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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爱情镶个花边的象棋(3)

2015-07-02蔡天敏

棋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石臼肥肉二哥

蔡天敏

那天是农历大年23,俗称小年,天上挂着一弯小月钩。想想隔天就翻班——我就有些落寞,我的一小段临时生涯即将结束,夜班也就剩下最后一晚了。古人崇尚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在石臼房里也有这样的意境,哪怕那是石杵的捣米声,哪怕那是筛箱子的唰唰声。有了叶春燕的倩影,一切就美丽起来,诗意起来。是夜,我没有带书籍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我们各自谈起了过去的读书时光,还各自谈起了未来的理想。石臼房的夜晚,是筑梦的地方。我希望时光漏斗的沙子,能够再慢些地漏,慢些地漏。

11点半,账房先生李春,叫我们收工了。我只好拉下了三相闸门开关。她穿好那件驼色灯芯绒,看着我眷念的眼神说:“要不,你今晚就陪我回趟家吧。”我自然喜出望外,说,“我载你!”她略一沉吟说:“不,你还是骑你的车吧,我也骑。”我把她的年货,夹挂在自行车的手把上,一骗腿就跃上车了。

两辆自行车在战备公路上行进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轻音乐般的。我有意慢慢骑,她也一样。走到半路,我说:“我们到那不远的稻草垛里坐会儿。”她同意了。我们依靠在稻草垛上,那草味发出特有的馨香。田野的北风,劲嗖有力。我静静靠近她,一手围揽过去,在她的额前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下,就完成了我的初恋,那是18岁的感觉。按照二哥的说法,这是姐弟恋,哪怕我们同龄。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2点了。父亲拿眼审视了我一下,叫我赶紧睡,明天要上白班了。二哥惺忪着眼,从鼻腔“哼”了一声,显然是在讨厌我搅了他的清梦。我们家房子紧,我和二哥睡同一张床。对家里的孩子夜深方归,父亲以前是会过问的。但是,他在二哥那里踢到铁板了。一次,二哥也像我今晚那么晚才回家,父亲责问一通后,二哥恼火了,反驳说:“在家里还不是闲待着,去看电影怎么了?就堕落啦?就犯罪啦?”

当时常看的是“跑片电影”,一部电影拷贝,要分好几场演,有些电影的场次就只好轮到下半夜。所以,踢到二哥的铁板后,父亲说他不再管我们了,由母亲管。他见我们不夜不晚地、没时没辰才回家,只是拿眼睛审视你。相对来讲,母亲就温柔多了,她过来问我会不会饿,毕竟到了大半夜。我说,在食品厂干活,哪有被饿上的道理。我懒得跟她细说,一躺下就睡着了。她主张让二哥“补员”,我兴许心里不大爽。我怕自己不是正式工,和叶春燕就没戏了。

上白班,觉得众目睽睽的。叶春燕仿佛是一只美丽无比的雌性动物,有意无意经过石臼房的过客,比我们上夜班时来得多。陈伟生的殷勤,在递次加码,层层升温。我心想,我都把她给吻了,你还有戏吗?你也就是个三轮工,只是脸上贴着个固定的金字,强不到哪里去的。

年关时节的食品厂员工们,是一年当中,时间的发条旋得最紧的。白天晚上都在厂里赶工,而置办年货、准备年夜饭的私事,用的都是“插花”时间。因此,大家步履匆匆,一脸忙碌。

食品厂又买来了800斤的纯肥肉,专门来炸猪油,就在我们石臼房旁的一个灶间炸着,据说那油肉渣,将会作为福利发给员工。掌灶的是陈伟生,他带着两个小青工,将肥肉切割成块,烈火烹油。我看到那日大锅里,白皙的肥肉,瑟瑟抖着,肥肉上接二连三地冒起一个个油泡子,还不时伴有音如小爆竹的声响。陈伟生用一把长柄的铁铲和一个大号的铁笊篱,交错地在翻卷着慢慢变得金黄色的肥肉,等到炸得差不多了,就用铁笊篱把那些焦黄的肉渣捞上来,放在一个篾箩里沥油。然后把锅里的油舀上来,再把肥嘟嘟的肥肉,哗啦啦地放进去。

陈伟生动作麻利,做事章法有度,属于干练之辈,自然讨人喜欢。林干事过来巡查,夸奖了他好几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干事走后,陈伟生掖来几块油肉渣叫我们尝尝,果然香得够酽的,鼻腔都盈满了,直透心底。叶春燕冲着他莞尔一笑说,你这样做,不怕别人说你是变相的多吃多占?他笑笑说,算啥?就这么一丁点。再说,我上点心,不把肉炸成焦炭,不都有了吗?况且,你舅舅说过,“试饼”是不算多吃多占的,这不也一样吗?我们可都是领导阶级!还是最先进的!觉悟最高!

