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风度》的诚义叙事
2015-07-03任慧群
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刚刚经历纪念改革开放30年的铁凝迎来自己结束下乡30周年,在已过知天命之年发表了其在新世纪的重要短篇小说《风度》。关注和表现作为新中国政治运动的知青生活是新时期以来众多作家创作选题的重要内容,但当年的知青在经历改革开放30年后如何评价和认识这段生活,当年的农村如何对待和感知这些知青,应该以何种风度来凝视和看待、认识当年的生活、人、事?这些问题与小说题目风度的关系如何,作品是否可以在期待有风度的认识和感知上提供一个视角?
小说由知青生活场景和新世纪现代城市酒店包房朋友聚会场景组成,人物分为两类:一类是20世纪70年代下乡、新世纪已经事业有成的四位知青,一类是新世纪的现在已经在城市退休的知青下乡时村支书的女儿。他们共同的行动和愿望,是在包房里等待现在法国工作生活、事业有成、与等待的知青一同下乡到这个村的其中的一位知青。小说主要篇幅是对70年代知青生活中的两个事件的回忆,感知视角的主体是村支书的女儿。就事件的当事者而言,其知青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很多,小说选择它们的依据与人物性格表达的关系何在?
小说中涉及的事件,按发生的先后顺序,最早的事件是偷粪事件。叙述在什么情境中产生?它由事件经历中的其中一位,现在包房中,面对其他同伴时,对这一事件的提及和“恶心”“倒霉”的评价和感受引发。叙述者在30多年后回忆当年不是自己亲历的事件。文本选择她作为叙述和感知者的作用何在?偷粪,对今天的读者而言,引发好奇的同时,也似乎可以引发与上面这位亲历者相似的感受。但文本对这一情节的叙述,却给人们带来不同的感受,感知对其充满赞赏。叙述何以能达到这一效果,事件叙述的侧重点和意图何在?首先,感知在乡村与知青、知青与乡村的关系的具体可感的概述中,强调了前者对后者的真诚和情义,后者给感知者带来的“愉快”。在村里人的感知中,他们“可怜不待见的”,感知者认可称谓是“叫给城市来的孩子”,感知他们像“地狱里出来的小鬼似的”“衣衫褴褛”,让母亲“帮他们缝补磨破的衣服”,当时村里人对事件当事者出身的“好奇”“惋惜”和“怜恤”,邀请他们过来吃饭,他们可以“吃得龇牙咧嘴,昏天黑地”。农村对他们的真诚、情义不言而喻。而且,“他们使她受到吸引”,自己听着他们“热烈的议论”,在“陌生的狂喜”中度过“生活中最愉快的日子”。在这里,有“阶级阵线不清楚的温和”,村长“对城里来的学生们,那实在是好”,但“在家是打老婆的”。对村长打老婆及其原因的叙述,是以当时19岁的女儿的感知来表达的,她认为父亲打人是“最愚昧、最野蛮的动作”“最为厌恶和恐惧的场景”“不知道城里人打架是怎样打法”,“恼怒”父亲的粗野和自己“鞧在这个旮旯的猥琐”。放在新世纪的文化语境中,面对这一事件的叙述,了解那段历史的读者应该能够对这一感知进行分辨,把乡下人的野蛮与城市中进行的斗争场面相对比,感知内容选择的作用应该可以被读者意识到,或者说作者希望读者能够感知到其叙述方式选择背后的意蕴。叙述在人物感知的对比之中突出村长父亲对学生好,才有“学生们似又拿不出什么来感激队长一家”。
总之,偷粪事件之前的所有叙述,感知视角延续了农村人对知青的真诚与情义的表达,与作品题目在后面所揭示的内涵是一致的。从来不是事件和谈话的中心的“合格的倾听者”感知视角存在的意义在此可见一斑。它在乡村与知青的关系中指出乡村人物行动的纯真中的情义、诚朴,感知视角的这一重要凝视、关注,呼应了乡村与知青的关系之中前者的情义和真诚的温暖,与作品中人物在新世纪对之的感知形成对话,实际上也构成铁凝对新时期以来同类知青题材视角的拓展。在人物性格和作者创作姿态上,小说以尊重、敬意、感激、纯真、诚实、真挚、自在等为核心的诚义叙事,无疑是村长与知青关系中表达风度和作者安排感知内容的风度的重要表现。
层层铺垫之后,偷粪事件出现。首先,感知强调了事件是在知青们不知如何感激村长一家的前提下产生,又在没有任何其他方法下的所为;其次,细致感知了偷粪行为实施的不易:主意出自何人、如何可能、工具来自何处,姨父的难处与人物必须面对的难题等。感知内容为人物提供了实施行动的充分的理由,甚至是在赞美其偷粪行为动机的纯真和情义。之前感知对最年小的事件亲历者的兴趣和渴望和猪圈里找球事件的关注,为他偷粪行动的苦干、意志力、爆发力等埋下伏笔。偷粪行为和过程的叙述并未占据小说很大篇幅,对这一行动的感知延续了前面的价值取向,它充满情义地描述了人物行动的情境:“无人的旷野”,“推着硕大的粪桶上路,天已黑透,路又不平,桶里的屎尿被颠簸着不断溅出来,臭气冲天”。在这一前提下,知青人物的差异延续下来,在行动中出现了形成鲜明对比的两个人物。一个抱怨、委屈、诅咒、撒泼,其情感态度和行动与新时期伊始很多作品对那一段生活的态度形成呼应,甚至延续到新世纪,就像聚会时人物在30年后对此事件的感知一样。感知内容的安排者铁凝是否希望人们能在70年代与新世纪之间的时间距离中,有更多像当年农村给予他们的情义那样反省自己,更有风度呢?
