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托茂家
2015-07-01马有福
马有福
一
很早就想着要去青海湖北岸被人忘却的那一片草地,那里曾经是托茂人的故乡。虽然一顶顶蒙古包以及不绝如缕的牛粪烟早已随着托茂人远逝的身影从这里彻底消失,但是,融入了他们浓浓乡情的清真寺废墟依然还在那里。据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托茂人成为这一片草原主人身份的象征,也是开天辟地以来,在青海湖边固定下来的第一座清真寺。从牛背上的蒙古包到大地上的房屋,从十间土坯黄泥的土木结构房屋发展到二十间砖混结构的瓦房,在托茂人看来,这简直是一次大飞跃,也为他们的历史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曾几何时,托茂人辗转来到青海湖边。他们的身影一出现,随之也出现了一顶平时不住人,却不时出没着全体托茂人的帐篷。每日五个特别的时辰,一经这个帐篷的召唤,所有的托茂人便应声骑马或走路赶到这里举行宗教仪式。一俟结束,他们随之四散,又来到了自己牛羊的身边。无疑,这是一个新的信仰群体。这让原住民先是惊诧,接着是好奇。他们知道,伊斯兰教来到了这里。但是,这是一个讲蒙古语的人群,蒙古人见了蒙古人,何况都是游牧人,所以减弱了排外的心理。因为当时青海湖北岸的原住民主要是藏族和蒙古族,在此之前,这里是一个走马灯般生息和穿梭过许多民族和人群的地方,不少人群和民族说出现就出现了,说消失就消失了,对此人们一点儿也不奇怪。就是藏蒙之间,也是此消彼涨,你强我弱,经过了多次拉锯。在这样的背景下,托茂人的出现,无疑让蒙古人
悄悄地高兴了一番。虽然,这里的藏族和蒙古族都信仰藏传佛教,在朝湖、祭海等重大活动中,几乎是不分你我的。然而,就其语言和生活习惯而言,蒙古族还是觉得托茂人更是自己人。托茂人也是觉得,与藏族相比,他们的语言和生活习惯简直与蒙古人无异。于是,一条语言的纽带就将托茂人与蒙古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也许是托茂人终止东迁,安下心来的原因之一。
找遍了历史书,对于托茂人的源头,没查到一个字。托茂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发,经历了什么,最后来到了青海湖北岸这一片神秘的土地。说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还真是一点儿不假。早在汉代,王莽新政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三角土城,让汉代的强弩在这里落下了它的箭镞和表明朝廷权威的虎符。唐代,这里曾是无数将士向往的边疆,饮马青海湖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民国时期,这里是哈萨克族流浪的地方,也是藏族贵族的游牧地。作曲家王洛宾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让这一片土地成为艺术的热土。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曾被选为研制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的地方,一个代号为221厂的军工厂以及它的八个分厂,让这个叫作金银滩的美丽草原从此走进青海长云而与世隔绝了。对于这样的隔绝,谁人记忆犹新?是托茂人!虽然,为了保密,当时保密区的藏族、蒙古族、托茂人都被迁徙,但是,人数上具有相对优势的藏族和蒙古族,至今依然有人游牧青海湖北岸,而这里的托茂人却神秘地消失了,就如同消失在沙漠深处的一泓清泉。
