自己的少年、少作、少师。
文学的谱系里,汪国真之所以成为汪国真,不完全在于经线上的高度,更在于纬线上的意义。唐诗曾经是沈佺期和宋之问的天下,武侠小说曾以向恺然和赵焕亭为宗师,他们也许远不是最高峰,却完成了不可替代的使命。
在“华山论剑”电视剧里,有两句主题歌词:“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也或者,自有高处比天高。”
谁不曾以为家门前的小丘便是高山?哪个姑娘没有个把low得多年后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初恋?谁又没有过少年时仰慕的柯大公公。
你看《射雕英雄传》无论如何重拍、改编成什么游戏和漫画,删掉哪个人物,也没见过删掉柯镇恶的。没有这个“大师父”,郭靖的心灵就缺了一角;你就解释不通一代大侠的成长经历。郭靖总不能一上来就在蒙古开练降龙十八掌吧。
有朋友不爱看到同龄人一呼隆地今天怀念这个、明天怀念那个,甚至为此有些愤怒,我很理解,谁的青春都不愿被他人代表。
不过,人的爱好参差,正如同在少林派,三五人练般若掌,千百人学罗汉拳,是永远的常态。
我们总是要跨过一些山、一些水、一些异性、一些偶像,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反过来,有人怀念那山、那水、那些他和她,用来纪念自己的青春,同龄人们也大可不必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摘编自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