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2015-06-30王小腾
王小腾
十三路车总是来得不准时,不是差三五分才到,就是提前几分钟走了。
人只要一站到公交车站上,时间就凭空抛出去一半。尤其是上下班的第一个早高峰,眼梢子稍微慢一点,连前三层都难以突围,别说接近车门了。站台上的人看到公交车要靠站了,多数都是顺着司机刹车的速度,缓缓地撵两步,为的就是领跑的时候能准确无误地站在车门边。
这时候车门已经关了,一个人的包夹到了车门外,车门象征性地闪出一条小缝,意思是让他朝里拽拽。车门不能再为了他一个人重新打开一遍,那样的话,不但他的包拽不进来,还得像破皮的饺子一样,抖下去几个人才能重新关住。华箐看着那个漂到门外的包,想着这个人因为包被夹住了,不得不像个拴在桩上的牲口一样只能站在门口哪也去不了,就禁不住想笑。
碰到这样的时候,华箐就等下一辆。有时候她就直接逃开这个点。反正是送毛豆上幼儿园,甭管几点,只要送到了,那一天之中剩下的时间就都是她的了。她扛着毛豆一到幼儿园门口,看到他小眉头一皱,没等哭出声,就已经卸到老师手里了。年轻的老师吊着小脸子。“哎呀,毛豆妈妈,你以后要早点送毛豆。我们早上第一节课上QQ智能。你的毛豆因为迟到,反应总是比别的小朋友慢。”华箐一般都是拿脑后勺听的这些话,早就掉头走了。
那个所谓的国际幼儿园,像个小城堡一样孤立在这个小区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塑胶的小型跑道上摆放着一些玩具手推车和小跨骑,东北角上还挖了一个大沙坑,旁边摆放着色彩鲜艳和谐的组合滑梯,有门和滑桶。中间设置了一些简易的障碍,要先走过一块由模仿航海绳编结的网,爬上滑梯以后踩着台板,不会马上滑下去。可毛豆每天放学都要为那个沙坑嚎一场。就是要进去。华箐站在沙坑外面,看着毛豆蹲在那里背对着她,半个屁股露在裤腰外面。等保安对着他们吹哨子,毛豆出来的时候,一笑,连牙里都是沙子。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送他来幼儿园的时候那样,怕别人看到她对孩子态度粗糙了。她一手搂着毛豆的腰,一手转着圈的给他提裤子,拍沙子。大致看起来舒服点了,立马拉起他的小手就走,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为了不在接园的时候靠近沙堆,华箐想了很多办法,各种许诺和美食的贿赂。可一出班门,他就变得说话不算数。她就站在那,看着毛豆坐在那里往天空扬沙子。这样的时候,华菁非常希望旁边有个人能够突然摇醒她,告诉她这是一场梦。
门口停着一辆酷似“大黄狗”的校车,孩子们一个个手拉着手在老师的带领下往“大黄狗”走去。等最后一个孩子上去以后,校车的吸门“哐”的一下关上了。世界一下安静了,没有小孩,没有哭声,没有闹喊声。校车一个月四百块钱,除过节假日和周末,比她坐公交送孩子多了三百块钱。华箐心里默默地算着账。
毛豆的爷爷首先发作了。老头像个石狮子一样陷坐在沙发里,说:“这么小的孩子,四岁都不到,你让他一个人坐到校车上。谁能放心?还让不让人睡个踏实觉了?”华箐就把玩沙子的事儿说了一遍。老头更不乐意了:“那么小个孩子,正是撒欢的时候,你左一个规矩又一个规矩的,你自己活了这么大又学了多少规矩?”华箐谙习了公公这一套谈锋,不论什么事情,上来就先攻击她的性格,从来不就事论事。婆婆站在一边,忙着自己的事情当没听到。就是那副听到了当没听到的架势,让华箐对她有一种难以认知的畏怯。她甚至像没事一样,对华箐露出一抹老蚌生珠的微笑,意思是“自有人治你”。华箐的心一下就变成了灰色的建筑物,从里冷到外。坐在一边的毛豆他爸,态度从来都是含混不清的。华箐在这件事上和他交流了好几次,意思是让他关键时候在他父母面前表明一下立场。这个从来不轻易对任何事提出自己主张的人,竟然跟华箐说:“父母都是为我们好,他们不会害我们。”在华箐看来,他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从此以后,她就不再对毛豆他爸抱有任何妄想了。
华箐不管了。第二天就去幼儿园登记了校车接送毛豆的事,下手就交了半年的费用。校车一般都是提前半个小时开始送孩子,华箐一边做晚饭一边听着手机的响动。铃声一响她抓起衣服就往楼下跑。铃声响的时候,她一看是宋晓乐。
“你已经到幼儿园了?”