二
让我们倾听一番托茂人至今还在祁连山深处如同清溪般的倾诉。
托茂人尔斯曼是托茂人举族迁徙海晏金银滩草原的见证者,当时,他还不到十二岁。虽然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迁徙是常课,但是这一次迁徙让他们猝不及防、永世难忘,已经成为他们口口相传的一个古老话题。
要是往常,托茂人在集体搬迁的前几天,一定会商议首先搬迁他们的帐篷清真寺。清真寺和寺里不绝如缕的邦克声就像是走在他们前面引路的一只骆驼,招呼着他们前行的一面旗帜,托茂人永远不会丢弃。对于部队来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对于托茂人来说,家庭未动清真寺先行,这是他们迁徙的模式,也是他们心里的节奏。一般情况下,托茂人一年要逐水草迁徙三次,一次是在春暖花开的夏季,一次是风吹草低的秋季,最后一次是人需要安宁、牛羊需要暖和的冬春季节。在他们第一座固定的清真寺诞生以前,他们不知在牛背上驮破了多少顶作为清真寺的帐篷,但是始终如一地坚守着、追寻着,在祁连山各个角落里奔波、游牧。新中国成立后,他们虽然在生活周期相对较长的冬春牧场里建起了清真寺,但是依旧没有放弃帐篷清真寺,因为大队人马和年轻人的游牧还在继续,他们的信仰也不会停止。
我没有见过他们牛背上搬动清真寺,并让阿訇和《古兰经》跟随他们游牧的生活场景,但是电视人的职业习惯却使我非常向往牦牛驮着整整一座清真寺在草原上行走的场景。那一定是托茂人里的巴台(头人)穿着他崭新的蒙古袍子骑着马跑前跑后,带领、督促着年轻人们赶着背上驮满了东西的十来只牦牛,奔向他们新的游牧中心。在驮牛队伍的后边则是阿訇和他为数不多的满拉,有时候可能也会有几个胡须飘飘的白发托茂人。他们虽然一口蒙语,一身蒙服,但是脸上修剪的白须形状以及一辈子宗教生活中凝成的肃穆表情,则是一派穆斯林风格。目的地到了,他们一部分人卸驮搭建帐篷之际,另一部分人则已经垒砌了锅岔,开
始了烧茶吃饭。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扎下大殿、阿訇学房、洗浴室甚至客厅等几顶分工不同的帐篷。然后,又很快在帐篷里铺上了毡毯皮子,摆上了生活用品,护上了挂毯、画布。浑厚的邦克声惊飞了百灵,前往小溪边洗浴的汉子打破了山谷多日的沉寂,次第冒出帐篷的牛粪烟又把浓浓的生活味扎在这里。就这样,不上几天,全体托茂人就赶着畜群环寺而居,一次又一次以马蹄踏破这里的天籁,将邦克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我没有在帐篷清真寺里做礼拜的体验,但有这样经典的一幕常常让我回味不已:在清晨,草原百灵鸟们都还没有开始歌唱的黎明,随着酥油灯点亮而使浑身像橘子般透明的一顶白帐篷的亮起,一个不需喇叭放大的高亢邦克声打破了草原的沉寂。紧接着,远远近近的托茂帐篷次第燃亮了灯,他们循声骑马来到帐篷清真寺,在这里净身、礼拜。在他们的帐篷之外,是马儿们铿锵铿锵的吃草声,或者是吭噔吭噔地相互啃着脖子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之外,天空中是百灵鸟和云雀们的欢唱,草地深处则是小溪流淙淙奔行山间的脚步声。时光让这片草原充满了诗意,就在这诗意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有时大雨霏霏,乌云接地,但一经邦克的召唤,人们就会一如既往地穿着厚厚的毡袄、毡靴来到这里。在雨丝噼噼啪啪敲打着帐篷顶子的时刻,他们的功课始终没有中断。据说,有些托茂人牛羊丢了,进深山找牛羊时听到邦克声,无法回到清真寺,他们就把脚泡进冰窟窿里进行洗浴,还会脱下外衣,铺在随便选定的一片草地上礼拜,而不会耽误宗教功课。信仰宛如淡淡的粪烟味儿,飘在蒙古包的里面和外面,一天也不会离开。
