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成都自然之美的发现与歌吟
2015-07-04马德富
马德富
作者:马德富,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610064。
一
《汉书·地理志下》:蜀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蜀地开发很早,成都的富庶也早为人熟知,但成都郊野川西平原优美的自然风光,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汉代扬雄作《蜀都赋》,侈陈蜀地山川之胜、物产之富、都城之丽、风俗之奢等等,基本上未涉及自然风景。后来晋人左思又作《蜀都赋》,构思十年,自夸“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所写亦主要是蜀都一带的山川、城邑、出产、人物、风俗等。其中“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 “山阜相属,含溪怀谷。冈峦纠纷,触石吐云”, “沟洫脉散,疆里绮错,黍稷油油”等等,稍及自然环境,但也只是一种高度概略的铺叙,不是自然风光的具体描写。左思作此赋时,曾“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张载之父张收曾为蜀郡太守,张载至蜀省父,作《登成都白菟楼诗》云:
重城结曲阿,飞宇起层楼。
累栋出云表,峣嶭临太虚。
高轩启朱扉,回望畅八隅。
西瞻岷山岭,嵯峨似荆巫。
蹲鸱蔽地生,原隰殖嘉蔬。
虽遇尧汤世,民食恒有馀。
郁郁少城中,岌岌百族居。
街术纷绮错,高甍夹长衢。
借问扬子宅,想见长卿庐。
程卓累千金,骄侈拟五侯。
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
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
披林采秋桔,临江钓春鱼。
黑子过龙醢,果馔逾蟹蝑。
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
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
首写楼之高,次写登楼所见及蜀地的富庶、市井的繁华,然后提到名胜古迹如扬子宅、长卿庐等等。其中只“披林采秋桔,临江钓春鱼”等稍涉自然景物,但这仅仅是作为美食之一被提到的,目的不在写景。
笔者检阅《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唐诗》及其补编,《成都文类》《全蜀艺文志》《成都府志》,以及四库全书、四部丛刊、丛书集成等大型丛书中相关典籍,唐以前关于成都的诗很少。由于长期的战乱、割据,外地入蜀的诗人少,本地人所作亦稀。除了上举张载的诗外,间或有些《巫山高》 《蜀道难》之类沿袭乐府古题之作,内容大抵写蜀道之难、三峡之险与巫山神女之事,多为程式化的作品,作者未必至蜀,有的出于想像或得之传闻,这些作品自然不会写到成都郊野的风景。值得提出来一说的有隋朝卢思道的《蜀国弦》:“西蜀称天府,由来擅沃饶。云浮玉垒夕,日映锦城朝。南寻九折路,东上七星桥。琴心若易解,令客岂难要。”言及玉垒、锦城、九折路、七星桥和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是对成都及其附近一些标志性物事的介绍,不是自然风景的描写。 “九折路”和“七星桥”的对仗,在稍早阴铿《蜀道难》中已出现过:“轮摧九折路,骑阻七星桥”。这两个地名是当时人们谈及蜀地时常常要提及的。诗人不一定到过蜀,因为这两处都在书上可以看到。 “九折路”出《汉书·王尊传》,说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崃九折坂,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七星桥则见于《华阳国志·蜀志》:蜀郡西南两江有七桥,“长老传言,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
入唐后,人们对成都的了解大体上仍没有多大变化。如唐太宗十八学士之一的禇亮,写过一首《赋得蜀都》诗,中云:“列宿光参井,分芒跨梁岷。沉犀对江浦,驷马入城闉。英图多霸迹,历选有名臣。连骑簪缨满,含章词赋新。得上仙槎路,无待访严遵。”写成都的天文、地理、经济、文化等,用了一些典故,如“沉犀”“驷马”和严君平等。郊野的自然景色基本上在视线之外,没有提及。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人们对成都的了解。差不多与禇亮同时的崔信明作有《送金竟陵入蜀》诗: “金门去蜀道,玉垒望长安。岂信千里远,方寻九折难。……”对于蜀地,人们所能言说的也就是“玉垒”“九折”等,很少说到成都的自然景色。这在当时送人赴蜀诗中是比较普遍的。
