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小镇
2015-07-01余显斌
余显斌
1
镇很小,被四山围着。山有近有远:近的就在镇后,危峰兀立,巉崖陡起,如牛奔跑,如虎搏人,触目惊心。远的,则躲在视线的尽头,仅有一线,纤眉一样皱起。纤眉深处,有炊烟一缕两缕淡淡升起,在远远的晴空下划出一撇,大写意一般。
当然,时不时地,会有鸡鸣声隐约传来,长长地流荡在山林深处,暗示着山林深处藏着几户人家。
山上的寺庙很多,点缀在近处远处的山上,有的一宇独立,飞檐翘起犹如一鹤;有的三间五间簇拥着,自成一个群落,古朴庄重。一早一晚,会有一杵一杵钟声传来,荡漾在小镇的上空,催促着小镇人早起或者休息。间或,也有和尚下山化缘,见了人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到了日暮黄昏,衲衣飘飘,回山而去。远远地,站在镇街上,能看到僧人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里,沿着弯曲的石阶一步步上去,一直走成一个黑点。
小镇的天,也就慢慢黑了下来。
小镇,也就淹没在万家灯火中。
2
小镇人来自江南,这是他们说的。他们说,那年,朱洪武坐了龙庭后,打败张士诚,张士诚的部下就被流放到这边。这些人来到这儿,看见天这么蓝,好像青花瓷一样;看见水这么清,好像碧琉璃一样,很有点微型江南的意味。于是,一屁股窝下来就不走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镇。又由于小镇处在一川薄土上,随水弯曲,就叫漫川。
这是传说,待考。
但是,这儿的居民有江南人的韵味,却是真实的。
这儿的女人,一个个长眉细目,那皮肤犹如樱桃,一弹就破。性格则如水,笑的时候,不像别的地方女人咯咯嘎嘎的,母鸡下蛋一般。她们笑时,只用牙咬着唇,脸上一对酒窝一绽,如开冻后的一汪春水,就把人心融化了,长出一片嫩草,长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至于说话,爱用儿化,尾音长而柔,如一丝七彩花线,袅袅一缕,“你是哪儿的”,“你看柳条儿”,诸如此类。待到有人回头看,忙抿了嘴,脸上飞出两抹红晕,转身走了,一直走进深深的小巷。高跟鞋声在空静的小巷里一声声回应,逐渐远去,最终没有了。
只有小巷在粉墙两边延伸,只有阳光在小巷里跳跃。间或,传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随即又关了。
小镇女子也笑也叫,几个同伴下了镇河,浣洗衣服时,会叽叽喳喳的,不知说着什么。突然,疯笑起来,你浇我一捧水,我浇你一捧水。看到有人经过,忙停止了打闹,低着头洗起衣服来,睫毛长长地拖下去遮盖着眼睑。
一时,镇河静静地流淌着,如一匹缎子滑向那边的山拐弯处。
小镇男人则有隐士味,什么时候见了,都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走着,有种闲庭信步的样子。
这儿的男人特爱养花,什么胭脂梅、醉海棠的,弄上一盆两盆,到了夏日黄昏,搬张躺椅躺在门外廊前,面前放着两盆花儿。有人来了,赞上一口好花,主人乐得满脸阳光,心满意足,哼着歌儿如拾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递上烟倒上茶。如果没人赞,心里怏怏的,好像缺失点什么。
养花之外的嗜好,就是讲究吃喝。
小镇男人吃喝上的讲究,不是一般,而是简直达到了一种极致。他们不挑食,但饭必做精,菜必做细。吃饭时,即使是糊汤,也一定要四个以上的菜,瓷盘盛着,红白黄绿,放在桌上。桌子一定要放在廊前。然后,男人抄把竹椅,坐在桌前,喊声:“酒啊,没酒咋吃饭啊?”
