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操
2015-07-05梅寒
梅寒
春日黄昏,雨后初晴。假山石畔的梨花树下,落英如雪,纷纷扬扬铺了一地。有一女子,乌发如瀑,白衣飘飘,夕照中面西盘腿而坐,腿上放着一张乌黑油亮的古琴。
女子一边抚琴一边浅吟低唱: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那歌声,明亮,圆润,似一只无形的手,牵着青年陆君豪的脚步一直向那里走过去。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两千多年前孔子改编的古琴曲《幽兰操》,千百年后由唐代的另一位大才子韩愈重新填词赋其新意。这是陆君豪喜欢的古乐,他忍不住发声吟诵。
琴声戛然而止,女子回头。四目相对,双双愣在那里。
大约这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似这般光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便一下子撞见前世约定的那个人。
那是80年前的一个春天,一个叫兰诗音的富家小姐与一个叫陆君豪的穷学生如电光石火一样相遇。兰家老爷气得暴跳如雷,他甚至没等到那穷小子下学归来,就把他留在屋里的几件简单行李扔到了院子里。
兰诗音从楼上冲下来,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行李一件一件拾起来,又一件一件归整好。“如果你们赶他走,那么,请让我跟他一起走。”
她没有怒,没有哀,只一脸的平静,却让一向高高在上的兰家老爷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那是另一个自己,一旦认定了方向,谁都拉不回头。
兰诗音跟着陆君豪走了。尽管对这样的结果,陆君豪曾是百般不接受。他爱她,却不愿牵累她。她不管这些,走得干脆利落,手里除了陆君豪的那只藤条箱,再就是她日日操练的古琴——她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不带走。
兰诗音做了当街沽酒的卓文君。小家,穷日子,一切都从零开始。租别人的屋,他主外,她主内,家里的日子就靠着他有限的那点津贴支撑着。
她仍然觉得甜:有爱饮水饱。
飒飒的秋夜长空下,她坐在如水的月光里,纤指轻抚。“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他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和唱。
一朵又一朵的兰,便在朗朗的月下,次第绽开。
日子,终归不可能永远是琴弦上那些风花雪月的音符。从天上到人间,爱才算真的落地生根。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家里的日子越发过得捉襟见肘。
彼时的时局越来越不稳定,他们带着孩子东奔西逃。逃难是不便带什么东西的,每次随着他们一起上路的就是他的那只藤条箱,裝着一家的衣食希望,还有她的那张古琴。
有一次他们住的房子被流弹击中起火,他带着她和孩子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在大门外忽又想起什么,返身冲进大火里。她拉着孩子们的手,急得差一点也冲进去。
几分钟后,他从火海里冲出来。发梢、衣襟,都被火舌舔成了焦黑的颜色,他脸上却带着一股孩子气的笑:还好,它在。
是那张她好久没弹的古琴,安然无恙地躺在他的怀里。
她的泪,一下子决了堤。
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是兰诗音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一个悲伤夜晚。陆君豪被一群人带走,屋门口微弱的灯火里,他回头轻轻对她一笑:“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的身影,被浓浓的黑夜吞噬了。
一曲浪漫的《幽兰操》,竟成了他罪大恶极的证明,他成了拐带良家小姐的流氓恶棍。
她却是无辜的,只要她能主动站出来揭发他的“罪恶”。
皮鞭扬起来,就悬在她的头顶。她静静地昂着头,只字不说。“啪”皮鞭落下来,那张白皙的脸上便多了一条红红的血痕。
“说还是不说?”棍子举起来。
“他无罪。”
棍子落下来,她的腿弯下去,腿骨断了。
如此折腾,她浑身是伤,说的话仍然是:“他无罪。”
那些人终是打累了,打烦了,无奈地放她回家。她从那群魔乱舞的棍棒下颤微微地站起来,吐掉嘴里的碎牙,从容地整理额前的乱发,拉拉凌乱的衣衫,一瘸一拐地走了。家里的孩子们,等着她回去煮晚饭。
那夜的灯下,她家的小院上空,再次响起《幽兰操》的古琴旋律,却比往日沉郁苍凉许多。之后,她的屋里燃起熊熊的火光……
那个叫陆君豪的男人没能再回来。兰诗音没再嫁人,把3个孩子养大。没有了男主人的家里,从此再无琴声。
兰诗音90岁上,无疾而终。
家人整理她的遗物,在柜子一角处收拾出一块焦黑的枯木,约有尺把长,被红绸布细细地包缠着。孙男孙女们,谁也不晓得祖母收藏那样一块枯木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