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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在发生,什么已发生

2015-06-30王朝军

山西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强蚂蚁诗人

王朝军

我不知道起什么题目好,思量个来去,就叫“路肩”吧,它跨越了正和背,人和物,美和丑,善和恶……总之,就像小强的那首《背面》的诗,最后一句,写道:“放大的生活在正面,停!诗歌在背面”。为什么要停呢?大概是那前面的22行,是勾起他诗情的兴奋药,渐入佳境,而后又消退,仅余的残滓驻留到生活,和生活的背面——诗歌;抑或“停”这个亘在正面和背面的孤独,能让诗人清醒起来。这是一种无限宏大的想象,追溯和接续都没有问题,试想,你在空寂的站台,左右眺望时,弯曲的轨道延伸,再延伸,和雾气、朦胧为伍时,不是你看到的更少了,而是更多,更美。一种感觉,谁也说不上来,会在你的官能中放大多少倍它的影像。我喜欢这种感觉,小强也喜欢,请原谅我替他做了这个界定,诗和诗歌阅读者应该是亲密的,温暖的,我记得他这么说过。我是阅读者,在我眼里,他就是诗,这也算是一种亲密吧,霸道的亲密。

这本诗集,《反向》的由来,与此类似,小强是在咀吮这霸道的亲密:

我就是你的父亲。一个迟缓的人

我拥有孤独的天赋。在你的眼神中

我的轮廓漂移不定。你正在聚集星辰给予你的光

我偏向于野草正在覆盖的小路。没有谁注意到你的小手无边际的寻找

我走过每一条街道之后:哦,始终如一的悬崖

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母亲。以及曾经平静的窑房

我为一种幽暗的使命献身。在时间的沙子里

你是我筛出的最美妙的一个词语。我要求自己像煤一样默守

一本书的位置,一支笔的虚空,一篇日记的时间。你清净的笑容

我深信这是我的过去和未来。你血液中的时针一刻不停

而我已轻松地告别。仿佛一只木船,靠在石头上沉睡、腐朽

奢望雨季的到来,奢望河床的充盈。

(《反向——给我的女儿希希》)

明明是亲密的,和女儿、妻子,和过去的窑房,现在却疏远了,走向了相反的反向。正向是默契,血浓于水;反向,是默守,距离之美。很难说对,还是错。一个迟缓的父亲,阖上通向女儿卧室的门时,他的爱,并不比亲吻女儿的额头来得要少,甚而更强烈,是“幽暗”给爱赋予了顽强的力量,有点固执,有点霸道,不是吗?

在《写给女儿的诗·不要生气》中,诗人流露出同样的情感,“希希,不要生气∕爸爸今天不想回家∕想一个人呆着……爸爸突然觉得很累∕就要沉入海子边的水里”。诗人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其实已经预设了她“弱者”的身份,女儿无从选择父亲回不回家,因为这与女儿无关,可怕的是诗人自己,每每沉浸在幸福之中时,又出于本能,疏离幸福,人为地与女儿隔开,向“厌倦”的自己开战,诗人说,这是“艰难的确证”,那么“反向”应该就是一种确证,父亲和女儿,和过去,和未来,和诗,相互的确证。

不记得小强说他什么时候开始写诗了,高中,或大学?总归是一颗不安分的脑袋,在某一天,因长久的情绪冲动,需要借助上世纪90年代末残存的诗歌空气,来确认他自己的存在而为之。没有谁是天生的诗人,但写诗的确要天赋,性格中的浪漫根底,必不可少。不可一世,无法无天,叛逆,憧憬,怀旧,敏感,偏执,在青年中的大多数,是有的,在小强,我想,不是其中的一或二,而是几乎全部,我不知道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但凭我和他的接触,应该出入不大。你说,不是吧,他现在多么成熟,但你还是不能否认,成熟和以上的种种气质并不矛盾。成熟是历练和经验的综合,但骨子里的东西,恐怕改起来也难。譬如“反向”,反向不是一种偏执吗,乖乖,可爱的偏执!

