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蓝（下）

汤汤

屋顶上有个园子，园子里都是花盆，

花盆里满满的紫色土壤，没有一朵花。

“你看，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老紫说。

送我一堆花盆？哦，我实在不是很感兴趣。

接着他递过来—支细细的毛笔，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盛着紫色的汁液。

“这个也是送给我的？”我疑惑地问。

“我要送你最特别的礼物。你在花盆上写下你最爱的人的名字吧。”

“为什么要写？”

“你写了谁，谁就会得到永远的快乐和幸福。”

“真的？”

“君无戏言。这个礼物你可喜欢？”

“太好了！谢谢你，这个礼物太棒了。”我迫不及待在一个花盆上写下“外婆”两个字。

“不行，你得写名字。”

“方素云。”这就是我外婆的名字，一想到她的生命里从此只有快乐和幸福，我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还有吗？”老紫问。

除了外婆，还有谁呢？对了，妈妈。虽然她也许并不那么爱我，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我爱她。我在另一个花盆上写下“李小可”，这是妈妈的名字。

“还有吗？”他又问。

还有吗？我问自己。爸爸，爷爷，奶奶，他们虽然……但我还是爱他们的，我甚至奢望有一天，他们会深深地宠爱我。

爸爸蓝鸣，爷爷蓝波涛，奶奶鲁菊花，我很庆幸，在我跟着外婆学认字的时候，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弟弟呢？弟弟叫什么名字9唉，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太可惜了。

既然只要写下名字，就会带给他快乐和幸福，我应该多写一些才是。可是我还知道谁的名字呢？

“大庄。”对，还有大庄，我害他尿过裤子。

“还有吗？”

“紫蛋？行吗？”

“行。”

“还有吗？”

还有吗？真的没有了，我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出来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七个名字了。

“这些都是你最爱的人？”

“是的。”

“你能确定？”

“我能确定。”

“哈哈哈，现在，我们的游戏开始了。”老紫一拍手，兴奋地说。

“游戏？”

只见老紫的大手弹琴一般拂过那些写着名字的花盆，“突突突”地，花盆里一朵接着一朵冒出花来。

紫色的叶子，紫色的花。

“一朵花代表一个人，代表你爱的那个人。”

我兴奋地看着他，他冲我挤挤眼睛。

“游戏十分刺激，只要擦去花盆上的名字，花儿就会‘咔嚓咔嚓凋谢。”老紫冲我恶作剧般地微笑，“然后，你爱的那个人就消失了，在你来的那个世界里永远消失。”

说着他的手伸向写着“方素云”的花盆。

“不！”我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消失是什么意思？”

“和死差不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尖叫着问。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不！”我拼出全身力气喊，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干吗要这样对我？”

“但是，游戏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这样吧，我把游戏的主动权交给你，请你自己擦去一个名字吧，只要擦去一个，其余的就安全了。”

“我一个都不想擦。”

“如果你一个都不擦，那么，我只好把所有的名字都擦了。游戏得讲究游戏规则。”

我被他推到了一个死角，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坏蛋？我愤怒地瞪着他。他不理会，开始倒计时：“10、9……”

只能擦去一个了，不然……

擦去谁呢？

外婆，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哪怕需要用生命去交换，我也愿意。

那就擦去大庄吧，他毕竟不是我的亲人，他还拿石头扔我。但是，是我先吓着了他啊，他消失了，他的爸爸妈妈会伤透心的。不，不能擦。

妈妈？爷爷？奶奶？爸爸？紫蛋？

哦，不，一个都不行！

“快点儿！”老紫在一旁催促道， “磨磨蹭蹭的，我可要动手了。”

“不，不行……”我的心快被撕裂。

“再不快点儿，我真动手啦。”他在我面前挽起袖子。

“啊，我还有一个名字忘记写了。”我叫道，“你说过，我想写几个名字，就能写几个的，你不能反悔！。”

“真啰唆，好，好，你写吧。”他皱了皱眉头，眼睛里射出疑惑的光。

我在一个花盆上写下“蓝蓝”。

“是你自己的名字？”老紫困惑地说。

“嗯，难道，我不爱自己吗？”我反问， “我最爱自己了。”

“你要擦去自己的名字？”他大概觉得我在开玩笑。

“你说过，只要擦去一个名字就够了，游戏的规则不能违反，大人说话要算数。”