然而,1958年的这一次迁徙,别说是他们有余裕搬迁清真寺,就连基本生活用品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就被迫走上了迁徙的路途。
那是阴历九月的一天,按理说是已经完成了一年的迁徙,托茂人、蒙古人、藏族人等都已经在冬窝子休憩了,日子还在原有轨道上周而复始。但是,命运比金银滩草原上一日多变的天气还要快地发生了变化。第一天开会,宣布搬迁者名单,说准备一下,人口多的人家领三头牛,人口少的两头牛,第二天早上就要上路,要迁往很遥远的托勒牧场,说那里地宽草美,什么东西都给大家准备好了,不要带更多的东西。就这样,第二天早上托茂人做完礼拜,草草收拾了一些东西,就上路了。
这次迁徙,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许多人家连狗都来不及放开,还拴在家门前,就出发了。有的女人还像往常一样,把家拾掇得好好的,就好像晚上还会回来似的。有些老人则舍不得清真寺,屡屡回头,不忍离开。许多人,连看一眼草原的时间都没有。
在牛背上,他们驮走的东西就是几件主要的行李,好多东西你再心疼也是带不走的。就这样上路,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四十八天。一路上,各民族妇女都有生小孩的,托茂人中就生了四个小孩。那时候,走着走着,大肚子妇女要生了,于是就停下来,搭个帐篷生孩子。女人生完孩子,喝杯热水,第二天就继续上路,哪有缓的时间!这四个生在路上的孩子,赶到目的地时几乎都满月了。
他们这一路可艰难了。那些被驱赶着一并前行的牲口就是不听话,左冲右突,似乎故意与人作对,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尤其是那些犏牛,掉转头说跑就跑,几乎全跑光了,掉队了。原先带领着的一些狗,走着走着也悄悄溜了,成为野狗。就是那些平时最听话的马,走着走着也忽然走不动了,影响大队人马的行程。组织者在上路时不让一个人、一头牲畜掉队的原则被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已经开始出现了死人、死牲口的情
况。怎么办?组织者说,还是赶路要紧,人死见尸,马死见皮,不要再无限拖长战线了。但是,剥皮也很影响时间啊!组织者就又做出新规定:死了牲口不再剥皮,割一只尾巴报账即行。谁知,出现了罕见的人对牲畜行亏的现象:为了不影响行程,为了及时跟上大部队,他们将一些体力跟不上的牛马的尾巴一割就接着赶路,朝夕相处的牛马就这样被抛弃在荒野上,成为盗贼和野狼的盘中美餐。据尔斯曼说,没过多久,草原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秃了尾巴的牛马,其尾巴根部很快就发炎变成惨不忍睹的冻疮。人为什么要忙着赶路,这么急迫地要跟上大队人马呢?因为在当时的形势下,谁一旦被大部队甩了,就意味着吃不上饭,按时扎不下帐房,就很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冰天雪地里的现实很残酷,晚上睡觉时好好的人,第二天早上说不动就不动了,死得直僵僵的,这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韩占龙当时是一个半大小孩,只有十多岁。他告诉我们,冰天雪地里的任何一块地面都可以成为晚上睡觉的地铺。晚上好端端铺在地上的毛毡和羊皮,第二天早上就被冻得牢牢地粘在地上,取不下来。一使劲儿,就撕破了。就是这么冷,但由于过度疲劳,他在晚上从来没有被冻醒过。有一天早上,他睡觉时不慎将手和胳膊伸出了皮袍外边,有一个早起的牧人看到了,以为他已经死了,将消息告诉了他的家人。家人赶到,察鼻息,摸脉搏,觉得生命还在,方才放下心来。