初唐四杰曾先后入蜀,留下一定数量的诗篇。但他们不只停留于成都。行踪主要在蜀中其它地方。就拿他们在成都的诗来看,也很少具体描写郊野的自然景象。王勃于总章二年(669)五月入蜀,在蜀三年。他主要活动于梓州、绵州、彭州等地。大约在咸亨元年(670)晚秋他曾游成都,有《晚秋游武担山序》;第二年在成都,有《春日序》。从留存至今的诗来看,王勃对蜀中山水有比较生动的描写,但真正能确定是描写成都郊野自然风景的作品却极少。卢照邻曾几次入蜀,担任过新都尉,到过成都。张鷟《朝野佥载》云:“(照邻)为益州新都尉,秩满,婆娑蜀中,放旷诗酒。”他在成都作有《文翁讲堂》《相如琴台》《石镜寺》等游览名胜的诗,而他的《十五夜观灯》 《辛司法宅观妓》《益州城西张超亭观妓》等,则主要写市井游乐生活。在他今存诗作中,可以确定是描写成都郊野自然风景的也极少。骆宾王咸亨三年(672)入蜀,在蜀约两年。其《畴昔篇》回忆他在成都的生活:“川平烟雾开,游戏锦城隈。墉高龟望出,水净雁文回。寻姝入酒肆,访客上琴台。不识金貂重,偏惜玉山颓。”前面涉及景物,但“龟望出”“雁文回”,用了成都两个典故,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写景。这几句诗主要还是叙述他在成都风流倜傥的生活。杨炯于垂拱元年(685)秋贬梓州司法参军,由水路入蜀,曾作《广溪峡》 《巫峡》 《西陵峡》诗,写三峡之险奇,颇为生动。但从他现存诗来看,基本上没有成都的作品。
被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苏颋也到过西蜀,作了一些诗,从留传下来的作品看,数量少,也未具体描写成都郊野的自然。张说两次使蜀,有《过蜀道山》 《蜀路二首》 《再使蜀路》《江路忆郡》等诗,均非作于成都。苏颋开元九年(721)三月自长安赴蜀,任检校益州大都督长史,在成都住过一段时间,但他有关成都的作品少,描写自然风景的更少。
由初唐至盛唐,蜀中出了两个大诗人,一个是陈子昂,一个是李白。现存陈子昂的集子(以及《全唐诗》及其补编)没有描写成都的诗作。李白早年到过成都,曾作《登锦城散花楼诗》,中云: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前面写他登楼所见市井的繁丽,后写极目远望所感。后来又有《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二云: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诗很有气势,是对成都的礼赞。其三云:“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阳红”。其九云: “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等等。他以成都与秦川对比,认为成都的自然环境胜过秦川。他写这些诗的目的在于拥护玄宗在成都建都。显然李白对成都是有深厚感情的,可惜他没有留下更多诗篇,没有对自然景色作更具体的描写。
高适和岑参也到过成都。高适乾元二年(759)五月出为彭州刺史,后转蜀州。他曾亲自到草堂见过杜甫,可能由于官位在身,公务繁忙,此时作诗甚少,今存作品基本上没有关于成都郊野自然风景的描写。岑参大历元年(766)为杜鸿渐幕僚至成都,大历二年(767)赴嘉州刺史,大历四年(769)客居成都,岁末卒于成都旅舍。他有若干题咏成都名胜古迹的作品,如《先主武侯庙》《文公讲堂》《扬雄草玄台》《司马相如琴台》《严君平卜肆》等等,还有些诗写到成都郊野的自然景色,诗不算好,且已在杜甫离成都之后了。
总起来说,在杜甫之前或同时的诗人,特别是那些到过西蜀的诗人,很少对成都郊野川西平原的自然风光作具体描绘。在他们笔下,成都城市的繁丽已经有所表现,蜀道和三峡也逐渐成为关注的话题,但成都郊野的自然景色还没有引起诗人充分的注意。这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中许多人到成都主要活动于市井,很少有人像杜甫那样在一个长时期内生活于郊野。
成都郊野没有令人惊奇的山水,在杜甫之前没有经过什么名家品题的自然景观,它的自然风景是平凡的、普通的、散在的,对这种美的欣赏须具有从平凡中发现美的眼光,需要细心的体验和感受,如果身缠机务匆匆一瞥,或是粗心浮意一览而过,是很难发现其中的美的。
成都郊野川西平原注定了在等一位诗人,等一位最伟大的诗人来为它优美的自然风光揭幕。
二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十二月末,杜甫携家来到成都,其《成都府》一诗写道:“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他对成都的最初印象,除城市的繁华外,还敏锐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自然特征:尽管已是季冬,但树木还是苍翠的。第二年春他在亲友的资助下,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筑草堂以居。他在《卜居》中说:“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主人”指谁,前人有不同意见。据黄鹤、鲍钦止注,指当时的剑南节度使裴冕,我以为这是可信的。裴冕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他不仅在杜甫困难中帮助了他,重要的是他没有把杜甫安顿在城市中,而是把他安顿到了西郊浣花溪畔,使诗人与优美的自然密切融洽,从而成就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段奇缘,这对于杜甫,对于成都,对于中国山水田园诗来说,其意义都是非同寻常的。在杜甫看来,这里距城颇远,环境荒僻。他写道:“远郊信荒僻”(《泛溪》)。又说:“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王竟携酒,高亦同过》)。