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盛开的春天
2015-06-29韩青
韩青
等待是一场漫长的盛开。
——题记
Part 1
我叫盎然。
春意盎然的意思。
祖母告诉我,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整个藏族没有一个女孩和我同名,盎然是独一无二的。
Part 2
我没有见过母亲。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不曾被她的微笑照耀,但我仍旧想念她。
“阿妈呢?”十岁那年,我第一次问起阿爸,关于阿妈的事情。
阿爸用长长的竹杆赶着广袤无垠草原上白胖的羊群,我看见和煦的阳光把渗透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的汗水,照耀得如同湖面般闪闪发光。
“你阿妈走了。” 阿爸用袖口擦了一把汗,一脸朴素的表情。
“那阿妈去哪了?”
“等明年格桑花开遍整个小山坡时,阿妈就会回来的。”
“阿妈会乘着火车回来吗?”
“会的。”
那时青藏铁路刚通车,我和巴桑经常坐在草原上眺望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回来的姿势。其实我是真的在等待,等待阿妈回来。我们偶尔能看见远方火车疾驶而过,像是载满了沉甸甸的幸福和希望,随之,如同号角般传来火车的呼啸声,格外悠长。牛羊悠然自得地啃着青嫩的小草,不时会抬起头看看我们,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扩散在风中。
巴桑对我说:“盎然,我们去找八瓣的格桑花吧!传说找到八瓣格桑花就能找到幸福。”
我看见温柔的阳光跳跃在她蝉丝般细腻的辫子上,就像从天堂撒下的光环。巴桑编着十五根辫子,成串的绿色松石缀在长达腰际的头发上,像是要等待幸福的迎娶。
我说,我不用找到八瓣格桑花,我只需要等待它再次漫山遍野地盛开就够了,阿爸说阿妈就会回来。
格桑花开了,漫山遍野。
我没有看见阿妈归来。
格桑花谢了,化作泥土尘埃。
阿妈还是没有回来。
“阿爸,阿妈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盎然,再等等吧!总会回来的,阿妈那么爱你。”
这是幼时问起母亲时父亲给我惟一的答复。
Part3
格桑花又开了,依旧漫山遍野。
我站在花海里,任凭大朵大朵的粉红将我淹没。
巴桑说:“你站在花丛里,看起来很瘦弱很寂寞。”
我看着她笑了。
“盎然,你笑起来真好看,有种和很多藏族女孩不同的美。”
我不笑了。
巴桑不知道,我不是纯正的藏族女孩,因为我的母亲不是藏族女子。这是死去的祖母告诉我的。祖母说我有着和母亲一样透亮的眸子,就像一泓清泉。
那时我伏在祖母的腿上抬起头看了看纯净的天空。
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丽善良的女子。
如同海洋一样宽广蔚蓝的天空,就像雕琢精致的蓝宝石那么晶莹剔透。
我说:“巴桑,你看天空多么纯净,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巴桑说:“盎然,其实它离我们很遥远。”
我依旧会和巴桑站在山坡上眺望着不断延伸向远方的铁路。日复一日,有人离开这广袤的草原和终年冰冻的雪山,他们说这里高原缺氧;也有人到来,他们说喜欢这里的纯净和蓝天。只是走的人多,来的人少。
我指着远处的铁轨说:“总有一天我也会乘上火车离开这里,倘若阿妈还不回来。”
巴桑心疼地抱住我,一遍一遍地喊着“傻瓜”。
巴桑比我大三岁,她总像大姐姐那样保护我。
Part 4
雪顿节是我最期待的节日,每年那天人们都会涌入拉萨西郊的罗布林卡。一夜之间,一座色彩鲜艳的“帐篷城市”诞生了,所有的人都在歌声舞蹈中过着野外生活,甲铃和柄鼓的声音在树影里传播。我喜欢这样热闹的生活。
巴桑和我穿着漂亮的氆麦,穿梭在人群里,我享受这种被人流吞没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样被人群吞没的嘈杂里,巴桑告诉我她要走了,要离开这片广袤无垠的高原。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继续吃着酸奶子观赏藏戏,并没有搭理她。
巴桑真的走了,她先于我离开了这连绵不断的雪山和广阔的草原。她走的那天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叫唤我的名字,好像要把我烙在心底。
盎然、盎然……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巴桑看着我没有说话,突然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泣。
我对巴桑说:“好吧!我会等你回来,我会准备最漂亮的绿松石和纯白的哈达等你回来。”
巴桑擦了把眼泪,强笑着点了点头。
巴桑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我猜她是怕舍不得我。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巴桑的来信,她说她在外面很好,只是很想念手抓牛肉,很想念大草原,很想念浩瀚夜空里的星辰。
巴桑的信没有写地址。我坐在牧羊的山坡上,攥着薄薄的信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巴桑,你不想我找到你吗?