1998年,小强的一首短诗《马路》:

怀着企盼

怀着忧伤

走在没有人的马路上

走了很久很久

走了很长很长

累了

合衣

睡在地上

前半绵长,后半短促,当青春的企盼和忧伤徜徉在“没有人的马路上”,自然是一片迷茫,疲累的身躯何处安放?——诗人说:“合衣∕睡在地上”。节奏的急转直下,冲击着我们惯性的神经,让它一下子紧绷起来,只留下坚硬的回响。这首诗,让我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只不过,戴的“丁香”一样的梦仍旧徘徊在雨巷,续却用他的倔强抵挡着这梦的凄凉。在诗旁边的空白处,我写道:“那种韵律,那种抑扬,那种忧伤和坦荡。”或许,应该再加一句,“那种年少轻狂,那种无忌和放浪”。如果你了解小强,你应该见过他酒后跨过饭店厅堂的护栏,坐在落地窗前,瘫软如泥,一边吸着灭了多时的烟蒂,一边絮絮叨叨跟你讲述他的快乐或者苦恼,他的往事或者宏大的计划;你应该见过,他撺掇着一群大男人,凌晨两点,在冰天雪地中,开车到城市的边境,只为了撒一泡痛痛快快的尿;你应该见过,他向无边的黑暗大吼时,就像一个孩子哭着乞求这个世界的原谅。不是1998年,是现在,已过而立的他,成熟的他,在做着狂野的,天真如孩童的事情。那时,他是忧伤的,日常的忧伤,在夜幕的掩饰下得到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发泄,冲向黑漆漆的天,天上有他忧伤的抽搐。“我怕”,他说,“我怕白天看到自己的影子”(《尘土》)。我真想为他做什么,哪怕是恋爱一场,如果能去除性别的阻碍。

《蚂蚁》是小强的成名作,据他说。因为他写《蚂蚁》的那年,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诗人叫续小强,我还在青苹果乐园独自为《沙扬娜拉》里那“蜜甜的忧愁”而回味感伤。不过,我终是读了它,终是被感动了,在诗集里所有的诗行中,我十二分地喜欢上了它。然后,我就说,你的《蚂蚁》写得太好了,太感人了,然后,才是他告诉我,那是他的成名作。我是想说,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蚂蚁》是他的成名作的,我没有先入为主。

如今城里多的是宠物

西洋狗、波斯猫、造作的鹦鹉

每天我在街上都会见到它们

像是许多陌生人的面孔

互相望着,眼神那么冷漠

我有时敷衍地抚摸它们

他们是那么沉默

这时我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蚂蚁

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目光,自由地走着

我对他们是那么熟悉,一往情深

我知道他们此时正宁静地登上黄色的土坡

睁着悟不透的眼睛,间或皱纹的一轮

像苍老的父亲等我回来

我们眼光的交流,充满亲情

彼此都流出苦涩的泪水

悲戚的神色

让我的女友吃惊

她说冬天蚂蚁到了地下,不会出现

可她并不知道

在我的家乡

冬天的蚂蚁依旧热闹

他们在很深的黄土下筑穴

烧上暖炕,享受秋日的庄稼

他们围着炉火谈笑

盖上厚厚的棉被休息

等待春日冰雪消融的第一滴湿润

扑灭他们的炕火

驱逐着他们走向贫瘠的田野

女友说得对,冬天怎么会有蚂蚁?可她不明白,在小强,那“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目光,自由地走着”的,又怎可能只是蚂蚁,但他们和蚂蚁又有什么分别呢,同样要劳作,同样要冬眠,同样要在这片“贫瘠的田野”上,放飞希望,又终守着贫穷。这就是小强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和人,他为之悲戚,也为之一往情深。

小强不止一次跟我说,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山西灵石,一个小村子,常常,我觉得他是在炫耀,炫耀他的苦难,炫耀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不易。但这首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以为是。苦难可以是炫耀的资本,也可以是抗拒城市虚无感的力量。于小强,明显是后者。在他的另一首作于2007年的诗《槐乡日记》中,他表达了对城市和乡村更为确切的心路历程,“斧子的锋利便是我曾经的诅咒……而故乡,已是一个像新鲜空气的一样难觅的奢侈品……我或许抽象地活着……像冬天树上飘摇的塑料袋……我会不会从海上回到故乡?”但终究“我小心地收起心中的那把斧子∕慢慢地学着对越来越多的私家车微笑”。融入城市不易,重回乡村更难,这其中并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曾经对城市的憧憬,变得面目全非时,并不意味着,乡村还是原来的样子,“北方的乡村,风向已变∕荒草结伴而来∕新的法则正在实施∕土地,你要歇下∕镰刀不能再化装∕没有了葵杆∕塑料大刀武装起一群留守的孩子”(《水,已自来》)。诗人看到了这一点,乡村就只是属于他的乡村,想象的乡村,如冬天,蚂蚁的热闹,还会存在吗?我看未必,1999到2007,近十年的时间,已经让乡村同样面目全非,怀旧的人儿,只能在可怜的诗里找寻,“在想象中,自己面对的是乡村夜晚的黑暗”(《城市的夜晚飘着什么样的光》)。乡村的蚂蚁,只能在想象中,依旧黝黑,依旧深邃,依旧自由。作为骑墙者的诗人,《蚂蚁》的意义实在是特殊,它让他成名,也让他心碎。