但诗人喜欢这里,他说:“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寄题江外草堂》)如今有幸置身于林泉之中,而这又是在他饱经流离飘泊之苦后不期而获的,其欣悦之情可知。他在这里种树栽花,甚至有终老于此的念头。其《为农》诗就说: “卜宅从兹老。”王嗣奭就据此说他“将卜宅而终老于兹”。足见他对此地的喜爱。能得到大诗人的喜爱,又可见此地风景的非同一般。杜甫在这里前后共住了四年,中间曾短暂去过崇庆、新津、青城等地。在这四年中他创作了许多诗,流传至今的就有二百六十多首,其中连续两句写景的约六十多首,四句以上写景的约有一百二十多首,两者相加,就有一百八十多首诗写到景物,约占这段时期作品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从数量的统计不难看出,自然风景的歌吟成了杜甫此期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杜甫对自然美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他身处郊野,朝夕与竹木花草为伴,在浣花溪平凡的自然景物中,他深切体会到了一种美。这里给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安定的生活环境,而优美的自然又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加之他又具有高超的描绘能力,因此成都郊野优美的自然风光就在他笔下得到全方位多角度淋漓尽致地表现。可以说杜甫是第一个发现并用大量诗篇歌吟成都自然之美的诗人。
蜀地的自然风景与丰沛的水源有密切关系。《史记·河渠书》说“(李冰)穿二江成都之中”。二江,即检江、郫江。 《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载:李冰修都江堰, “乃壅江作堋(按即分水的堤埧),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检江,古又称流江、大江,自灌县温江来,入成都南,即后所谓锦江。郫江从灌县自检江分出,至成都西北,折而南流,复东流,至合江亭与锦江相汇。此即左思《蜀都赋》所谓“带二江之双流”。二江蜿蜒于平坦的川西平原,又分出无数支流,纵横交织,给平原注入了无限的生机。杜甫的草堂就位于浣花溪水之西,门临大江。他的住地为江流环绕,即他说的“清江一曲抱村流”(《江村》)。诗人或临江远眺,或沿江独步,江流常常成为他观照和描写的对象,同时又是他所描写的其他景物的依托或背景。在他的风景描画中,多有江水或近或远或隐或显地穿行其中。“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遣兴》)、“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这是对成都平原宏阔景象的大笔勾勒。向西望,雪山隐现天际。杜甫经常把西边的雪山和东去的江水组成对仗,如:“西岭纡村北,南江绕舍东”(《遣闷奉呈严公》)、“东郭沧江合,西山白雪高”(《赴青城县出成都》),而“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更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水源丰沛,加之气候温润,土壤肥沃,这里植物生长非常茂盛。在江水的映带下,竹木花草,以及田野村舍等,随处以各种形式组合起来,形成一幅幅优美的图画。杜甫在《为农》中写道: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又如《敝庐遣兴奉寄严公》:
野水平桥路,江沙映竹村。
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
野水平桥,江沙竹村,这是川西平原最常见最典型的景致。竹木掩映的茅舍,外面有流水环绕,川西平原不少地方至今还留存着这种“林盘”的格局。诗人不经意间就得其神韵。类似的诗句还有“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屏迹三首》),“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春归》),“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江畔独步寻花》),等等,都有竹林、茅舍和江流,有的又增加了花。这种风景是平和优美的,但在成都平原又是随处可见的,并不需要刻意探寻,触目皆是。它是平凡的,你未必能领略到它的美,要领略它,需要特殊的审美眼光,而杜甫就具有这种眼光,他能在平凡中见出美,并加以生动的表现。
杜诗中描写成都春天的作品特别多。春天万物复苏,充满生机,而成都的春天更令他心醉。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一开始就说:“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怒放的春花撩拨诗人,使他坐立不安,他急于去看花,去找人倾诉,甚至到颠狂的地步。以下六首写他独自寻花的过程。他首先看见的是“稠花乱蕊裹江滨”。赵次公说: “两岸并有花,斯为裹也。”一个“裹”字,别出心裁写出两岸繁花似锦的景象。然后他沿江而行,见竹林人家鲜花竟放,像是有意招惹行人。他回望城中,见满城花开如烟。随后他来到黄师塔前,见“桃花一簇开无主”,他简直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爱深红还是浅红的花了。最后他来到黄四娘家,小路两旁尽是花,把树枝都压弯了。只见蝴蝶在花间起舞,黄莺在花间歌唱。全诗以寻花为线索,贯穿七个乐章,生动表现出成都郊野春光之烂漫,春意之浓烈,同时显出诗人的怡悦和陶醉。自“安史之乱”以来,杜甫已经很难得有这样轻松放旷的心情了。
