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职业摄影师的黄金时代
2015-07-02章开元
章开元
即将退休,收拾办公室,在那些“陈糠烂谷子”里发现一本吉格利的画册,翻了翻,颇为感慨。奥尔蒙德·吉格利是土生土长的纽约摄影师,并非 “著名的”摄影大师,且不说中国人,就是在美国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在美国,真正著名的摄影师少之又少,何况美国人跟咱不一样,比较慎用“著名”这个词。记得前几年,中国著名摄影师李振盛跟我讲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在纽约中央公园附近,他的一位美国友人向当地人介绍说李振盛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那位当地人说:“那我怎么不知道?”可见一个摄影师要想在美国“混”到“著名”这一地步,有一定难度。
摄影师不著名,不等于他照片拍得不好,相反,被称为著名的也不代表他的照片一定就拍得好。至于奥尔蒙德·吉格利是不是著名摄影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真正出色的、通才型的摄影师。
作为职业摄影人,吉格利赶上了摄影的好时候——1960至1990年代,再加上自身努力,成就了自己。对于摄影师来说,端个相机就能“混碗饭吃”的好时候一去不复返了。在那40年里,别说职业摄影师,就是业余拍手,拿出来的货色也能迷倒一大片只见过“荧屏画面”、没见过真正照片的人。当年吉格利主要为美国多家畅销杂志拍摄封面人物和插页,也兼拍新闻、广告、家庭甚至科技类题材的照片,产量颇高。当年的畅销杂志应该算是职业摄影师的第一大雇主,无论是拍新闻的还是拍广告的,都把眼光投向财大气粗的杂志。特别像《生活》周刊或《新闻周刊》这类新闻杂志,虽然所刊登的照片不多,但销量极大,动辄几百万份,而且还是周刊。即便只是在封面给摄影师一个施展的机会,其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吉格利当初就是游走于这几家杂志拍摄封面,哪家都看好他,使他从中赚到不少名声和金钱。
1924年吉格利出生于纽约,也在那儿长大。当时家穷,他虽然没受高等教育,但极有灵性,特别是在摄影方面,天分很快全用上了。他的第一架照相机是他父亲借钱买的。上高中时他已是个熟练的小记者,带着照相机满处拍。1950年代,吉格利已是杂志摄影插页的自由撰稿人,主要投稿大户是当时如日中天的《生活》画报。说《生活》画报是报道摄影的一面旗帜或里程碑毫不过分。这份曾经发行量极大的新闻类画报实际上就是当时“印在纸上的电视”,美国人吃完晚饭后的视觉消遣主要来自于《生活》画报。英国出版的《展望》画报专门报道上流社会生活为主,曲高和寡,无法与《生活》画报一争高下,但也是吉格利的投稿对象。另一家杂志《星期六晚邮报》也是新闻照片的大用户。虽然是报纸,但它的周末版不逊于任何一家杂志。1933年,曾在延安采访过毛泽东的美国记者斯诺就收到《星期六晚邮报》一次性支付给他的750美元稿费,让他大吃一惊,而这只是一篇文章的稿费。仅凭这一笔稿费,斯诺两口子就够在北京鼓楼大街附近租一个独门四合院,过上整整一年出入黄包车,天天下馆子,买一般东西不问价的天堂般的日子。斯诺还不曾料到,对照片和手绘插图都怀有极大兴趣的《星期六晚邮报》在其后的15年中,向他这样一个并不知名的记者和非职业摄影师,总共支付了大约25万美元的费用。在当时,用这笔钱在北京的好地段买三个四合院,或在上海的好地段买三层小洋楼都绰绰有余。敢问现在哪位摄影师能在15年里仅靠摄影的合法收入攒足这笔钱?可见当年,吉格利同时给几家当红杂志供稿,收入应该是很可观的。
吉格利擅长报道摄影,所以主要使用比较灵便的小型相机——徕卡和哈苏。如果雇主需要,偶尔也用大中画幅相机。但他并不情愿用大体积的相机,因为摄影的随意性、隐蔽性和拍摄数量只能用小型相机来体现(多像今天的拍摄手机)。事实上,1960年代以后,颗粒细幼、颜色饱和的反转片,在技术指标上已能达到多数杂志在质量上的要求。