在这次迁徙的路上,仄棱垭壑是他们难以忘记的一个地标。这是大通河的源头,也是青海长云每每集聚涌起的地方。大通河水流湍急,海拔高,风声像狼嚎,叫个不停。到了这个地方,由于高原反应,再加上心理作用,好多人都害怕过河。大多数女人是第一次见河,骑着马都已经到了对岸,还不敢睁开眼睛。后来睁开了眼睛,整个大地还在旋转。不幸的是,还真有女人和孩子跌进了水里,也有一些牛羊因挣扎掉落而被河水吞噬。掉进水里的女人是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产妇,她骑马过河时怀里还揣着刚生下几天的孩子。谁知她不堪马背上的颠簸,连孩子一起栽进水里。人们赶紧跳进河里把她们拖到岸上。女人们忙做一团,很快换去月婆子的皮袍,把孩子也裹进一块皮子,重又揣在宽宽的袍子里。
经过四十八天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迁徙终点。在托勒牧场场部的一片空旷草地上,他们扎了整整齐齐的两排帐篷,帐篷连着帐篷,门对着门,在中间留了一个街道般的长走廊,任各家各户出出进进,一时成为草原上的一景。可是,作为一片苦寒之地,托勒牧场怎么能接待、安置和消化得了这么一批近千人的大部队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托勒牧场只能消化一部分能够骑马进山,身手矫健的成年人,至于老弱病残或者不堪放牧的人则只能在农事队上打发半死不活的日子。
托勒牧场被人称作天边的牧场,海拔均在三千五百米以上,一年无霜期很短暂,这样的土地上怎么能够发展农业?严峻的现实再次像威严的祁连山一样横亘在他们面前,比水流湍急的大通河还要让他们胆战心惊。可怕的事终于一件一件拥到帐篷门口,先是失去了营养和希望的人开始一个个趴
托茂人家
在帐篷里走不动了,紧接着是死人。和当时国内其他一些地方一样,天天都有人饿死,死人成为生活的常态。一开始人们还有安葬亡人的力气,后来死得多了,安葬成为一个奢侈的行为。有一个负责收尸的人先是在帐篷里收藏尸骨,后来就干脆将尸骨堆放在一个土崖的凹陷处,用崖坎的自然落土掩埋尸骨。一时之间,托勒荒野里到处是尸骨,有野狼和野狗啃剩的,也有秃鹫们正在蚕食的,人们走过,分不清是人的尸骨,还是牛羊的尸骨。
牛羊和人在新的环境里一律水土不服,活不畅快,死就死了吧,当时谁都不能确保自己的生命,也都顾不上打听邻居帐篷里的人口去向。但眼看着亲人们一个个走了,他们耐不住人烟越来越稀少时帐篷里的孤独,就自觉不自觉地往一块儿聚。后来,有些帐篷彻底空了,而有的帐篷里则住着好几家人。让托茂人记忆犹新的是,孤独和凄清让好几家人主动集聚在一个帐篷里,宛如一家。然而,可怕的饥饿使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帐篷里,但依旧各自立灶,各家吃各家的饭。一个帐篷,三五个锅岔石。这在几千年的游牧史上非常罕见。生路,越来越窄。无奈,未被托勒牧场消化的人又一次迁徙到海拔相对较低的祁连县,加入野牛沟等村社,以新社员的身份开始农业生产。后来,看这里的农业本身也是惨淡经营,没有多大前景,又把原属农事队的托茂人分三股安插到野牛沟大泉、多隆、默勒三地。除了大泉集中了十多户人家之外,在多隆、默勒的一共不到十户人家,又分别安插到几个生产队,即一个生产队里只安插了一户托茂人家。
那是1962年的春天。至此,托茂人以及他们周边的藏族、蒙古族人民,从1958年开始的迁徙、流散才终于结束。
日子相对安定下来,可是青海长云般罩在他们心头的抑郁却一刻也离不开他们。原先还有个清真寺,还有个蒙古语环境,而新的环境里几乎全是藏族人,全民信仰藏传佛教。原住民对他们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在安排放牧时,总是把最不听话的牲畜交给他们;生产队里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与便宜总与他们无关;在阶级斗争形势下,对他们的批斗总比原住民严厉一些。尽管如此,托茂人还是能够淡然地接受,这与他们迁徙途中的遭遇相比,已经不算什么了。祁连山锻铸出的坚韧和宽阔胸怀,使他们经过一二十年的磨合,终于在新的游牧地上扎下了根。