与这一态度形成对比,面对人物的诅咒,另一个当事人“扑上去拿手捂住他的嘴”,“蹲在他身边又劝又哄,用细瘦的胳膊拼着全身的力气抱宋大刚起来,让宋大刚空手跟着走,然后他单独一人把粪推回了黑石头村”。在那个时代,人物的这些行动如何解释?感知并没有对其在城市里、父母之死等事件进行详述,没有对人物为什么喜欢读《资本论》和对打乒乓球的执着等进行解释,对他与同伴的撒泼相反的行为没有解释,但却提到他对不喜欢自己的同伴的抱怨、委屈和诅咒等“什么都没提过”,同伴对他不喜欢却并不妨碍他对他的纯真、真诚的情义。小说空白处的人物的风度养成史召唤每个人填充。对同一事件的亲历者的感知,也是作为感知者的听说者对人物和事件的态度的风度表达,其实和外在的处境无关。
与对人物这一行动的叙述中显示的价值取向相似,在乒乓球比赛事件叙述中,感知首先开始的是对人物对手的叙述。正如人物能执着地读着《资本论》和孤单一人对着土墙练习打球一样,其对手也能在“尘土飞扬”的环境中“很突出”,具有“打遍全县无敌手”的球技。感知对人物简单的“嗯”的记述,与在那个环境中所有人对之的不解、惋惜和人物在这里的迟疑相呼应,在与“高手”的比赛和感知者在新世纪的“拿不准自己”呼应的意义上,人物拿得准自己。感知不仅在上一事件结束时提到人物“脚步趔趄,灰头土脸,形容憔悴,神情却亢奋”,并且再次强调了即将比赛的人物“经历了一整夜的长途跋涉”,但还是“如约会面”。两人比赛的地点是小学里的那张红砖垒就的破球台,对他们衣服、鞋子、球拍、衣服上的粪点等细节的刻画,“并不妨碍”他们“在开赛前和比赛后还互相握手”。而且周围观看他们打球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了解和看得懂输赢,这一推迟叙述的内容,就像人物所处的知青的环境中的读书和打球一样,甚至可以追溯到在其来村子之前的环境,对这些构成环境的诸多因素的感知,为“并不妨碍”增加了“互相握手”的彼此的尊重和敬意,就像他可以孤独地对着土墙练习“球感”一样,对彼此尊重的真诚和敬意、情义,与外在环境无关,也远非在事件叙述最后部分才提及,之后的叙述更像是水到渠成。
叙述与比赛事件相关的内容后,感知者“满心惦记的都是”比赛的“输赢”,而且“很长时间”都是“特别重要的遗憾”。与感知者对风度的理解密切相关,叙述本应细致描述比赛过程和结果,但她却没能观看,因此无法“满意”。而事后对自己的感知,如“铆足了劲儿”“顽强地、不间断地”“拖着长声叫喊着”“冲到了他跟前”等,实际上已经把这种急切想知道输赢的态度表达出来。与之形成对比,感知者对自己面对当事人时态度的变化和对当事者的笑的猜测“是腼腆还是自豪,是喜悦还是遗憾”,与人物“望着远方低声感叹”的“嗯”等相呼应,人物的感叹,“神情真挚而又惆怅,还有一种清淡的思念”,感叹的内容与尊重、敬意、真诚、情义等相合,而且“世界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安详静谧,洁白纯真”。与拉粪事件一样,人物“从来没有告诉过”“那天的赢家是谁”。对于感知者当时热切希望知道的输赢而言,作为同伴的他们不关心不喜欢,村人不知道,当事人当然知道,感知者在“不甘心”“忍不住”问了之后,也知道了结果。同伴“一脸敬意的坦率”的反应其实也是事件当事人的风度的另一种表达。但叙事对比赛结果的故意忽视和省略,是否意在使新世纪的人们来感受“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词”。回忆过程中感知内容显示的对人物们的情义,并非仅仅告诉人们感知者找到了风度的含义,而是要通过几次叙事重复中的调整,打破人们在人生中对结果的过分关注,关注和思考那些过程和过程中展示的诚实、善良和情义。