“没有,我在家做饭呢,等会校车就到楼下了,你先挂了吧。”
毛豆第一次单独坐校车回家,和小朋友们坐在校车上听着音乐,又笑又闹,一路就到了家,一下车就说:“妈妈,明天我还坐校车么?”这让华箐本来不安的心又感觉到了些许快乐。她本以为孩子会拖着哭腔向她求助。华箐心情一好,就问他想要吃什么。毛豆说;“健达巧克力,健达巧克力。”华箐其实是严格限制毛豆吃糖,吃巧克力的。看到一天没见的毛豆,约莫拓出些小男子汉的乖巧果敢,让她心里轻快了些,便答应了他。捏着巧克力的毛豆边走边撕,走到家门口就把一大块健达巧克力塞到了嘴巴里。
宋晓乐已经坐在沙发上了。他把毛豆拽到身边,指指毛豆的嘴巴,说:“谁给你的巧克力啊?”毛豆把盒子里剩下的巧克力包好往外套口袋里一边塞一边说:“妈妈。”宋晓乐翘起脑袋,摆出一副借故生端的态度说: “我今天倒是要和你评评这理。”
“你不是说不让孩子吃巧克力么?”
“是啊,怎么啦?”
“不怎么,你以后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要要求别人……”
“你少废话,我说能吃就能吃,不想让他吃就不让他吃。”
“凭什么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让他坐校车?”
千不是,万不是,话头原来在这等着呢?华箐一听,又把玩沙子的事说了一遍。宋晓乐咚的一声,就进了卫生间。华箐正准备移步厨房,一个东西砸在了华箐的脚边。华箐二话没说捡起来,找了块抹布包了包,放在了前阳台。
宋晓乐听到华箐叫他第二遍的时候,才杵到了餐桌边。放下碗筷的他,开始趴在地上找手机。华箐说:“等会儿洗完碗,我帮你找。”
宋晓乐便像往常一样散漫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陪毛豆。华箐擦干净手以后,手里提个扳手站在前阳台上叫他。宋晓乐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华箐问他:“你找的是不是这个?”华箐把小布包揭开了一个角。她明明知道还要故意再问,宋晓乐鼻子哼了一声。华箐蹲下身,重新把小布包那一角给包好,说:“你不是已经扔了么?既然我捡着了就是我的。”
说着几扳手就把那只手机翻来覆去地砸了个粉碎。然后提着抹布的四个角,干净利落地丢到了桶里。直眉瞪眼的贴着宋晓乐走出了阳台。
第二天中午是这年最后一个月农历最好的日子。街上噼里啪啦地亮着娶亲的动静,宋晓乐要去出礼,人家点名要他带上华箐。他俩下了车,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宋晓乐才打开钱包数礼金。华箐站在她旁边。“什么事情都是憋到腚眼儿上急等使的时候才去干。”嘴里却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给你找的那些教走路的视频全白看了。我刚才走在后面看你走路还是跟猴上树一样,颠颠的。”宋晓乐像没听着一样一边往裤兜子里揣钱。华箐不肯善罢甘休,照着他脚后跟上踢了一脚。宋晓乐急了:“你别来劲啊。”
吃饭的时候,宋晓乐时不时给华箐夹菜。她抬头看看满桌认识不认识的客人,又低头看看碟子里的肉,压着声音对宋晓乐说:“别给我夹肉,我不吃。”华箐觉得他是故意的。她不吃肉很久了,他知道。就像每次做饭备菜的时候,华箐用来凉拌的黄瓜都要在水里泡个把小时。宋晓乐总是转悠到厨房,为吃一根生黄瓜,把其他的也直接从水盆里捞出来。华箐说过他很多次不要手那么长。那些被提前弄出来的黄瓜让她觉得凉拌的不是黄瓜,而是农药,立刻会从南到北生出很多恶浊。用宋晓乐的话说,她会一直数落他,直到这根黄瓜已经排出来。