在此过程中,居住在野牛沟的托茂人就在野牛沟扎下了坟院,安葬逝者。而只有几户人家的多隆、默勒的托茂人,不可能在普遍实行天葬而不辟坟地的藏族人占优势的草原上扎坟,为此,他们选择远赴门源吊沟的回民坟院去送埋体。
韩占龙告诉我们,在汽车出现之前,他们一直是在牛背上驮着亡人远送他方的。在海晏金银滩时,他们将亡人送往湟中县的上五庄等三处农业区坟地;在多隆、默勒时,谁家有了亡人,他们就会全体出动,驮着亡人到门源吊沟安葬。“亡人要奔土呢!”他们常常是连夜驮着亡人赶到农业区墓地,少则十几公里,多则近百公里,他们早已习惯了。
人无常了,埋体都僵硬了,怎么驮?他们先是绑扎两个草捆或干羊粪袋子,将其绑成驮子,放到马背或牛背上,与鞍心持平,然后将亡人放上去,由两个人从两边扶着赶往墓地。一路上,他们骑马或步行着送亡人,走一段换一下扶亡人的人,就这样直至当地清真寺,沐浴,埋葬,艰辛已成常课。
在一个藏文化氛围很浓的地区,零星的几户托茂人家不怕被占绝对优势的藏文化吞没吗?是的,藏区的优势是绝对的。托茂人在祁连山藏区分散开来的三个据点,不论从人口数量上说,还是文化影响上来说,简直是无足轻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在托茂人的心里,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失,但教门是万万不可丢失的。虽然没有清真寺,但
在阶级斗争搞得人心惶惶的文革时期,他们还是偷偷地封斋、做礼拜,坚守着信仰功课。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他们不会因天气原因而轻易放松洗大小净。在孩子们的婚姻等方面,他们从来不丧失伊斯兰教的重大原则。在一个铁桶般死寂沉沉的环境里,他们的心始终很平静,也很坚定。在婚丧嫁娶、节假日等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相互勉励和谈论最多的还是教门。走出草原,或者是在游牧之际,见个穆斯林装扮的生人,无论他是干什么的,他们就像见到了远方亲人般地感到亲切。走出草原,在回民村庄里行走,见到清真寺,他们都会带着朝觐的心情进寺做个都哇;即使不能进去,也会注视良久。
越是艰辛越向前,与托茂人先辈们经历的血与火的考验相比,他们经历的一切艰难都算不上什么。
那么,先辈们经历了怎样的考验呢?
三
青海长云下尘封已久的历史一页,在托茂人的记忆里依旧鲜活如初,宛如昨日。
那是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河湟事变”让整个青海的回汉矛盾空前激烈,四起的狼烟使远在青海湖北岸的托茂人也被裹挟其中,面临着生死考验。在此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当地的蒙古族王爷发话,如果托茂人改信佛教,他可以保证全体托茂人的安全。改,还是不改?托茂人连夜商议之后,断然作出了宁可被杀也不能叛教的重大决定。大家连夜出发,赶着牛羊举族东迁。在今湟中县大寺沟鞑子营一带,清兵集结之时,他们派出三个壮士去清兵营谈判,表示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只希望保全性命,请求允许东迁。结果清兵主事杀了这三个壮士,并将其头颅挂在了西宁城头。于是,托茂人在巴台查根的带领下星夜调转方向,西行逃命,历经重重戈壁,来到柴达木盆地深处。正当继续西行之际,又遇到蒙古族柯柯王爷手下人的围堵。他们首先把两个年轻人捉到王爷府进行审问,其他围兵包围着托茂人。这时,一位托茂汉子对另一位汉子说:“你把枪拿过来,我把这几个围兵收拾一下,给他们点厉害。”一口蒙古语,让围兵瞪大了眼睛!围兵很快就将自己的诧异告诉了头领。头领亲自审问了这两个人,然后对手下说,自己人怎么就相互之间过不去呢?就凭着语言的关联,柯柯王爷饶恕并放行了这一支大队人马,还收留了其中无力继续前行的八户人家,允许他们生活在柴达木盆地给他当百姓。就这样,在极度赤贫的状况下,这几户人家被迫在饥寒中过了五年寄人篱下的生活。