“你不怕消失？”

“我怕，可是……”不再啰唆，我伸出手去，手指头不争气地颤抖。没想到他仰起头哈哈大笑，然后，一把将我抱起来，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里边敲鼓一样的心跳。

“游戏到这里结束了。”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棒的孩子，又漂亮，又善良，又聪明……”

除了外婆，他是第二个这样说我的人。

“你通过我的考验了！”

“考验？”

“是，一个小小的考验。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小公主陪在我身边，可是老天赐给我一串王子，你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眼，我就好喜欢你。你有天空赐予的颜色，你的善良和聪明，无人能比。”

“公主？”

“没错，公主。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叫我爸爸。”

“爸爸？”可是我从没有叫过谁“爸爸”。

“你不会不愿意吧？”他又给我一个好大的拥抱，然后退—步，低下头，用慈爱而温柔的眼神期待着我。

公主？不会吧！

“哦，我也许太着急了一点儿。”他摸摸我蓬松的头发，挥挥手说，“你先去外面玩一玩吧，我打赌你会爱上这早的。”

“哦。”我晕晕乎乎地答应着。

“如果你坚决不肯留下，今晚我是有办法把你送回去的，过了今晚，我便无能为力了。”

我一出王宫，便被许多人包围住了。那么多紫色的脸拥着我，眼睛闪亮的，叽叽喳喳的，我紧张得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幸好我很快发现他们没有恶意。

不但没有恶意，他们还喜欢我。他们对我的喜欢一点儿也不含蓄，那些叽叽喳喳原来都是在赞美我：

“瞧她多漂亮啊！”

“她的脸是天空的颜色呢。”

“比天空还好看。”

“比湖水还漂亮。”

“……”

有人拥抱我，有人送我紫色的花，有人拉着我的胳膊要带我玩，他们还争着抢着让我到他们家里做客……

这是真的吗？十二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人们眼睛里的惊诧、讨厌或者同情，我饱受冷遇，除了外婆不离不弃在我身边。

幸福太过凶猛，令人晕头转向，我愣愣地站着只会傻笑。一扭头，往宫殿跑回去，不小心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真巧，是紫蛋，我来到紫天堂遇到的第一个人。

他问：“蓝蓝你怎么了？被谁吓着了？”

“没，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高兴了也要逃跑吗？”

“不是逃跑，高兴太多，都在心里，心脏太小，都装不下了，好像要爆炸。”

“跟我来！”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跑，我们一路跑到了花园里。

“这里没有人，你想怎么高兴都行。”他说。

我张着手臂在花园的小径上奔跑，我对每一朵花说：“这是在做梦吗？我好开心啊！”

紫蛋坐在—棵大树下，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当我高兴到没有力气的时候，也靠着大树坐下来。

“你像一个天使。”他说。

“天使？”

“你美丽的样子，你开心的样子，都像天使。”

“你见过天使？”

“没有。”他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只是觉得，天使就该是你这样的。”

他这么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天使了，像天使一样开心，像天使—样美丽。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想！”

于是我给他讲了我的故事，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讲起，讲得最多的当然是外婆。当我讲完的时候，看见他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你怎么哭了？我都没有哭呢。”

他连忙用手背擦眼睛，“没有哭，不是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的样子令我很感动。

“蓝蓝，你别回去了，留下来吧。那个世界不适合你，他们不懂你的美丽和善良，请留下来吧。”他恳切地说。

也许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吧。我点点头。

“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太好了。以后我就能经常看到你，能够经常看到天空一样的脸，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我更加用劲地点头，是的，我要留下来。

这么好的一个世界，谁都爱我，谁都喜欢我，再不会有嘲讽和冷遇，再不会有悲伤和孤独，在这里，会拥有疼爱我的爸爸，会拥有喜欢我的朋友，我有什么理由不留下呢？

“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紫蛋带我出了宫殿，他说一定要让我真正喜欢上紫天堂，永远也不舍得离开。

紫天堂其实和我们的世界差不多模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人，脸都是紫色的，像一个个熟透的葡萄，不同的是他们看我时欣喜明亮的眼神，还有他们温暖和善的笑容。

当亲爱的老紫出宫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和紫蛋还有一群孩子满脸是汗地玩着游戏。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玩游戏，第—次有这么多人陪着我玩游戏。