宋晓乐借着人多,左一杯右一杯,已经闷了快一斤了。华箐不好发作。华箐不是不让他喝酒,只要他喝多了以后稍微有点拿事,她也不至于嫌弃他。宋晓乐左摇右晃地在人跟前不知道护羞,只要是来扶他的,就问人家爱不爱他。问完别人爱不爱他,就指着华箐的鼻子说她不爱他。华箐心想,你喝的不是酒,是大脑开塞露啊。她一边扶着宋晓乐的腰,一边脚底下瓣蒜一样往前挪着步子。生怕一脚没踢开,两个人都趴倒了,他就再也扶不起来了。刚挪出包间,正好新郎在隔壁的卫生间方便。“喝成这样了,对不住,对不住。”新郎是个场面人,转身叫了个没喝酒的小伙子,嘱咐对方把他们两口子送回去。华箐和小伙子一人架着一边,拖着宋晓乐往楼下走去。亏了这个小伙子,华箐才把他弄到家。又赶快拿了个盆放在他脑袋边,用热毛巾擦他的脸。喝难受的宋晓乐吐了一满罐以后,紧接着进入他醉酒的第二个阶段:嚎。他像是在和自己妥协的过程中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嚎着嚎着,就是一声大出气,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过去了呢。
毛豆不在家。华箐倒了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穿着拖鞋满屋子溜达。过了一会儿,华箐的手里攥了一些枯黄的干叶子,是从花盆里揪下来的。那些花一看就是好久都忘了浇水。他们俩养花,是一个负责买,一个负责扔。宋晓乐买来就不管了,华箐更没那个闲情。等她发现的时候,该扔了。家务活儿就是这样,不干没有,一干没完。她早就想把那个鱼缸弄弄了。就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个大后晌,下不了决心。华箐回头看了一眼宋晓乐,心想今天也接不成毛豆了,就把这件事办了吧。鱼也是宋晓乐弄回来的。华箐既不反对,也没说赞成,只是两条眉毛中间摆出一个道理:“这不是我的活,反正我不收拾。”刚开始不是这样,他有股子新鲜劲儿,又是换水,又是刷缸。鱼食也按时喂,游龙戏凤的,成活率还挺高。时间一长,他就觉得受拖累了。现在只剩几根水草像剩韭菜一样,飘在满是水垢的缸底,浑搅得一屋子都是它的恶水气。
收拾完鱼缸的华箐躺在床上,像落在地里的庄稼,有一种颗粒归仓的踏实。
第二天早上,她才醒。醒了以后给宋晓乐下了一碗面。
“我躺在沙发上,你都不给我找个盖的,你想让我找病么?”华箐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本来想在床上躺一会,竟然迷迷糊糊地拽过被子,就一觉睡到了天亮。早上发现没盖被子的宋晓乐像个被人扔上岸的鲫鱼片子一样踡在沙发上,脸贴着靠背。她本来还有些惭愧不安,被宋晓乐这句话一搅搔,心里对自己的埋怨反而熄灭,话说得也不免发狠:“我还想让你死呢,我想让你找病。像你这样喝酒的人,喝完了还能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你咋不问问谁把你弄回来的呢?”宋晓乐醒酒慢,吃完面胃里舒服点了,自己爬到床上又继续睡了。
华箐看他睡着了,就打开电脑,到处闲逛。
在网上买衣服和在商场里不一样,华箐在商场里买衣服感觉像有人割她的肉。不管当时多喜欢的衣服,只要买回家就觉得自己咽了块水泥,生分得都想立刻把衣服扔了。只好让它在柜子里挂挂,把当初想要占有它的那股热乎劲晾凉了再拿出来穿。后来她渐渐地把消费的战场转移到了淘宝上,一出手就是好几单,最后连洗衣液都在网上买。那样子好像线上一个自己,线下一个自己。线上的那个自己就是自己的亲妈,只要小手一抖,啥都给你置备全了。更别说什么生日节日纪念日,各种节日各种买。就连今年她的生日,都提前一个月就在网上给自己定了一款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还专门给卖家留言,一定要算好发货的日子,让项链准准秤秤地就在生日那天早上到。拿在手里就像收到了一份匿名的礼物。当华箐让宋晓乐和她一起分享这份有偿的喜悦时,宋晓乐会提着链子用手指头揉两圈说:“是真的么?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在网上买金器。”华箐心想,卫生纸是真的,我过生日你连张卫生纸都没送给我。那样子完全是另外一种嚣张。
宋晓乐不愿意和华箐扯起萝卜根也动。不愿意,也并不是装得不愿意,更不是想通过沉默来强调他的涵养。而是他就是那么一副对什么都五脊六瘦的模样。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别太认真,别太认真”。他这么说的时候,华菁就是一句“那是你随便惯了”那种话里话外的鄙视,好像只有这样的鄙视,才能对得起他的漫不经心。
