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姥姥
2015-07-03曲日光
一
我对姥姥的记忆,是五岁那年秋天,姥姥从通化来我家小住的那几天。姥姥的到来,让我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新奇感。
那几日,每天早上一有动静,我就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姥姥起来了,然后悄悄地趴在被窝里看姥姥裹脚、穿鞋。我不再贪睡,为的是看姥姥那双神秘的小脚。
说她神秘,其实一点都不过分。姥姥每天起来先穿好衣服,然后认真细致地用两条白布把那双尖尖的小脚一个一个裹好,再用裤脚压住,然后用黑布条扎得严严实实,最后穿上那双尖尖的白底黑帮的小布鞋。妈妈曾夸姥姥做的布鞋如何精巧,我偷偷地试过,我的脚穿上这双鞋也不显大。
姥姥每次洗过脸,都习惯把满头银丝梳理过后缩髻,用头卡圆溜溜地别在脑后,然后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看看有没有乱发,直到满意为止,再拿着扫炕的小笤帚从肩膀扫到裤脚。现在想来,姥姥最注意的就是头和脚,头和脚,或许就是姥姥追求美的一个重要标准。
姥姥虽然三寸金莲,却有着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我之所以每天趴在被窝里偷看她,是因为我特别怕她,不敢正视。每当我想哭闹,看到姥姥举起来的大手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就再也不敢出声了。
姥姥走后,我一直怀想姥姥走路时婀娜轻盈的样子,怀想姥姥那双让我好奇的尖尖小脚。
两年后,一个飘着雪花的早上,父亲对母亲说:老弟来信了,我给你念念。
父亲念道:母亲10月28日夜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于3时40分去世。现已火化……
接下来的场景可想而知,母亲悲恸,我和二姐大哭。此后,每当母亲怀念姥姥的时候,就一边抹泪一边讲着姥姥艰难的一生。
二
姥姥十九岁从辽宁庄河嫁给吉林临江县红土崖镇三道阳岔村以做豆腐为生的姥爷,就再没看见过娘家的任何人。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姥姥也不会写信。姥姥共生了八个孩子,六男两女。姥姥三十六七岁的时候,姥爷突然病故,那时候大舅十几岁,最小的舅才几个月。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小脚女人拉扯着八个孩子,生活的窘境可想而知。姥姥硬是用这双小脚,支撑起了这个家。每天,当人们都熟睡的时候,姥姥还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孩子们缝补衣裳。不管睡得多晚,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和大舅、二舅磨豆腐。姥姥走起路来像小跑,这样的三寸金莲跑起来如同舞蹈。可生活就是姥姥的舞台,这个大舞台坎坷不平,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这位小脚女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磨难,总能坚强面对,并一一化解。据说姥姥只哭过一次,是因为小舅。
一天,小舅高烧不止,姥姥用乡土偏方给小舅灌下大烟灰。小舅喝下后,浑身青紫,奄奄一息。姥姥失声痛哭,邻居们听到哭声,纷纷前来询问。姥姥不停地问大家,就没办法了吗?真就没办法了?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和叹息。姥姥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个过路的听到姥姥撕心裂肺的哭声,走进院子问明情况,说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用沙土埋可解这种毒。姥姥抱着小舅向村东头的河边跑去。
河岸是沙土地,几个妇女正在河边洗衣服,大家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扒出一个小坑,姥姥浑身颤抖,怎么也不能把小舅放进去,大家帮忙把小舅放进去埋上手脚,只露出脸和胸。阴沉的天气,云压得很低,让人透不过气来。姥姥不停地抹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泡的脸,腿和脚仍在抑制不住地抖动。四周一片沉寂,河沿上的那棵老柳深深地垂着头,只有河水在汩汩流淌。大自然仿佛停止了永恒不息的运动,一切都静止了。这时,小舅胸部微弱地、均匀地在动!姥姥把小舅拽出来抱在怀里,喜极而泣。
之后的几年,随着舅舅们渐渐长大,豆腐比原来多做了一倍,家里添置马匹,马车把豆腐拉到十里八村去换钱或者粮食,生活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三