我知道,他援引的是“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是当时的流行语。我说,那可不一样,就像国民党的军队也有嫡系和非嫡系之分呢。

陈伟生说,什么嫡系非嫡系的,还不都败得一塌糊涂,关键是要懂得指挥打仗。摊到蒋介石这样的窝囊废当统帅,国民党不败亡才怪。我们闽南语顺口溜,就说得好:“毛主席,一颗痣,越打越胜利;蒋介石,大脚筒,边打边投降。”

我的话意挑明着说,即便工人里头,也有固定和临时之分的。陈伟生却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究竟是曲解呢,还是有意装糊涂,毕竟叶春燕和我一样,也是个临时工,陈伟生要把这界限给抹掉了,我和叶春燕的身份联盟也就被瓦解了。

叶春燕听了他的朗诵,开怀畅笑;我也嘿嘿笑了几声,有些干打雷的苦涩。叶春燕显然赞赏陈伟生的幽默与风趣,按照二哥的年龄理论,他们之间的趣味相投,会比我多一些的。我的心底就有些隐约作痛了。

黄昏时分,我又去看那些老叔下象棋。想不到主下的,竟然是陈伟生。他刚把一位老叔杀下马来,见到我就招招手,邀请我跟他杀一盘。我慊慊地说,只是路过而已,顺带看看,过把短瘾。陈伟生“嗨”了一声,叫我别装,执意拉我入主,旁人也跟着撺掇,我拗不过,就坐在了陈伟生的对面。我开局拱兵,陈伟生则反架中炮,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自然是跃马守住中兵,他把另一炮下到二路线,准备双炮堆叠在中路,发起猛攻,然后又挺起横车占肋,摆出一副与我大决战的姿态。行至中局,双方旗鼓相当,局面胶着。最显眼的是,双方各有一车守肋,都蕴含着出帅、出将助攻的棋步。轮到我下时,我又将一只车守肋,形成霸王车,下一招,就是马跃对方三路线,形成双车抢士做杀的凶招。而对方的巡河车,如果要行车到河界的象头口守卫,则会被我的马吃掉。陈伟生就此抓耳挠腮,难以应对。这会儿,案板旁突然冒出了林干事。他看到我,略微一愣怔,然后,就笑着岔开了,看着棋局不语。短暂沉默后,他说:“这还有什么要想的,救棋最要紧!”说完这句,离身而去了。endprint

陈伟生当然知道林干事的意思,就舍车换马,最后双方还是下成和局了。

晚上回到家里,依然是就着一盏15瓦的白炽灯掰花生。二哥掰了一会儿,就去阁楼了。他不喜欢跟父亲在一起。在阁楼里,二哥把双脚互绞着,翘在桌面上,嘴里呼着烟圈儿,看那烟圈儿一环一环往屋瓦上飘,眼神跟踪着,似乎在数着烟环的圈数。没下乡时,二哥是不会抽烟的,可是下乡第一年回来后,他就向我宣扬抽烟的好处,起码有两点。一点是人变得成熟了,有大人味;另一点是抽烟时可以顺带休息一下,没人说你怠工。我看他在阁楼里吞云吐雾的样子,好处还可以再增加一点,那就是可以变变魔术。二哥抽的是劣质烟,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烟的部位,都被烟熏得焦黄焦黄的。父亲也抽烟,但是,没抽得那么凶。父亲看不惯,就说了他几句,下乡没学到什么,反而学会了抽烟,长能耐啦?二哥受不了父亲的奚落,反唇相讥说,你不也在抽?父亲说,我那是为了应酬,抽一点是出于礼节。二哥说,再怎么抽,不也是抽?把父亲噎得干瞪眼。父亲说,好好,从今晚开始,我们一起戒!二哥“哼”了一声,那是你自己说的。父亲果然把烟戒了,就在他64岁的时候。争吵的结果并没有“挽救”二哥,主要是挽救二哥的玩世不恭。父亲朝着人生的晚景走去时,长长的睫毛挂着一滴清泪,隐隐约约的,那是二哥的玩世不恭留给父亲的。“补员”给谁,在父亲这边老是不明朗,显然是父亲对二哥没有信心。