宋晓乐的天气一般情况下是有点什么烦心事儿,也是一会儿的事。华箐要是遇点什么事,那就是下了锅盖大的雨点,掉下一滴都能砸死人。成宿成宿不睡觉,坐着想,躺着想,非得把羊肠子路想成康庄大道才罢休。这么说吧,下水道要是堵了,那堵的可不是下水道啊,堵的可是华箐的心啊。煤气灶要是打不着,那就不是煤气灶的事了,而是宋晓乐的事,是宋晓乐没有做好男人该做的事。其实她也知道煤气灶打不着,不是个事,修修就好,干吗无限上纲。可她也管不住自己要责怪宋晓乐,责怪宋晓乐又不像是责怪宋晓乐,好像是在怪自己。怪自己怎么心里就没有那么一簇事先做好准备的神火呢。
毛豆则很会讨父母欢心,像个小京巴似的,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那么大点的小人,精灵得让人心疼。钱紧的时候,华箐上网啥都不买,就给毛豆买书,有的他现在能看,有的过个三五年才勉强能看,她也买。宋晓乐看着家里,餐桌上,茶凳上,衣柜里到处一摞子一摞子的书说:“我看出来了,你想做买卖。”华箐反射弧长,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说啥?就问:“做啥买卖?”宋晓乐就冲着书抬抬他那肥嘟嘟的双下巴,示意她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卖书?这种针尖上削铁的买卖,给我都不干。”宋晓乐知趣地不再调理她了。
华箐过了好长时间,突然跳到他身边说:“下次你要是手痒想买彩票的时候,就到墙上蹭蹭。”
“我花一百块钱起码能见到本书。你花一百块钱呢?”
宋晓乐热衷买体彩,就跟华箐买书一样。买书不是为了买书,更不是为了看书。就是为了买而买。宋晓乐的话说:“现在的一百块钱除了能像模像样的下几注彩票还能像模像样的买什么呢?”两个人仗着车房都没有背贷款,开支简直成了破房子的墙皮,没了再泥。基本月月光。华箐本来对钱就没有什么概念,有就多花,没有少花。从来不会见缝插针的理财过日子,只想着怎么把那一个月的进项掰完算了。宋晓乐刚结婚的时候还把卡抢来想当家,后来发现当家要以身作则,花钱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就主动扔给了华箐,自己只提出了几样必不可少的刚需。
家里零七八碎的支出开完,等轮到华箐自己,已经所剩无几了。刚开始宋晓乐还时有时无地摆出一副谁挣钱谁说话的架势。华箐没费什么劲就从掌柜的神坛上给他拽了下来。
周末,宋晓乐带着华箐和毛豆去商场里转一圈,买不买的,就图个热闹。毛豆一进商场就往一个卖手工巧克力的地方跑。店主很慷慨,经常用牙签扎一块分送给小朋友。手工巧克力的对面一溜金铺。周大福、金至尊的柜员站在店门口端着一个小纸杯,呼引着客人进去坐一会儿。毛豆看到姑娘手中的纸杯,就喊住华箐说:“妈妈,渴。”姑娘凭着她干这份工作的殷勤和见识,顺手就用一杯水把两口子牵到了店里。三个人手里每人都有一杯水。总不能站着喝了人家的水,转身就走吧。
一屋子鸟鸣鹤舞的珠光宝气,谁说“珠宝是女人最好的情人”?东西没有界度,谁不想来点人无我有的霸气?在那些奢华的近乎疯狂的首饰间绕了两圈,华箐停了下来。一组色泽上乘的黑珍珠,就像一滴滴垂泻而下的黑色眼泪带着暧昧的暗影跃跃欲试,又像一只神秘的马眼掉到了她的眸子。柜员小姐连哄带劝地让华箐带上了。华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红润而有光泽,仿佛头戴黄金镶钻发饰,穿着绣花丝绸小礼服,准备要去赴宴,又像是要登上了一个舞台。顿时,整个人八面明媚。宋晓乐也觉得好。一颗大溪地的黑珍珠,圆润光整,裸珠镶嵌的吊坠,掂在指尖冰凉滑腻。三千不贵。
看着姑娘两手翻飞地打包装,华箐满脸荡漾着物质招徕来的光芒。两个人刚出店门,宋晓乐抱着毛豆转身对华箐说:“你挑件外套吧。”华箐刚想说算了,衣服在网上买合适。宋晓乐抢半拍把完整的意思表达完了。“黑珍珠送我妈,咱们年上就不用买了。”一句话刚出口,简直就是寒冬腊月吹冷风,喷出去的口水,刚到嘴边上就结成冰了。华箐愣了一下,真想一赌气转身回到那个金店再买个一模一样的扔他脸上。不就是三千块钱么。心口里默默数到十的华箐想,这既是三千块钱的事,又不是三千块钱的事。甚至那颗黑珍珠也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炫彩夺目。更不是什么马眼,而是马粪,羊粪。
