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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不止于岸

2015-06-29陶丽芳

中学生天地(B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二舅南国渡船

陶丽芳

我生于南国,行走北国已十年,如今才舍得灰头土脸地回来。

踏上常年浸润的故土,被田间稻海接纳,再次触到那橄榄青色的饱满。南国于谁而言都是一首温婉的诗,平仄由和谐波动的稻浪勒出,而韵脚就藏在岸边的芦苇尖。未走过南国的阡陌交通,未行过南国的九曲连环,燕子哪肯赊给你只言。

只言,意味着更多的思考和迷惘,也许,你看不清更远的路。

母亲没有料想般惊诧,也没有发怒。在很久以前歇斯底里拦阻我远行的她,对我的回归仅报以释然一笑。她看出了我流浪多年的困顿。

母亲默默把旅行箱中的衣物放在阳光下曝晒,又用掸子奋力拍打。兴许有些刺眼,我把视线转往家旁的小河——只是这回,再没有一声抑扬顿挫的“渡河喽”,牵着一条船从我的眼角游过。

母亲说,老渡公已渡了自己往忘川去了。

我一直相信,老渡公是把南国的诗念得最动听的人。随着诗的颓败,老渡公的离去也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渡河的人不在,河依旧流淌。二舅准备下河捕鱼,他答应带我一起。

我们的“船”只是一个古旧的大木桶,人坐在里面与腰齐高。二舅把鱼网用弯圆的铁丝固定在竹竿上,竿子一头俯冲河面捞鱼而起,另一头正好交错撑动木桶前行。我们从自家门口往下游而去,二舅忙碌着,我静看沿河掠过的风景,看着看着,人就像跑进了时光。

记得幼时初乘渡船。天光乍破,我独自一人站在青石板上。一个孩童,一条河,都在等着水汽迷蒙的尽头,一抹青灰身影的出现。不可否认,对于老渡公,我有着孩子所怀的全部好奇。他的每次恰到好处的到来,他的每根糙厚有力的手指,他的每下或缓或急的摇橹,都被一个稚子的目光所凝视。渡船上的颠簸感会伴随一路,也会习惯至浑然不觉。生于南国的人,就在水路的起落漂泊中,渗入与骨血相契的天性,绵延子孙。

当初乘船委实是交通所限。每日去学校,必要渡过这段河水,再踏上泥土。我把渡河当作陆上行进前汹涌的磨难,所以在船上总是焦灼不安。每当这时,悠悠的船歌就从老渡公黯哑的喉咙中摩擦涌出:“觅渡,觅渡,何来何处往——”引我忘记局促,忘记担忧,甚至忘记身陷何处,只管把眼眸投向船头劈开的风景。慢慢醒悟,天地愿意把自己交给一双主动的眼睛。

二舅的鱼装了半篓,他面露喜色哼唱起小曲。我被他所感染,想到这世上虽无时光流转,旧事重演,却也能凭借留恋与印象,与往昔重逢。一弯又一弯,老渡公替我摇着橹,带我领略那奇妙的河景。

在这一弯,潇湘竹抛开竹篱的阻拦,半倾腰身,泪斑点点,全为活水游鱼。这一幕,是多少文人凿穿文笔、千锤百炼,想昭告的诗情。

又过一弯,拱桥暴露出圆鼓鼓的破绽,几枝胭脂芙蓉随船行渐渐舒展。这一幕,是多少画手用尽丹青、看穿山水,想写意的际遇。

再一弯,炊烟甚少,璀璨洒满粼粼的河面,行船如针,挑起万千金线,织就一张大网,镶以星光为饵,等待清风上钩。这一幕,是多少工匠烧破千窑、刻烂顽石,想描绘的风光。

复行一弯……

木桶漂过一段黑色河水,二舅说这是即将治理的河道。令我意外的是,我竟能对身处的恶臭脏污有理性的对待。一条完整的河,周身不可能总是清澈如许,经过的地方不可能总是纯净天堂。我该庆幸,在而立之年算是补全了对一条河应有的认识。我相信河也悟到了,看似一生被岸束缚,循规蹈矩的假象下是日日夜夜对岸的冲刷,看似身不由已被掀起波澜,其实是自己的奔腾才蜿蜒出曲折的道路。

我曾一度以为老渡公是河神的化身。如今看来,他渡的并不是河,他始终在渡他自己。他渡的也不是每个匆匆的行旅,他只是试着让每个人去渡自己。就像十年前,我毅然决然地离开南国孤身北漂,看似一时逞勇,实乃岁月用心良苦的结果。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走,但路总跑在人的前头。人要学着慢慢去积淀自己,学着接受别人善意的提点,学着慢慢铺陈开自己的路。老渡公常说,走是寻常,渡是宿命。人所学如何,路就会如何;人心长什么样,路就长什么样;人的视野多少角度,路就多少角度。

不要奢求再活得通透些,通透到能透过荆棘看见玫瑰,通透到能透过泅渡看见彼岸。与其害怕前路扎脚,不如穿上一双皮靴徐行。徐行的享受,是对前方一切未知的包容,不论是对未知自己的包容,还是对未知他人的包容。从前,渡船每和一处青石阶相互问候,我都会欣喜异常。因为一次问候,船上就会多几张从陌生向熟悉衍化的面孔,攘攘熙熙才是人间应有的热闹。唯有一个男孩,我对他的加入深怀不满,因为他曾在学校剪掉过我的头发。我不止一次请求老渡公取消他乘船的权利。老渡公把苍老的脸正对升起的澹澹白日,我能看清他额上细碎的一条条河流,只听他道:

如果渡者缺指断腿,你渡不渡。

要渡。

如果渡者面黄肌瘦,你渡不渡。

要渡。

真为当初懊丧的自己感到愧怍。漫漫人生路,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即便为人再不耻,也不过错走一段,下个路口能辨明岔路正道就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再关切的亲人爱侣,他们的路也不可能完全重叠,谁都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一路行到远方。当你发现他们越来越遥远时,不要哭泣,也不要去呼唤,目送就好。因为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使距离不过分拉大的唯一办法,就是走好自己的路。

尚未去过的远方是最近的,因为盛放在心底。

曾经走过的风景是最远的,因为铭刻入回忆。

木桶几下浮沉,一条大鱼从二舅的渔网侥幸逃脱。二舅很洒脱,以饱满的精神开始新一轮的捕获。我看向前方,明日我的生活又将掀起波澜。这并不是离开南国,再度逃往北国,我只是一直在行路罢了。所有漂泊的人都梦想着宁静,就像所有平静的人都梦想着历险。

河,不会止于岸。

路,又何止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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