其实,生活对姥姥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1935年的中秋节,一家人在吃月饼,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突然进村,抢走姥姥家一匹马、两头骡子还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后,在库房放了把火。秋风急,大火瞬间从库房向豆腐坊及住屋蔓延开来。最后,只勉强保住一间可以睡觉的屋子,库房和豆腐坊被烧个精光,要知道,家里所有吃的、用的都在那里面啊。
母亲、小姨和小舅一直在惊恐地大哭,这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生活所依存的东西,更主要的是他们心惊胆战地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突降的灾难对姥姥的打击是何等残酷,但姥姥没哭,她担心的是孩子们的惊恐会造成心理上的伤害,不停地安慰孩子们。
夜深了,孩子们挤在一铺小炕上,慌乱的恐惧感渐渐模糊了。孩子们熟睡后,姥姥走出来。院子里一片狼藉,山村的午夜万籁俱寂,一抹灰云遮住了圆月,地上凉风阵阵,被烧焦了的断壁、房檩发出刺鼻的气味,姥姥就一直静静地在废墟前坐到天明。
姥姥先给舅舅们找了落脚吃饭的地方:大舅和三舅到三十里外的大户高家扛活,二舅去十几里的小镇上给侯家商铺打杂,五舅在王家皮铺学徒,我母亲和小姨照顾常年有病在床的四舅,姥姥则带着年幼的小舅四处讨饭。七沟八岔,人们经常看见一位小脚女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个男孩,风里来雪里去,在村头、在山间不停地“跳舞”。
冬天到了,旷野中白雪皑皑,寒风刺骨,雪地上那一对对荷花尖角图,是杨家女人留下的一幅幅美丽、凄楚的风景画。
姥姥就是这般艰难,也没失去她善良的本性。
一天,姥姥在去往头道阳岔村的山路上,看到一个十岁左右衣衫褴褛的男孩昏倒在路上,上前一摸,头很烫,立刻背起他来到附近的村子,走进同姓杨友德家把孩子放在热炕上,烧了热水给孩子又喝又擦,还熬了绿豆粥一匙一匙喂下,一直折腾到傍晚,孩子总算神志清醒了。孩子说没家,是逃难来的,父亲死了,自己就一路乞讨到这里了,说着蹭到炕沿下地要走,因为虚弱,又栽到地上。
姥姥说跟我回家养好病再走吧。杨友德说你们一家还不知咋活呢,加上他,你承受得了吗?姥姥说不管是我遇到他,还是他遇到我,都是缘分,他这样我不能不管啊。杨友德被感动得背着孩子前面走,姥姥领着小舅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接近村子天色已晚,母亲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到家后,姥姥见这孩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问他的腿是咋回事,男孩说去年有几个日本鬼子追他们,父亲带着他和娘在山路上跑,眼看被追上了,父亲突然用力把他推下一旁的壕沟,他的左腿就不敢动了,等他一点点爬上来的时候,只找到了父亲的尸体,也没见到母亲的影子。姥姥说你这是骨折了没休养治疗留下的残疾呀。你就先住下安心养病,病好了再找你娘吧。
大火后的第二年新春,姥姥和舅舅们决定借贷租地耕种。这样,当春天来临,租来的几亩大田种上了玉米和大豆,又开垦了多处荒地栽上土豆。姥姥带着四个儿子日出而作,日暮而归。到了冬天,除去还贷,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姥姥对舅舅们说,今年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明年我们继续努力。
又一个秋天来临了,生育了一春一夏的大地,终于疲惫地将果实回报给勤劳的一家人!姥姥看着家里堆放得小山一样的土豆,做出一个决定:开土豆粉坊!说干就干,在原来的豆腐坊的位置盖了三间泥坯房。大舅三舅操作粉坊,二舅和五舅出外卖粉条。酸菜炖粉条是东北餐桌上最常见的一道菜,粉条,卖得特火。
经过两个春夏秋冬的奋斗,借贷还上了,还盖了五间宽敞明亮的正房。孤儿姓郭,一直没找到娘,每天和舅舅们睡在一铺炕上,吃在一个餐桌上。家里多了一个孩子,也非常热闹。不幸的是,十一岁的小姨因病离世。生活好了,儿子也大了,姥姥开始张罗给儿子娶媳妇,1938年,大舅娶了媳妇。
四
正当生活一步一个台阶向上走的时候,却处处暗藏不可预测的不幸与悲哀。
1939年,是悲喜交加的一年。这一年,家里娶了俩媳妇,走了俩儿子。这一年,姥姥先给三舅娶了亲,半年后又给二舅娶亲。
按当地的风俗,娶亲需要三天:第一天杀猪,第二天亮轿,第三天迎娶。
这年的农历二月,在三舅娶亲的前天,家里杀了两头猪。当把第二口猪放在水槽准备褪毛的时候,本来已经被杀死的猪又活了,突然爬起来跑了,把屠夫和帮忙的人吓个半死。惊慌之后,大家在院子里围追堵截,费了好大劲才抓住这头猪,按在案板上在原来的刀口上再补上一刀,这头猪才被彻底杀死。大家一边褪毛一边议论纷纷,都说头一回遇见这么奇怪的事。也有人私下里说这可能是不吉利的前兆。果然,这年的六月,二十几岁的大舅患伤寒病,因为缺医少药不治而亡。姥姥不忍让二十岁的大儿媳守寡,就托人寻个好人家改嫁了。
然而,不幸这个可恶的魔鬼并没有因为姥姥的不易而就此罢手,反而变本加厉地考验这位小脚女人的承受度!