回到家,华箐就把装着黑珍珠的盒子扔到了衣柜匣子里,连再打开看一眼,戴一戴的心情都没有。扔到那看不见光的地方,让它一夜之间变成铁珠子才好呢。一连好几日,华箐都觉得心情灰秃秃的。就像谁挑了她的脊梁骨,打不起精神。渐渐地,就把珍珠这件事忘了。
这天,她打开淘宝一会想把梵克雅宝的四叶草吊坠凑齐三种颜色,一会儿又想买一套陶作坊的瓷器。年底的淘宝,隔着网络爆发出一种牛气冲天的架势。好像买东西不要钱似的,怪不得有人说他们的老总成功的背后有一群败家的娘儿们。败家的华箐从来心里没有像现在这么放得开过。都是选了删,删了选,斟酌再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就说服自己别买了吧。甚至前一天晚上刚付了款的东西第二天早早一看,卖家还没有发货,又退了。翻着翻着,华箐看到附边的广告栏跳出来一个小广告。打开以后,链接了同款宝贝,铺天盖地的各色珍珠。
华箐站在窗户边,呛着光,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各自捻着一颗黑珍珠。连华箐自己都恍惚了,不是像也不是一样,根本就是同一颗。珍珠的成色,不是行家,通过肉眼极难分辨。华箐知道除非用刀刮,真的那一颗刮过以后用手一搓,重新包浆,不会留下硬伤。假的是用珍珠粉压的,根本没有那个天然的密度,最怕划伤。如果只看器形的话,很难说那颗假的就不是证书上的那一颗。她把两颗珠子放回了匣子里。
华箐的房子,临街,在四楼,外面挨着马路,天天喇叭声不断。晚上还稍微好点,白天要是打开窗户,纯粹就像站在露天地里,一点也没有家的滋味。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匣子把两颗珍珠拿出来比对,那颗诓称是真货的假珍珠,越看越有生机。再看,简直比那颗真的还像真的。
宋晓乐心情不好就往他父母家窜,华箐是坐公交车消遣自己的沉抑。她有一个零钱包,里面有很多一块钱的硬币,是她专门去银行换的,沉甸甸的一袋子。办公交卡一次能省两毛钱。华箐喜欢硬币掉进去的声音,当啷一声,有一种凝重而清脆的响动,十分悦耳。
第二天就是元旦。华箐这天早上没有让毛豆坐校车,而是比平常送园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心想一年都忙完了,让孩子也松动松动。九点的时候领着毛豆等公交车。北方冬日虚暖的阳光刚刚滤出点金光,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候,一个精干的大白脸伸到了华箐面前。旁边一个大个子扛着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她。大白脸上来就问华箐:“您有什么新年愿望吗?”华箐这下明白过来,这是地方电视台在搞采访。华箐理了理头发,紧紧地抱着毛豆敷衍道:“希望孩子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的。”谁知道大白脸并不满意,对华箐做起了受访指导。“这位妈妈,你可以在说完这个新年愿望的时候亲一下宝宝。让宝宝也说一句新年愿望。”毛豆受了惊吓,什么也不说。华箐突然两手摁住大白脸的话筒说:“实在对不起,您去采访别人吧,求求你了。”
事后,她回想起两件事,一件事是她竟然没有新年愿望,另一件是,她竟然因为没有新年愿望而求了那个记者。这哪里是采访,简直是抢劫。她有些恼然地想:自己凭什么去求他。说一个新年愿望多简单的事,为这么一件小事对着话筒说求求她。更恼的是,她竟然没有新年愿望。
华箐想到这,感觉自己的意念和灵魂已经不能寄存在她的身体之内了。穿上衣服,她迅速跑到公交站台。这时候过来一辆不知道是哪一路的车,车门刚开她就一脚跳了上去。
正是上班的时间,车厢空荡荡的,像她一个人的专车一样。华箐坐在最后一排,第一次在公交车上感到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车窗外面像是一片森林,森林里没有路,也没有家,没有婚姻和丈夫,更没有孩子。她用眼睛急速地寻找,突然站起来走到后车门的站点提示牌跟前,想要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下车。