成都多夜雨。杜甫写道:“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散愁二首》),又说:“蜀天常夜雨”。其《春夜喜雨》更是广为传诵的咏雨名篇。其中“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被人赞为“咏夜雨入神”。最后两句“晓看江湿处,花重锦官城”,出以想像,匠心独运,把雨后花满锦城的情形写得十分生动。诗人也写成都秋冬之景,如:“萋萋露草碧,片片晚旗红”(《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竹皮寒旧翠,椒实雨新红”(《遣闷奉呈严公》),色彩对比非常鲜明。另如《晚晴》:“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沾。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写秋晚雨后晴景,颇有一些新意。但是秋冬之景总的来看写得不多,杜甫最喜欢的还是成都的春天和夏天。
春夏的浣花溪是他经常表现的,像《江涨》《春水》《春水生二绝》等,都是很出色的。《春水》云:“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最后一句写柴门倒影随波荡漾,用语新妙。浣花溪岸上的景致也是他经常描写的,如《寒食》: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
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
“汀烟”一联,黄生以为“与‘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按见《后游》)同妙”,觉融和之景在目。四句洋溢着浓郁的春天气息,把春天浣花溪畔融和温润的景致表现得非常生动。
诗人似乎尤为欣赏江边傍晚的景色,他有三首五律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描写春江晚景之美,它们是《落日》《遣意二首》之二和《水槛遣心》之一,都写得很好。如《水槛遣心》之一: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宋人叶石林很欣赏“细雨”一联,他说:“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叶氏这里主要强调的是此诗描写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这当然不错,但是仅仅从这一点看是不够的,尚未触及这首诗的精妙之处。应该看到,这首诗在意象的选择和语言的运用方面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随意性。江水涨盈与岸齐平,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并非必要选入诗中;幽树多花也不新奇,幽树是什么树,花是什么颜色,诗人似乎都懒得去弄清楚;甚至“细雨”与“微风”的对仗, “鱼儿”和“燕子”的选择,“出”和“斜”两个字的驱遣等,都出于自然,而非刻意造作,这样就给人一种随手而出、信手拈来的感觉,如此便使诗呈现出一种天然之美,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风韵。
前人说:“杜公善于摹写,工于体物。”杜诗的景物描写具有明显的写实特点和求真倾向,这是无疑的,但同时他又竭力追求一种美,一种风韵,这一点在他描写成都郊野自然风景的诗中是很明显的。前人已注意及此,如黄生就说:“本领深厚,而笔下又饶风韵者,杜公一人而已。”
三
需要指出的是,杜甫在沉醉于自然之美的同时,并没有忘记现实。当时中原的战事没有停止,吐蕃的侵扰日益严峻,且诗人的生活也常常陷入困境,这些在他同时期作的《枯棕》 《病橘》《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诗篇中都有深刻的表现。即便是他在描绘自然美景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现实人生。如《狂夫》一诗,在“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这样优美的诗句之后,紧接着就是“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这样沉重的慨叹;《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一诗,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这样优美的句子之后,紧接着就是“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这样无可奈何的叹息。应该看到,杜甫关注社会现实,但这并不排斥他对自然的爱悦;同样,他对自然爱悦,也不排斥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关注现实和热爱自然并不矛盾,二者都是他丰富的精神世界的真实外现。对现实的批判其目的在于对理想社会的追求,这与对自然之美的礼赞在深层次上有着内在的同一性,两者都是入世精神的表现。
