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的诱惑
2015-07-04张丰
张丰
二战后,当海德格尔背负着纳粹校长的可耻印记重返教席时,他的同事讥诮道:“君从叙拉古来?”
叙拉古是古希腊位于西西里岛上的一座城市。柏拉图曾三次到那里,希望年轻的、对哲学感兴趣的暴君戴奥尼素能依归哲学和正义,按照柏拉图的设想来打造一个“理想国”。当然,柏拉图失败了,戴奥尼素仍然是暴君,而柏拉图不得不狼狈逃走。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哲学家海德格尔在纳粹时期并不是半推半就,而是主动逢迎。海德格尔至少从1931年末起就公开表示对纳粹的支持。1933年4月,他离开在黑森林的小屋,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的职位,并于5月加入纳粹党。获得任命之后,他不遗余力地投入了对大学的“改革”,并在德国各地举办宣传性的讲座,讲座结束之际,总不忘高呼“希特勒万岁”!在写给纳粹官员的秘密信件中,海德格尔还利用自己的权势,以政治理由告发了自己的同事和从前的学生……
以上爆料来自马克·里拉的《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如今,在大部分语境下,人们谈到知识分子,指的都是“公共知识分子”,但是马克·里拉所研究的并不是一般的“公知”,而是思想家,是知识分子中的知识分子,包括马丁·海德格尔、卡尔·施密特、瓦尔特·本雅明……
马克·里拉搜集并展示海德格尔的种种劣迹,重点不是要对其进行道德指控,他力图证明的是,海德格尔的思想中有与纳粹契合的东西。
施密特比海德格尔走得更远,报纸称他为“第三帝国的桂冠法学家”。加入纳粹党不久,他就写了为元首的理论、纳粹党的优越性和种族主义辩护的小册子,其理论基础是“一切权利都是特定民族的权利”。1934年6月发生了“长刀之夜”事件,希特勒处死了恩斯特·罗姆和冲锋队的其他政敌(其中有一个是施密特的密友)。施密特发表了一篇臭名昭著的文章,声称希特勒的行为“自身就是最高的正义”。
马克·里拉认为,和柏拉图在叙拉古的遭遇一样,海德格尔的错误也在于他相信哲学能够引导政治,尤其是国家社会主义的粗鄙政治。但是,对知识分子而言,叙拉古永远都是一种诱惑。
马克·里拉到过中国,但很明显,他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了解。在古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是知识分子(文人)的理想,还是行动指南。古代,有“帝师”,而现代,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做着“国师梦”,叙拉古的诱惑,一直强烈。不过,至少在现代,我们缺少海德格尔和施密特那样系统而有影响力的本土思想家,如果我们把马克·里拉对知识分子的标准降低一些,并以更宽泛的标准来看待他的命题,可以这样问:知识分子到底该不该亲近权力?或者如何与权力相处?我们的材料和教训,足够马克·里拉再写几本书。
当然,我们也有比较正面的例子。胡适早在1922年2月7日的日记里,就这样写道:“梁任公吃亏在于他放弃了他的言论事业去做总长。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弃我的言论冲动。”1938年9月,胡适在国家危难之际出任驻美大使,10月,他在题给朋友的诗中写道:“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这说明,他是非常清楚与权力相处的界限的,他知道自己已經越界了,但是在民族危难的时候,他别无选择。马克·里拉认为,改革暴政或许不是知识分子力所能及的事,但智识上的自我控制则是可能的。“当知识分子发现自己陷于政治与智识上的腐败之际,智识上的自我控制就会引导他做出第一选择,即抽身而退。”这是理想的境界,而事实是,太多的知识分子发现自己陷于“腐败”,但仍勇往直前。1947年,蒋介石一再延揽胡适,请他做“国府委员”,胡适恳辞再三,终于没有加入。他在给傅斯年的信中说:“若做了国府委员,或做了一部部长,……结果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用一句通行的话说,成了政府的尾巴!”
这种抵抗诱惑的能力,在现在看来仍让人赞叹。叙拉古的诱惑,或者说“国师的诱惑”,之所以难以抵挡,在于它常常是一种社会共识。
【司空剑荐自《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中信出版社出版/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