越是不能得,越是要抓紧它,哪怕是在梦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过去不能抹去,“内心的底片无须更换”(《照片》),更换的是旅人的颜色和沿途的风景,根子扎在哪里,你就注定要为这根而付出一生的纠结。承认,当然好,不承认,也没关系,历史最擅长的事就是永远真理在握。在这一点,小强和历史款曲相通。所以,不妨向他所经历和所向往的土地,多注视两眼,看看诗人心中的圣洁,究竟在我们心中还有几许,送别故土,存一份悠然的情意。

门开着

西番莲的红跑出来

……

母亲在炕上熟睡

梦见捡了一百颗鸡蛋

早晨新扫的院子

整齐的扫帚的汗痕

老苹果树衣着光鲜

满身的绿珍珠却是安闲若冬

带着草帽的邻居

说着粗口,骂天气像乡政府

(《在发生》)

亲爱的,我们回去。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长满槐树的堡子,

没有泉水,只有云和牛的村落。

……

亲爱的,我们回去,

在挤满麦穗的小庙香房内藏猫猫;

禅院里的杏树嫩黄嫩黄,

我偷摘24颗,你却被抓。

……

亲爱的,我们回去,

去南坡,去坛镇高原的疙瘩头,

栽一棵消息树,

让城市的小朋友来此留念。

( 《回已不能》)

一根烟,一瓶啤酒是小强作诗时的常态。那时的他,刚刚来到城市,在一家杂志社做兼职编辑,晚上不想回学校宿舍了,就买一打啤酒、几盒廉价的香烟,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呆,啤酒混杂着烟草的刺激一股脑儿灌下肚去,诗情和灵感随之产生。“这也太玄了吧,”他津津乐道于此,我却总爱打趣。他看起来有点急了,“怎么不是?……”那认真劲儿,似乎我不相信,就要来一次单练。但我是信他的,他做的出格的事儿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我大喊大叫

啤酒瓶子堆满逼仄的阳台

它们的数目与那一年代的诗歌等同

(《槐乡日记》)

诗歌是他的命,我敢说,在那段单身岁月中,他聊以寄怀的只有诗,只能是诗。转变是在什么时候,我当然无从知晓,有时候,他也含糊其辞,就不用深究了吧,人活在过程中,过程一定要时间点来做注解吗?总之,他是转变了,或快,或慢,他都经历了这个过程,像所有真实的诗人一样——我不愿意用“真正”或“优秀”,因为它们和“真实”,不在一条线上——沉淀,再沉淀,厚重的声音响彻谷底,深水的幽兰或明或暗地闪着光,既具体,又抽象。诗还是诗,但它对于诗人,不再是使命感,不再是意义的聚集,意义是最空洞的说辞,意义之外,还有很多,比如说人,比如说世界,比如说人和世界的记录。

就是记录。多少叙述和抒情,鄙视它,嘲笑它,为自己的新衣起舞欢呼,脱下这身穿戴,却再找不到一处光洁和温润。我不是说小强就一定找到了,但叙述和抒情,至少在他初为诗时,就不是一个足以能夺去他全部诗情的独裁者,所以,他的诗往往道出的是一种质朴和自省的力量,这里面当然有语言和结构的考虑,但内在的韵律却是和诗人的情感相通的,这使得他的诗读起来轻松,却不乏灵动和理性的光芒。