同年的农历十月初,二舅娶亲。那天早上,红灯高悬,喜棚高搭,到处是兴高采烈的面孔。红红的花轿在吹鼓手和媒婆的簇拥下缓缓走进院子,齐鸣的鞭炮声中,新郎新娘拜了天地。西屋的新房,炕上撒满了大枣、高粱、花生和栗子,还有一把斧头,斧头上面是叠好的大红被子,媒婆让二舅给新娘脱鞋上炕坐福。新娘刚刚坐好,五舅慌慌张张把姥姥叫到外屋,对姥姥说了什么,姥姥先是一惊,接着一个趔趄,五舅连忙扶住姥姥。姥姥惊愣片刻,在五舅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来到四舅住的东屋。姥姥摸摸炕上已经断气的四舅,嘴唇战栗起来,她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四舅。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和意外,让姥姥措手不及!
姥姥是想哭?抑或是想喊?极度压抑的悲痛,使姥姥上下唇不停地抖动!直到三舅问怎么处理,才缓过意识来,对三舅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不能让客人扫兴,谁也不能哭啊。三舅和五舅用炕席把四舅卷起来,打开后窗,悄悄放到屋后墙根。一切完毕,姥姥用毛巾擦把脸,极力掩饰着悲伤的情绪走出东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然面露微笑,但这微笑缺少了应有的光彩,是凄楚的笑,而那眼睛也仿佛是一眼蓄满水的深井,一不小心就会涌出来。
尽管内心充满了痛楚,姥姥仍然用那特别的微笑着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酒席散尽,帮忙的拆喜棚,撤酒桌。姥姥忽然想起什么,在柜子里面翻出一块青布料,裁剪之后,让三舅妈赶缝一套衣服给四舅穿上,姥姥在四舅尸体旁守了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故让她无比难受和自责。其实,那时候就是医疗条件落后和交通不便,大舅的伤寒病缺医少药,四舅常年抱病卧床,因婚宴的头天晚上在厨房多吃了些熟食备品,腹部肿胀而亡。如今的医疗条件,两位舅舅的病根本就不算什么。
东北沦陷后,日本人侵占了所有的矿产资源,通化临江矿区附近的百姓大部分都被抓去挖煤,年轻力壮的惨死井下的无数。
二舅赶马车去五道江附近送货,被日本鬼子抓到,强迫下井采煤,二舅奋力反抗,被打死在五道江矿区附近的路旁,那两匹不知疲倦的老马一路狂奔找回家,姥姥才知不测。因为二舅离世,家里又少了主要劳力,姥姥为了安全,不让三舅、五舅出山送粉条,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
五
1946年的春天,东北民主联军解放了临江县,减租减息,打土豪分田地。姥姥居住的六道阳岔屯的地主和伪屯长已闻声外逃,党的干部在二屯长丁德满家大院召开群众大会,对他及地主和伪屯长进行经济剥削清算。
年过半百的姥姥一阵风似的来到会场,对工作组说,感谢共产党给老百姓带来了安稳的日子,自家有五间大房和马车、马匹,愿意交出来。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掌声。掌声过后,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老杨家经历了许多磨难,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和儿子用血汗换来的,我们怎么能要她的财产呢?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呀,我们怎么忍心要呢?最后,姥姥还是愿意将五间大房腾出,政府就安排一个农户的两间小房让姥姥一家住下,马匹、马车仍归姥姥,因为没有了作坊,三舅和五舅以马车拉脚维持生存。
1949年的春季,工作组进行纠偏,姥姥家又迁回原来的五间住房,虽然又有了宽敞的住宅和粉坊,但姥姥再也不想让儿子、儿媳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周而复始地劳作。然而,在山沟沟只靠一套马车拉脚维持生活,也经常会缺这少那。大舅妈改嫁后,生下大舅的遗腹女儿冬梅,姥姥平时也经常接济,这一年改嫁的大舅妈也病故了,姥姥得到消息,就把十岁的冬梅接回来抚养上学。那时候母亲已经出嫁,小舅在通化读师范并参加革命入了党。
太平日子,姥姥又做出一个决定——走出山沟沟!
1951年秋,姥姥帮郭瘸子组成一个家庭,让三舅留下种地,然后带着五舅一家赶着一套马车搬迁到通化市铁厂子镇。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依靠马车拉脚生活还可以维持,所以又让三舅一家搬过来一起生活。1955年,在公私合营大潮中,六十多岁的姥姥响应政府的号召,将家中马车加入运输合作社,三舅和五舅也同时成为运输公司的员工。
操劳大半辈子的姥姥终于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责任编辑 叶雪松
曲日光,生于20世纪60年代,曾做过中学语文教师。喜欢写格律诗,偶写散文和随笔,其作品散见于《鸭绿江》《诗潮》《晚晴报》《老同志之友》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