这是华箐很少几次的中途下车。经常是坐两趟就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下车以后的华箐就像外乡人一样,东看看西看看,想找一个目的地安置自己。始终没有方向的她,走出了两条街,经过了一个医院和学校,才渐渐地看出了这是哪里。越走越清醒的她,是刚从哪个坑里爬出来的感觉。过天桥的时候,给了两个行乞的一人一块钱。她从来不知道冬天的天桥两边也是有人摆摊卖货的,她以为只有夏天才有。竟然还有一个女的,脚底下堆了很多毛活,有织的有钩的有缝的,都是些满月以后的孩子围带的东西。女人围了一条围巾只露了两个眼睛,帽子应该是自己织的。厚重的棉服像一床被子裹在身上。手里面还拿着一个钩针,脚底下有一团毛线滚在一个塑料小筐里。一边钩一边两脚轮换着踢着一个冒着火星子的铁皮小炭炉。真正让华箐蹲下来想要买些东西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她身边的一个并排躺着两个孩子的婴儿车。那是一对双胞胎,婴儿被裹得更加严实,各自穿了连脚带帽子的棉服,在棉帽子里面又带了一个毛线帽子。棉服的上面加了一条毯子,几乎从小下巴颏儿一直盖到脚底下。小脸红皴红皴的,又黑。只有两个滴溜儿转的眼珠子,能让人看出来那是两个活物。华箐迅速地蹲下,买了一双毛线钩的小鞋子就走了。
下了天桥,华箐手里捏着那双小鞋往家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心想走累了,落在路边,打辆车就回去了。华箐像最后一片飘落的树叶,被尘土裹挟着向前,没有来路,也没有去程。
不知不觉走到了商业广场,瞅见一个地下商城的入口,她就走了进去。商业广场是城中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小商品二手集散地。就是因为交通上的便利,人们愿意来买些用着用不着的,传言很多商场里的东西都是从这拿的货,价格实惠低廉,就是人太多。人这么多,挤来挤去,华箐心想,他们怎么不去上班。华箐跟着这些脚后跟,转了一层家用工艺又转了一层女装,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好买的。其实这里面好多东西和淘宝上价格差不多。但是,这么成批大量的拥堵在一起,弥漫着塑料制品浓重的廉价,再加上新鲜的空气很稀薄,熏得华箐在三楼到处找出口。
她已经要迈上电梯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充气大池子里铺了好多好多白色的沙,远远看去像一块飘在地上的云彩。华箐长这么大没有见过这么白的沙子,像盐一样雪白均匀,堆在一起。华箐走过去俯下身子搂了一把,放在一只手上摩挲着,一粒一粒的,来回捻。又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也没有粉尘。沙堆里东一个西一个的,散落着一些戏沙玩具。几个像毛豆那么大的孩子,由家长陪着坐在沙堆边,不停地用铲子铲,往彩色翻斗车里倒,情绪高得很。有的大人抓起一把沙子攥着,细细地看着沙子从拳头里流出,一把淌完了,又抓一把。她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比毛豆现在还要大几岁,有一个毛绒玩具,是一个灰色绒布的大象。一直抱在手里的那种感觉好像直到现在还有。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大象,是在表弟家。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小学生了,表弟刚会走路。她看到表弟把大象放在屁股底下当马骑,心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像是谁掐了她一把。
华箐看了下时间,就一脚跨进电梯,心想,下次她也要带毛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