父亲抓起一把泥土

父亲赶着一头耕牛

他说 我是一个农民

是的,他是一个农民

这掩盖了他母亲给他所有的命名

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一个符号

此外,再没有什么

除了这个命名

除了不属于他的土地

他再没有什么

比贫瘠的土地更贫瘠

赤贫,甚至没有精神

子女交给人民

粮食上缴了革命

他悲伤得那么高兴

他很自豪,自己获得了新生

他说他们都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

你要好好听话 孩子

我愤怒

可我没有丝毫力气

躺在随时将要抽去的土地

我满怀恐惧

朋友呵

我还能说些什么

父亲说他是一个农民

我也不能说些什么

因为父亲只是一个农民

这首《父亲》作于1999年,当时,小强正和他山西大学的几个同学忙着创办一本校园文学杂志《我们》,他主要负责供稿工作,《父亲》就发表于第一期,也是创刊号。在2009年的《我们》杂志十年珍藏版中,《父亲》被选入其中。我无缘亲历《我们》的创刊历程,但我后来在山西大学读研究生时,曾经见过这本刊物,印刷和纸张都不怎么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很浓。世易时移,在如今的校园,杂志能够维持下来,已是不容易,希冀太多,收获的,要比失落还多。就说《父亲》,“我愤怒”,“父亲”却说,“他们都是这样”,“我满怀恐惧”,但又能说什么呢?“父亲”说他是一个农民时,他是睿智的,愤怒对于父亲,并不是,也不会是选项,那,他的“新生”是什么呢?

记得去年,一天,我在小强家,他指着卧室的一个单人床,说:“这是我父亲做的,是他给希希做的,我父亲是个木匠。”他把床上面的褥子掀开给我看,双手不停地摁捏着床的各个部位,“多结实,你看,我父亲是个很好的木匠,他说,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家具了……”

嗯,我这才知道,他父亲还是个木匠,一个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地的木匠。

父亲,父亲,前一个父亲是小强的父亲,后一个父亲是小强,因为他有了希希,希望的希。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做了父亲之后,才可能真正晓得他是丈夫,是儿子,是女婿,他是成年了,是呀,每一个人都要成年,但不是每一个儿子都能做父亲,理解父亲的父亲。所以,依现在的条件,小强一支烟、一瓶酒作诗的生活消失了,他有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也是诗,有关成年人的诗。精神的成长,不是一个命题,或观念,它是实在,是“什么在发生,什么已发生”(《在发生》)。

赘语:

文章本该写完,但什么是反向,生活和诗?女儿和父亲?乡村和城市?过去和现在,和将来?或者就如赘语和正文?反向,陌生,但切近,是尖利的一击吧,戳破胸膛,才能看到熄灭和燃烧,在对峙。集木而焚,是种病态的复仇,它不懂,反向的碎裂造出来的是万千而一。

所以,就有了这些零落的诗和句子。

我怕,但要接受真相。(《照片》)

诗人只恨自己。(《无题》)

每一年我都死去一点……我的死是如此缓慢(《为之不厌倦——2007墓志铭》)

不能够拒绝

这么些个伟大的时刻

两个“0”,哪一个更大?

(《关于“2-0-0-9”的诗》)

我一日又一日走在马路上

不硬,不软,抒情,但拒绝恣意地浪漫

(《槐乡日记》)

这一切都和尘土有关 (《尘土》)

我真想拔掉方向盘任死亡滑行

(《在路上的手机通话记录并以此献给〈在路上〉五十年》)

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如果将“怕”、“自己”、“0”等看作“死”的某种衍生,那么在小强的诗中,“死”就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了。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说“我们都是短命人”,我不知道小强是否听过,但他确是在亲近和抚摸死亡的过程中,获得了更新鲜、更纯然的诗情,所以他的“怕”,他的“自己”,他的“0”才有了摄人魂魄的力量。而于他自己,叔本华的话,或可作解:“为了解人生有多么短暂,一个人必须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

这应该是一种确证吧,属意于小强的确证。

今年5月,在给70后作家的践行宴上,我借着酒精,要朗诵小强的诗,一时不知选哪首,鲍贝帮我找到了,《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小强笑我,压根就没怎么读他的诗吧,我读了,但这首例外。

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

公园之外,行人稀

绿裙子下槐花颤

一点一点水珠

没了孩子的调皮

我的踟蹰之地

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

昨夜睡可安

满地秋水

漂着一个城市的醉意

每只恍惚的麻雀

迫近独居的边缘

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

泥泞的圈地

生活的寒冷象征或温暖寓意

飞船,旋转木马

已是童年的遗迹

不曾经历也不曾幻想

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

不温暖,仍软弱

“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而“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

我的耐心不过如此

时间希望如此

秋天的湿润是慢的雨

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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