这是她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
其实,我是知道她为什么离开的。
巴桑,藏语里是星期五的意思。因为巴桑是星期五出生的。
有人告诉我,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爱和付出。
巴桑,我会等你踏着格桑花开遍山野的土地回来,和阿妈一起回来。
来年格桑花开遍整个山坡时,我站在花丛里眺望远方的铁轨,等待着火车呼啸而过。我想象着阿妈和巴桑扛着沉重的行李包回来的样子,可是她们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人告诉我,说我站在大片大片格桑花里的样子很单薄寂寞。
当整个草原都开始剪羊毛的时候,我站在云朵一样的白色里,看着阿爸忙碌的身影。我问阿爸,为什么阿妈走了没有回来,巴桑走了也没有回来?草原外面很漂亮吗?阿爸说:“大草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盎然,你要有等待幸福的希望。”
等待和希望是父亲刻在我成长路程上的词。他说,只要等待和希望,就会有幸福。
我知道,格桑花的象征就是幸福。
Part 5
格桑花依旧肆无忌惮地开放。在一片浅红的花海里,依然只有我孤寂的身影。阿妈没有回来,巴桑也没有回来。
我把原本打算送给巴桑的绿松石成串地缀满到自己的头发上,就像当年的巴桑一样。我想念着阿妈如同清泉般透亮的眸子,想念着和巴桑在一起的日子。
有时我会偷偷翻出父亲的照片和我的来对比。奶奶曾告诉我,说我和阿爸长得不像的地方,就是母亲的模样。我把我和阿爸的照片重叠在一起,希望拼凑出阿妈的容貌,最终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草原上来了一位年轻的支教女老师。她披着头发,喜欢穿一件橘黄的外衣,看起来像草原上的一朵野花。她的笑就像软绵绵的云朵,我想,阿妈应该和她一样美丽。
我习惯喊她尼玛。在藏语里,尼玛是太阳的意思。
我问尼玛:“草原外面的世界美丽吗?”
“大草原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尼玛和阿爸的回答一样。
“那为什么阿妈和巴桑走了都没有回来?阿爸说格桑花开的时候,阿妈就会回来的。”
尼玛没有回答,许久后她才说:“Just believe and wait. The expectation will come true.”
“什么意思?”
“只要相信和等待,期望就会成真。”
Just believe and wait. The expectation will come true.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英语。
那年我十四岁。
Part 6
尼玛走的那年,巴桑真的回来了,不过不是在格桑花开的季节。
“你回来了?”愣了半天,我才突兀地对巴桑说。
她拘谨地冲我点了点头,“盎然,你的阿妈回来了吗?”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那时我已经知道阿妈再不会回来了。她在我出世那年就去世了。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十七岁。
我等不到阿妈回来的格桑花开,但我依旧怀着希望在等待,就像我们都知道自己找不到八瓣格桑花,却依旧执着地寻找。
我终于明白阿爸对我说的,“盎然,再等等吧,要有希望。”
十七岁时,我终于可以坦率地站在山坡上呐喊——
我叫盎然。
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