据说,那些继续逃亡的人一路损失很大。在过一个薄冰覆盖的湖泊时,险些全部遇难。那是一个刀刃般的时刻,前有大湖,后有追兵,怎么办?巴台让大家就地洗大净换上了新鲜的阿布戴斯(净身),命令年轻人在冰面上探路,婆娘娃娃跟进,一旦冰面塌陷,就随口念着清真言归真。真是凑巧,过这个湖泊时他们一个人也没有折,就顺利通过了。而当后面的追兵一到,可能是人多的原因,冰面咔嚓一声就塌陷了,他们由此没有追上托茂人。尽管如此,托茂人还是死了一路。死哪儿,就随地草草掩埋,好多人就这样无常了。直至1929年,托茂众人想念一位德高望重的宗教人员的尸骨,跃鞍动马从新疆焉耆按照记忆到半路上的沙地里来找。找了几天都不见,恰逢主麻日,大家就选择了一块地方下马,辨清方位开始礼拜,忽见前方沙地里有一块布头在飘动。礼拜完,走近一看,正是老阿訇的戴斯达尔,众人就此了却了这个念想,让他高贵的埋体代表所有消失在半路上的托茂人而在新疆安下身来。
至于留在柯柯王爷那里的八户人家,直至“河湟事变”完全平息,才被原先的蒙古族
王爷要回海晏的金银滩草原。他们来到自己曾经离开的土地,许多人百感交集,感谢王爷。但是王爷却不理这一套,强迫他们改教,并要求他们当场焚毁《古兰经》,以证明他们不再信仰伊斯兰教。迫不得已,大家表面上答应了王爷,首先保住性命。至于《古兰经》,他们说早已在路上丢失了。夜里,他们悄悄地将《古兰经》藏到了比较隐秘的石崖深处。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牛羊一天天增加,就这样大概过了四五年时间,老人们却越来越痛苦了。他们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回。他们担心的不是自己,因为他们瞒着王爷和蒙古人依旧在暗夜里做礼拜,依旧在斋月里封斋、念经,信仰比原先更加坚定,可是孩子们怎么办啊?他们周围是强大的蒙古文化与藏传佛教,再这样下去,他们的信仰迟早会被连根拔起,彻底失去。这可怎么行啊!为了对得起祖宗和《古兰经》,还得突围!于是,老人们的心性越来越坚定了。正好有一位老人去世,大家驮到上五庄托茂坟院按照穆斯林的方式举行了葬礼。这事被王爷知道了,按常理应该很快就会遭遇灾难。但是,深通人性的老人们悄悄给王爷送礼说情,王爷也就未作深究。契机就这样出现,救命稻草就这样被牢牢攥住了。老人们借此机会进一步向王爷提出赎教的请求:“在社会管理、乌拉、差役方面我们还是你的百姓,但是在宗教上我们要信仰伊斯兰教。”王爷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们赎得起吗?”他提出了一个可以让所有托茂人倾家荡产的天文数字,作为赎回教门的筹码。老人们说,这个机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豁出命也得办!于是,大家开会集资,并通过到一些穆斯林村庄募捐、借债、拉高利贷等方式,终于凑够了王爷要的数字,含泪把教门赎了回来。紧接着,他们搭起帐篷清真寺,从石崖缝里取回尘封了好几年的《古兰经》,并延聘阿訇来到他们身边。从此之后,在海晏草原上又出现了骑马驮着汤瓶的托茂人,也可以看到在冰面上凿冰取水沐浴的托茂人。每天黎明,随着百灵鸟的叫声,一个个托茂人帐篷里的酥油灯次第亮了,接着是帐篷清真寺里悠扬的《古兰经》诵读声,伴着草原清泉的汩汩声,生活过得很和谐,贫困一点怕什么?