作为一个完全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摄影师,吉格利既需要具备新闻摄影记者的职业敏感,也要力求将照片拍出广告人像摄影的效果,这样的照片最卖钱。在拍所谓的“新闻”照片时,适当的摆拍和置景也是他惯用手法之一。总之,雇主说照片一定要拍得好看,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张照片是摆拍还是抓拍,或是其他什么古怪手段。1972年,一家电话公司让他拍一个广告,给的钱不多,时间却很紧。吉格利最终在摄影棚里用玩具汽车模型加人工置景完成了拍摄。在他的40年职业生涯中,他将一个摄影师的天分和机会用到了极致。
从已发表的海量作品可以断定,吉格利的确是一个摄影方面的通才。二十世纪前中期,西方国家的杂志尤其是画报类杂志销售火爆,对照片需求量很大。吉格利曾回忆他第一次从事摄影师工作的经历:那是1941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他刚17岁。一家以家庭妇女为主要受众的杂志需要一名摄影助理,正式摄影师则是一位女性。他鞍前马后地跟着这位严苛的女摄影师干了几年,不仅增长了摄影技能,还顺道熟悉了摄影江湖的一些潜规则,尤其是怎样攀上那些著名的模特和电影明星。入道后,他很快知晓了一个教材上没写,明白人嘴上不说的道理——给漂亮的女名人拍照,哪怕拍得不怎么样,也不愁用户;而反之,即使你拍得再好,照片也卖不上价。所以说,拍商业人像,最大的资源就是与明星和名人的人脉关系。对大多数商业摄影师来讲,这一条到现在还管用。别说把名人请到你的影棚里,就是狗仔队在街上偷拍的照片都能卖出好价钱。
1950年代,吉格利来到时尚之都巴黎,吃的还是摄影这碗饭。刚到巴黎的时候他没什么钱,只能住在廉价旅馆里,在亭子间(方言,指上海等地旧式楼房中的小房间)冲洗放大照片。巴黎和纽约不一样,他人生地不熟,也不通法语。好在《生活》画报驻巴黎有一个办事处,他决心到那儿去碰碰运气。他带着几十张得意之作,其中有新闻照片也有商业照片,见到了办事处的负责人。对方一看,说:“我如果给罗伯特·卡帕派活,废话不说,马上就到,最终他拍出的照片总能好于我的预期。如果我要雇用你,你能否做到这一点?”吉格利说:“那就试试吧。”此时恰好赶上1952年巴黎的一场春装发布会,吉格利去拍了,回来把照片交给负责人,对方一看,果然不错,便挑了4幅发表在3月某期的中心插页上。
但是,画报的好景不长。到了1972年,那些“印在纸上的电视”再也敌不过真正能放出影儿来的电视,尽管当时后者都是黑白的,但它对人的诱惑力还是要远大于印在纸上的照片。这一年三家最著名的图片用稿大户相继关张,《星期六晚邮报》《科利尔》杂志和《展望》都从欧美国家的报亭中永远消失了。只有《生活》画报还硬挺着,但已改成月刊,销量也大不如前。这对当时摄影人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吉格利因为是摄影通才,“西边不亮东边亮”,什么活儿都能接,所以未受太大影响。
到二十世纪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放下了手中的照相机,而恰恰也在这个时候,胶片摄影的黄金时代也即将走到尽头。吉格利跟著名的《生活》画报一样没有赶上摄影的数码时代。即便赶上了,他们也不一定喜欢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也不会因为曾经的成就而留住他们。世事不会被拒绝接受新事物的人所拖累,但也会给这些人一小块生存之地,仅仅是一小块。还在用胶片相机拍反转片的职业摄影人就是在这一小块孤岛上的坚守者,虽然令人敬佩,但效仿他们的代价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