老紫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我玩。

后来，他实在等不住了，站起来递给我—块烙饼，眼神温柔，他说：“蓝蓝，饿了吧，快吃，这可是我最好的厨师烤的，可香啦。唉，你看你，玩得都不知道回宫了。”

我的一只手被他拉着，一只手抓着烙饼。他的手又大又暖。后面—大群人跟着我们往宫殿的方向走。

我跟着老紫走到宫殿的屋顶上时，恰好把最后一口饼吞到肚子里去。

真香！真好吃！

老紫冲底下密密麻麻站着的人挥挥手说：“我亲爱的臣民们！”

“我们亲爱的王！”底下一片齐刷刷仰着的脸，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胖的瘦的，扁的圆的，全是紫的，好有趣，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笑，大家跟着我_起笑了。

老紫用洪钟般的声音问：“你们，喜欢蓝蓝吗9”

“喜欢！”声音潮水一般翻卷着浪花扑上来。

“让她做我门的公主好吗9”

“好！”

“公主，公主，公主！”

“蓝蓝公主，蓝蓝公主，蓝蓝公主！”

快乐的呼喊把我淹没，我小小的身体被猛烈的幸福冲击得摇摆起来。

是在梦境里么？

老紫慈爱地望着我：“你愿意当我们紫天堂的公主吗？”我张着嘴，半晌没有说话。

“答应吧，答应吧。”下面有的人急得跳起来。

我喜欢紫天堂，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老紫，喜欢这里的—切。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爱过，赞美过！我当然要留下来的！

我要大声说“我愿意！”

“我——”过于激动的嗓子怎么把声音给卡住了呢。

就在这会儿，呼呼呼地，一阵大风平地而起，吹散了我的辫子。紧跟着，雷声隆隆地来了。

啊，刮大风了！

啊，打雷了！

啊，要下大雨了！

外婆，外婆！我想起我又瘦又小的，在雷声里会瑟瑟发抖的外婆了。我想起一心一意爱我疼我的外婆了。不行，我得快点儿回家，她一个人会害怕的。她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她失去我，会很伤心的！

“我——要回家。”我焦急万分地说。

“啊？”

“啊！”

失望的惊异的声音如同浪头打在礁石上，黯然地粉碎。

老紫眼睛里划过闪电般的不解：“蓝蓝，我没有听错吧。”

“求求你，快点儿，我要回家。”我跺着脚喊。

“你再考虑—下吧。”他央求道，眼神划过痛楚。

“快点儿！”我冲他吼道。

他一愣，脸上的紫色变得灰暗，眼睛里瞬间失去亮光。

“转过身去。”老紫冷冷地说。

“啊？”

“想要走，就转过身去，把屁股撅起来。”他不客气地命令， “你从哪里来，我把你踢回哪里去。只有这个办法。”

我撅着屁股回过头看他，他的眼睛躲开了我，那里面的不舍多得要流淌出来。我在心里悄悄地喊了他—声“爸爸”。他的眼角挂了一颗泪水，我伤了他的心了。但是我没有时间解释了。

就这样，我被老紫一屁股踢到了外婆的家门口。

外婆正倚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这里没有大风没有雷声也没有下雨。我才想起，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呀。

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外婆。

“丫头，去哪里了？”

“没有去哪里呀，就到村后边的林子里捉知了了。”

“知了呢？”

“放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爸爸妈妈依旧没有接我回家。但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的，可爱的弟弟总有一天会拉着我的手叫“姐姐”的。

人们还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但这有什么要紧的，我对每一个遇到的人微笑……

我一直没有和外婆说起紫天堂的事情。如果她知道，我因为她而放弃了一个美妙的机会，她会辗转难眠、痛彻心扉的。

我悄悄地想念着紫天堂。真想老紫呀，想念他大大的拥抱，想念他又大又暖的手，想念他塞给我的喷香的烙饼，想念他眼睛里满溢出来的慈爱和不舍……很想很想，看到一切紫色的东西，都会令我想到他。当然我也想念为了我双眼竟然蓄满泪水的紫蛋。

后悔过吗？

有些后悔。

也不后悔。

现在我再不会因为蓝色的脸而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我的心里藏着一个公主，我拥有的是天空的颜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