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离开成都,乘舟东下到云安,他回首草堂的生活,写下《怀锦水居止》一诗: “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对浣花溪居处及周围的景物表示了无尽的眷恋之情。
自杜甫居住浣花溪畔,对这一带的风景进行描绘之后,随着杜诗的传播,浣花溪便逐渐引起世人的注意,成为人们向往的地方。就在杜甫离开成都一年之后,即大历元年(766),戎昱由剑门入蜀至成都,写有《成都元十八侍御诗》,中云:“不见元生已数朝,浣花溪路去非遥。……骅骝幸自能驰骤,何惜挥鞭过柞桥。”看来他是到过浣花溪的。大历二年(767)春,岑参在成都与崔中丞泛舟浣花溪,并参加船上的宴会,作《早春陪崔中丞泛浣花溪宴》诗,中云: “红亭移酒席,画舸逗江村。”红亭,杜诗从未写到过,可能是杜甫走后所建。岑参作此诗时杜甫已离开成都两年了。后来张籍有《送客游蜀》诗,中写道: “行尽春山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他希望他的这位朋友游蜀时,一定到浣花溪去看看,因为杜甫在那里住过。元和九年(814),元稹的朋友韦某返蜀,元稹托他给蜀中朋旧捎去五首诗,其中捎给李中丞表臣的诗中提到浣花溪:“十里花溪锦城丽,五年沙尾白头新。”(见《全唐诗》卷404 元稹《贻蜀五首》)郑谷对杜甫没有作海棠诗深表遗憾,在《蜀中赏海棠》诗中说:“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也提到浣花溪。雍陶《经杜甫旧宅》也说:“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时。”
与此同时,浣花溪也逐渐成了人们游览的地方。五代时前蜀主王衍于乾德五年(923) “四月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后蜀主孟昶广政十二年(949)八月也游浣花溪: “是时蜀中百姓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宋以后浣花溪的游遨更逐渐成为上自官府下至百姓的盛大民俗活动。田况庆历八年(1048)至皇祐二年(1050)知益州,有《四月十九日泛浣花溪》诗:“浣花溪上春风后,节物正宜行乐时。十里绮罗青盖密,万家歌吹绿杨垂。画船叠鼓临芳溆,彩阁凌波泛羽巵。霞景渐曛归櫂促,满城欢醉待旌旗。”稍后,宋祁有《春日出浣花溪》诗,又有《忆浣花泛舟》诗,中云:“早夏清和在,晴江沿泝时。岸风摇鼓吹,波日乱旌旗。……”此后,游浣花溪、描写浣花溪一带风景的诗逐渐增多。应该说这一切都与杜甫曾居住浣花溪,发现这里自然之美,并以大量篇什歌吟这种美分不开。
自宋代以后,浣花溪成了成都郊外重要的风景点。人们送人入蜀,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只谈到九折坂、七星桥了,而大多要谈到杜甫和浣花溪。如苏轼《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焉》一开头就说:“拾遗被酒行歌处,野梅官柳西郊路。闻道华阳版籍中,至今尚有城南杜。”第二句出自杜甫《西郊》诗: “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胡应麟《送易惟效观察之蜀中》也说:“……扬雄阁畔题玄草,杜甫堂前觅浣花。到日海棠开欲遍,可能移植到山家。”
就像谢灵运与永嘉,孟浩然与襄阳,王维与辋川一样,诗因山水而神,山水因诗而名,杜甫与成都浣花溪,也有同样的意义。
注释:
①左思《三都赋序》,见《文选》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1 月版,第174 页。
②王嗣奭: 《杜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8月版,第123 页。
③《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丙帙卷一,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年1月版,第2221 页。
④邵子湘语,见杨伦: 《杜诗镜铨》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2 月版,第344 页。
⑤黄生《杜诗说》卷四,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年1 月版,第2216 页。
⑥《石林诗话》卷下,《历代诗话》1981 年版,第431 页。
⑦《昭昧詹言》卷二十一《附论诸家诗话》。
⑧黄生《杜诗说》卷四《春夜喜雨》评语,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年1 月版,第2129 页。
⑨⑩张唐英,王文才、王炎点校:《蜀梼杌校笺》卷上、卷下,巴蜀书社1999 年1 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