四
对于游牧人来说,只要人身平安,社会安宁,从灾难中站起来的速度比农人要快得多。托茂人的历史再次印证了这一点。直至新中国成立时,新疆焉耆、博湖的托茂人和青海金银滩上的托茂人都分别走出了一度债务连连和受人雇用的灾难深渊。多少年以来,他们之间的走动和往来越来越频繁。据说,清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从河西走廊远逃新疆的另一支托茂人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了一个小姑娘,被哈密的一个回族人家收留,后来成家生了四个孩子,年迈时得知托茂人落脚焉耆、博湖,就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寻亲之路,并留下遗嘱,让后人们不要断了这条血浓于水的道路。1958年,青海托茂人四散之后,他们虽然相互之间失去了联络,但没有一天不互相牵挂和打听。直至改革开放之后,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叙旧的愿望还是那么浓烈。
青海托茂人韩占龙和尔斯曼是表兄弟,他们与几个心气相投的托茂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联络和寻根。他们把托茂人的记忆写成了文字,并呈送海北州、青海省民委等上级机关,请求将托茂人认定为一个独立的民族。他们认为,在回族人的心目中,托茂人是“鞑子”,称呼中含着固有的歧视;而在蒙古人的眼里,他们是白帽子的回民,这样的边缘地位或许就是他们历代遭受更大苦难的原因。言辞恳切,态度明朗,证据确凿,然而,错过了解放初我国核定民族
的最佳时机,再确认为一个民族,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可是,他们并没有停止对于整个族群记忆的整理和保护。有两件事,令人难忘。第一,韩占龙和尔斯曼他们自己筹措路费,远赴新疆,辗转来到焉耆、博湖托茂人的村庄,认亲寻根,再续根脉,使青海、新疆托茂人在失散一百多年之后,又再次跨越历史走在一起。第二,他们已经成为研究托茂人历史和生活的专家,从全国各地来到祁连山进行田野调查的学者、作家几乎都能从他们那里收获重要的资料和线索。他们对于自己民族历史的追寻,一天也没有停止。
2013年我到祁连县采访,在韩占龙的家里发现,他已经制作了两顶微型的托茂人蒙古包。在保持蒙古包主要元素的前提下,根据记忆,他呈现出了托茂人毡包里布局的每一个细节,具有很浓郁的个性色彩。与此同时,他拿出了自己整理的笔记以及全国学者对于托茂人的研究成果。我在表扬他专业老到的同时,问起他的学历。他说:“今天的托茂人家识字人很多,也培养出了自己的大学生和学者,但我们这一代人里能识字的几乎是一个奇迹。我父亲在监狱服刑时,每每请人给我们来信时,我们一个字都不认识,无奈,就到处求人读信。人家高兴了,就跟你读;不高兴了,让你急死也无济于事。而且,更要命的是,那时真正是‘家书抵万金呀,我们还得给父亲回信,找个写信的人也是不容易的。怎么办?我就开始缠着识字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我自己都记不清当时的刻苦,据乡亲们说,在那段时间,我所到之处的雪地上、土地上、光石板上,到处是默字的痕迹。有时,没有地方可供写字了,我就在羊皮袄的光板面子上写字,等写得没有空隙了,就用水洗,或者用在麻柳从中走来走去的方式,消除原先的字迹,接着再继续写字。就这样,我在放牧和休息的一切时间里,认字、写字,由少到多,由请教识字人到自己查字典,过了一关又一关,直到今天,写信的基本功使我不仅能够读书,还能写一点上不去大台面的文章。”
看着韩占龙一一摊开在我面前的资料,听着他这些年在托茂人生活的各个游牧点(包括城市)里奔波的事迹,我随口开玩笑:“托茂人的太史公!你的事迹完全可以永载史册。”