小镇女人马上会拿来一把瓷壶,还有酒杯。
小镇男人吃着,喝着,凉凉的小风吹着,那日子像什么,像“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中的诗境,像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当然,女人也会陪两杯,苞谷酒劲儿大,两杯,女人的眼睛就蒙蒙地起一层氤氲的雾气,酽酽的。
小镇女人的温柔,让外地男人见了万分怜惜。
小镇男人们的日子,让外地男人见了分外眼红,妒忌。
3
小镇多水,五条水,都清清白白地流着,一早一晚,映着日光和月光,就有了灵气,有了诗意,有了风情万种的女人味儿。小镇的水边,大多植柳,也有杨树,但柳树居多。一到春季,柳条就吐芽了,就柔软了,一条条垂下来,一直垂到水面,和水里绿色的影儿连起来,就如一根根绿色的丝带。一河两岸都是如此,因此,一条水就是绿的,如一片绿色的梦,如一片绿色透明的爱情。
柳影里,有女孩提着竹篮下河洗菜,或者浣衣,红衫子白衫子,映衬着绿绿的水面,也映衬着青花瓷的天空:一切,此时都变得活泛了。
因为水多,所以,小镇的桥也随之变多。这儿的水泥桥、木板桥、还有石板桥,随处可见,架在清粼粼的河水上,贯通两岸。
水泥桥多成半月形,和水中的半轮影子一起,恰成一轮满月。水穿过桥洞,就像从月亮里流出。几只鹅扑棱着翅膀,从桥洞嘎嘎嘎地穿过,划动着脚下的清水,也划动着一朵朵白云的影子。桥旁有碑,碑上有铭文,或记桥名,或载造桥时间,也有的镌刻着捐款造桥人的名字。
这儿的很多小桥都是民间集资建造的。镇子东头古树下有小小一桥,桥洞做六角形,美而精致,一直牵连着镇街和上山寺庙的石阶,就是其中的一座。
至于木桥,小镇人偏不让它直直穿过水面,好像那样太过呆板似的。于是,水面上,一座座木桥,弯曲折绕,穿过河面,乍看之下,犹如玉带横腰,薄巾束衣。人走上去,悠悠忽忽,脚下是云朵,是蓝天,很有些人行云端的感觉。
在小镇期间,每到春季,稍有空闲,我会一身单衣,踏过木桥去看杏花。镇街出去就有一座木桥,木桥那边,白墙黛瓦的侧旁有一棵杏树,一到春来,花事十分繁盛。那家有个女孩,时时出来涤菜,见我看花,盈盈一笑走了。
离开小镇已经五年,那树杏花年来花事如何?那个女孩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看花人?时时记起。
一切都是缘分:和小镇是这样,和小镇人也是这样。
4
行走小镇,宜春宜冬,宜雨宜晴。
春天里,尤其是杏花细雨天,撑一把伞,一个人静静地走着。石子小巷,戏楼古寺,都掩映在风片雨丝中,如同大写意一般。有时,在巷子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二胡的咿呀声,转过去,古老的戏楼,飞檐翘角,栏杆横斜,让人一时如同置身唐诗宋词里,真不知今世何世。
至于晴日里的小巷,清风如水,暖阳如酒,燕子来去,叽叽喳喳,寻找着旧时人家,谈论着小巷盛衰。小巷的两边,粉墙木门,曲折延伸,一直延伸到历史的尽头,延伸到岁月的尽头。粉墙的墙头上,时时会闪出一串花儿,明艳照眼。或是冒出一枝青翠,荫一片阴浓。
冬日雪天,去河边酒楼喝酒,最是写意。漫步而上,在二楼靠窗的地方找一座位,一个人,几盘菜,一壶酒,自酌自饮,醉眼蒙眬里,看外面一片白色苍茫,有桥一痕,蜿蜒水面。有人打伞在桥上走过,唱着山歌:“哎——人在世间哦要修好啊,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歌声一径里向河的那边去了,摇曳一线,愈去愈远,最终没有了。
只有雪,仍在苍苍茫茫地下。
只有向晚的钟,在小镇上空一声声回荡。
结了酒钱,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在小巷里,隔墙有笑声响起:“好大的雪花儿啊!”声音脆脆的,嫩嫩的,带着惯有的儿化。
明天雪会化吧?
明天雪化后,你又得走了,得挥别小镇,挥别小镇的一切,走向远方。
那么,明年,随便选一个日子再来吧。那时,漫川依旧,杏花春雨依旧,戏楼山歌依旧,木门粉墙里的笑声也依旧。
一切,都不会老去。
(摘自《黄金时代》2014年第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