从所叙述的以上事件来说,感知它们的是一生都在追寻、理解和靠近这个风度的村长女儿,甚至这种影响让她用一句话归纳了20世纪30年代城市的生活与风度的关系,“30多年在城市生活里始终也没再见过那样的风度,一生的追寻,一生想要理解和靠近的,又似乎总和出现过那个风度的瞬间有关”。小说开始,曾经的人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30多年后他们生活在城市,现在已经事业有成,在他们所在城市的最贵酒店的包房,迎接从法国回国谈环保项目的当年被他们不喜欢的同伴。他们的生活已经不是从前的让人“可怜不待见”,感知者的叙述,包括他们埋单的承诺,围在假壁炉前谈论包房的格调,从格调谈到酒店老板与他喜欢的影星,“据他们说”软椅的风格和茶水的非同一般等。但感知者对他们的态度却由原来的“陌生的狂喜”到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是在表明她感知出他们说话内容和风格的重复?她直接以墙上人物的风度与现实中等待的人们进行对比,“墙上的她高贵,优雅,神秘,她在墙上的凝固让这个房间变得更加具有现实感,或者也可以说更加戏剧化了”。这与30年来她对城市的感受一致,因为他们表演着自己是生活的赢者的姿态,就像感知者对这个包房的感知一样,由此感知对自己的衣服与眼下的气氛相比的逊色和拿不准。而当年她就喜欢和他们相聚,认为他们是“不俗的文明的人”“内心深处总觉得和他们是有差距的”他们“并不是真的推崇”“大大咧咧地高谈阔论”“讥讽”“显出了那么一种不一般”,甚至使生性敏感的感知者又生出“要和他们相像”的愿望。
或许这是感知者延续了自己对当年的他们的记忆,但这一愿望在他们谈到一件事情的时候中断,这件事情感知者知道,并且代替了他们的感知来叙述这件事情。从他们对表达自己成功的方式的刻意选择,对他人和社会的“恶到爆”的态度,对当年农村生活的感知、对同伴的调侃,不难看出这些从农村回到城市的人们,30多年来是否未改变对人生的态度、对他人的态度。小说以“在退休职工的心里都是可以忽略不计”,总结了感知者“赶来参加今天的聚会,其实也和生活的输赢没有关系”。与输赢无关,那与什么有关呢?小说以感知者在回忆中感知他们和当事者的区别,实际上回答了30多年来她寻找风度未果的原因以及参加聚会与什么有关这些问题,并从与他们的对比中感知的差距中解脱出来,就像当年的人物在这些人群中拿得准自己和自在起来一样。
此时读者其实被叙述带动起来,热切地盼望在这个时代中能出现一个保持着过去不计输赢的人物出现,以至于他已经成为“大家那么想见的人”。但感知者却对那个“珍藏在心中30多年的那个风度的瞬间突然就模糊了起来”,而且小说结局并没有出现有答案的结果,就像风度事件最后也没有告诉人们比赛的输赢一样。结尾的安排,期待着那个一直在文本中没有直接出现的最有风度的人物的最有风度的表现。开放性的结局安排得意味深长,门前将出现什么样的人物?人们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人物来后会谈什么呢?作品希望谈些什么?人物是否还会保持原有的风度?就像感知者一直没有深入人物的内心,没有解释和评价人物的经历和感知。其中的文化转型意义何在?是担忧?是期待?是希冀?是寄托?这是对人物的召唤?对读者的召唤?对时代的召唤?是对民族精神的召唤?铁凝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小说在时代变迁中对未来的展望和希冀,为个体、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的反思提供了有效的路径。其中“有美,有矛盾,但充满明亮而坚定的希望”。在参与对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的价值取向的思考中,铁凝诚义叙事的丰厚度必将更加深入。
基金项目:本文是河北省2013年度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人文社科项目“铁凝短篇小说的诚义叙事与文化转型”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SZ136011;2014年邢台市社科基金项目《情境视域下铁凝小说的诚义叙述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XTSK14093。
作者简介:
任慧群(1971— ),女,河北巨鹿人,文学博士,邢台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