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要丢了
2015-07-04王安琪
王安琪
听说村子要整体拆迁,急忙往老家赶。明明是往前走,却又像往回退,退回到时间的深处——我的先人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岁月和地方。它们都在那里,石头铺就的路,石头做的各种器物,等着我与它们相认和告别。
那些路
眼前的这条路,和远处的那条路,还有更远处的那一条路,都是石头铺的,它们各走各的,看起来好像互不相干,只有到了村口,才发现彼此的关系——
每天早上,人们从这里出发,到大山的旮旯里撒下几粒种子,或收获几穗庄稼;每天傍晚,又循着某一条路,回到他们的院子里。他们熟悉这些路,如同熟悉掌上的纹络,闭着眼睛,脚和鞋子也能把他们捎回来。当然,也有一种人,早上出去时还精神着,在地里干活时还青枝绿叶地旺着,可干着干着,忽然觉出疲乏,身子一歪就睡着了,留下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梦,就再也醒不回来了。这也不要紧,家里人会顺着他走过的路找到他,领他回来,给他轰轰烈烈地办一场,再顺着那条路,像播种一样把他种到他开垦的那块土地里。
每一条路都是一个过程,一头连着生,一头连着死,中间的石板上印着他从生到死的细节。谁比谁的路都不会长多少,谁比谁的脚印都不会稠多少。
那些石头
村口皂角树下有一些石头,说不清它们何时被摆在了这里,但它们原本肯定不在这里,也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人们把它们从山里背回来,按照屁股的尺寸做成这个样子。
这里的人,屁股都长得差不多,薄薄的,尖尖的,坐不住也坐不稳的样子,这符合他们的身份。屁股太大、肉太厚,走路是负担,坐下也就不想起来了,就会耽误正经营生。所以,人们把懒汉叫“大屁股”。每人都有一屁股事,像狗一样撵着咬,把屁股上的肉都剔掉了。只有在吃饭时,人们才会坐在这些石头上,你吃我一口菜,我给你添碗汤,这叫“赶饭市儿”。饭场就像市场,人们在这里兑换着乡情,也兑换着岁月的看法和经验。经年累月,石头上留下了他们屁股的印痕,这是一辈子又一辈子的生命签证。
那座庙
村头有座庙,也是一些石头垒起来的,里面供奉着山神老两口。因为小而简陋,实在愧称为庙。
但这不要紧,其实人们也没什么远大理想,三两块石头垒起来,就足以盛下他们的心愿了,再用泥巴胡乱捏一个偶像,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神,看上去与村里故去、或活着的某一个人很相像。他们觉得跟这样的神好打交道,“熟人好说话,说出放不下”,何况,也没有多大奢望,就是巴望山那边不大不小的一块云飞过来,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吧,就是巴望圈里的牛羊多一些、屋里的老鼠少一些吧,最多,也就是祈求家里人丁兴旺一些。能有多大事呢?能有多少事呢?像拉家常似的跟神说道说道,能解决的事便立马解决,不能解决的,先让它像浮尘一样悬在半空,不定哪一天,就会随着一场及时雨落到了实处。
那个人
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不安分的人,堂兄就是一个。
很多年前,堂兄从山外驮回几麻袋零零碎碎的东西,他说这叫拖拉机,会像牛一样犁地。人们就笑话他,用鸡犁地?那得多大的鸡嘛。他们笑着说。就是就是,再大的鸡也不如牛,连猪也不如。猪还能拱地,没听说鸡能刨出一块地。人们笑得肠子都抽筋了。堂兄不顾人们的笑话,把那堆零碎装起来,果然不像鸡,像牛。他用这头铁牛把地犁了一遍。可没过多久,铁牛就被他圈了起来,因为铁牛不吃草,它喝油。草满山都是,油,却要花钱到山外买。人还舍不得吃油哩,哪有钱让它花?
在这个石器部落,任何超越时代的东西,都碰不过坚硬的环境。
我们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当我们面对这個石器部落,就像翻阅我们的家谱,仿佛能听到爷爷在院子里的咳嗽,仿佛能看到奶奶围着石磨颠簸的小脚,仿佛能回忆起被某一块石头碰疼的感觉——遥远而亲切。
然而,它就要丢了……
【宋正怀荐自《新华日报》2015年5月7日/童 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