父亲对自己的品德和身体很有信心,他称自己年老了食量还很好,这也没少受到母亲的夸奖。母亲说,会吃才会做。家里常备着糕饼,就放在米缸里,以供不时之需。我们那时候还不懂得养生之道,只知道吃到嘴里会甜的是好东西,饭量好等于身体好。

父亲掰了一会儿,也去看他的“学习材料”了。剩下我和母亲时,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就别和二哥争“补员”的事,你再怎么着,户口横竖在家里——单单这一条,就该让。我嚅嗫了一下,没吱声,心里则恨着——母亲的主意就是一根变相的棒,专打鸳鸯的棒!

掰花生的工钱结算了第一批,共10块钱,由父亲带回给母亲,乐得母亲的一张老脸像朵布满皱褶的野菊。二哥颇以为己功,他毕竟是主力。但是,作为弟弟,我出的力并不少。我家住在春塘镇的南端,食品厂在北侧。我每次用自行车驮着麻袋来来回回,多辛苦,闲暇时也被母亲叫来掰,没日没夜的。上完白班,夜晚一得闲,母亲更是叫得紧。二哥见有人做就松散些,晚上他优哉游哉地坐在阁楼前的阳台边沿上吹口琴。二哥大我四五岁,好像还没有女朋友,他很会抬杠,跟他讲话,很费劲。母亲说,这都是没前途闹的,一旦有了正式工作,就好办了。“没前途”自然是一件让人眼光黯淡的事,我理解。我从二哥吹的《绿岛小夜曲》的苍凉乐音,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屈指一算,离除夕也就三天了,届时我和叶春燕也就云散星奔,各顾前程了。上白班,工作的味道与色彩,黯淡了许多,陈伟生老是来搅局,还多多少少摆出工厂主人翁的姿态来。石臼房里,我也没什么心思看书。叶春燕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定。我想,聚散离合情依依,我们也许是感同身受。我很希望这几天,师部操场能来一场电影,我就可以请她一起去看了;而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关系再往前迈进一步,那就美死人了。

这天我上厕所时,听到仓库那头有争吵声,是父亲和林干事在争论着什么,还有账房李春的声音,我凑过去一看,他们的手上都摊着些掰开的花生仁,一边比划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猜想,该不会是拿回家掰的花生仁不合格吧?家属工、厂外工,都有人拿回去掰的。像我二哥那种掰法,不是被禁止了吗?父亲也是个检验员,他这道关可不好过的。我怕被父亲呵斥在外溜达怠工,就赶忙回石臼房去了。正好,陈伟生跑进来宣布,晚上师部果然有场电影,放的是罗马尼亚故事片《多瑙河之波》,很刺激。我和陈伟生就盛邀叶春燕留下看电影,她笑吟吟地同意了,叫我们晚上7点去三楼宿舍叫她。我和陈伟生都兴奋无比。

冬夜黑得早,我6点多就从家里跑出来,兴冲冲地来到她的宿舍,走近门边就站住了,里面传来林干事的声音。只听见他对自己的外甥女说,你和一个临时工凑在一起,不是瞎混吗?有什么前途呢?他那老爹也是个老顽固,很榆木的那种人,认死理,一条筋。跟这样的人在一块,能落得个好吗?还有他那个儿子,上班不上班的,还跟人家下什么象棋,这还不是好逸恶劳?看看人家陈伟生,多机灵的小伙子,人长得帅,又是正式工,没得挑的,找谁去?

我脑袋一轰。我们这一带,自古就有“天上有天公,地上母舅公”的说法,意思是舅舅的权力很大,外甥的婚事,母舅是可以做半个主的。再加上林干事又处于权力的中心,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我赶紧溜回家找父亲,问仓库里的争吵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开头还不大愿意说,后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林干事不懂得那花生是会发芽的,一味贪便宜,进货那么多,我把仓库里的花生捻碎开来一看,芽尖都开始冒了。今年的茶料,再怎么生产创利,也赔不起这严重损耗了。一开春,那些生产不完的花生,都会冒芽报销掉了。我心疼就说了几句,他林干事就受不了了。我们历年来,都是估算生产多少才进多少的,哪有像他那么做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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