真是想不到,在组织了上新疆探亲,在上五庄深山独自一人蜷缩四五十天,炸石头圈住托茂坟院等几个重大活动之后,他还要展示更大的手笔:2014年8月,在祁连草原流金的季节,他组织全体青海托茂人在祁连野牛沟举办了盛大的集会,安排了圣纪、婚礼表演、骑马、射箭等活动,还拍摄了纪录片,展示了这个迁徙不断而信仰坚定的族群特有的风采。我与许多朋友一起分享了一份难得的快乐,还答应为托茂人编写一本属于他们族群的书。
为了这本书的成型,我费尽周折,查遍了网上资料,并委托女儿付费下载到邮箱。在此之前,为了写《西海惊雷》,亦即反映我国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金银滩草原研制两弹的历史,我分别采访过好几个托茂人,听他们讲述那一次非同寻常的迁徙经历以及托茂人的表现。但是,在履行诺言编辑这本书,并举意要写一篇他们感天动地精神的随笔时,我却依旧感到有些心虚。于是,我再一次踏上了西行海晏的道路。
托茂人在草原上礼拜
在金银滩上,我先是站在建自汉代的三角古城,寻找历代边塞诗人们的诗篇遗韵,想再次感受一番他们“横行青海夜带刀”以及“饮马青海湖”的千古豪气。然而,俯身在我脚底下的古城墙遗址下只有荒草在微风中摇曳,宛若空中云雀的节拍,或偶尔飞过眼前的一两只大黄蜂,尽管是声嘶力竭地想留下一些什么,但与三角城头上的千古寂寥相比,那也只是一瞬。
继续西行,来到如今闻名天下的原子城,想感受一番中国最有名的科学家们在这里留下的生命气息,然而,眼前呈现的一切还是一种稀世的寂静。在这里,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托茂人留下深刻足迹的一角。于是,我再次驱车前往托茂尕寺的遗址。
与举世震惊的原子城相比,这里更加寂静。那个在托茂人心里永远矗立不倒的小寺遗址上长满了荒草,其凸出草原的部分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完全夷为平地,这是肯定的。依旧有牛羊在这里恬静地吃草休闲,有白云在这里的天空里变幻飞翔,有藏獒在远处的帐篷前空洞而稀疏地吠叫。但是此刻,我头脑中忽然涌动着的一团青海长云,让我不忍离开这一片曾经收留了托茂人的草地。
关于托茂人,至今我们依旧在盲人摸象似的猜测,但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到这一片草地的呢?有人说,他们是明末西蒙古卫拉特和硕部在其首领固始汗率领下进驻青海的蒙古大部队中信仰伊斯兰教的一部分,至今他们还清楚地知道他们来自不同部落。有人说,他们是清治和清同顺治两个不同时期,回民起义者流落到青海湖北岸蒙古族草地后与蒙古人通婚之后形成的一个族群。也有人说,他们是不堪忍受当地统治者的迫害,清初从新疆出发,辗转来到青海湖北岸的一支“哈萨克人”,其穿梭往来、追逐流浪于青海、新疆之间时表现出的个性与路径与哈萨克人全然相同。
还不止于此,西北就是这样的一块高天大地,就像天空一样辽阔,它曾经是许多民族的向往地、流放地、养伤地,它的包容一切的个性,张承志先生在其《凡生命尽于收容》中给予了充分而智慧的表达。
从我们仅知的历史一斑判断,对于托茂人来说,美丽的牧场是故乡,承载整个族群古老记忆的蒙古语是故乡,但是,残酷的现实面前,当故乡不能养育和收容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老人留给孩子们的一句话是:“教门是撂不得的!”于是,新的全球化趋势面前,青海的好几户托茂人在藏区留住生活之源,让孩子们说一口藏话的环境里继续游牧的同时,另一只脚已经迈向了城市。他们脱下了藏袍、蒙古袍子之后,在一片市声喧嚣之中,把孙子们送进了学校,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回族的圈子。
捧起双手为托茂人祈祷时,同是青海长云中的一团白云如同找到了故乡,在我的头顶凝然不动,耳边是远处山溪的鸣唱和我看不见踪影的云雀的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