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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缘何理性早启

2015-06-29王天宇

卷宗 2015年6期
关键词:梁先生要义信赖

美国历史学家艾恺曾为梁漱溟作传,把他成为“最后的儒家”。这可能是一个有争议的评价,但大抵没有错。究其一生,梁先生先入佛家,于人生问题得一顿悟;而后深感旧中国之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转入儒家。以“吾曹不出,如苍生之奈何”的担当,希冀于“旧根”造“新枝”,并身体力行,一生劳攘,为“认识旧中国,建设新中国”奔走呼號。其在保守主义与全盘西化论之外,另辟蹊径,对儒家思想批判之继承,以期再造儒学,并以此为根基救国救民,自成一家之言,实为现代新儒家的领军人物。《中国文化要义》(以下简称《要义》)正是梁先生“中国文化论”的代表之作。

《要义》一书共分为十四章,第一章为绪论,最后一章为结论,中间十二章为详细论述部分。在绪论中,梁先生十分明确地说明了本书的逻辑架构:“第一步,将中国文化在外面容易看出的,常常被人指说的那些特异处,一一寻求而罗列起来...... 第二步,拈取其中某一特点为研究入手,设法解释它的来由。前后左后推阐印证,愈引愈深;更进而解释及于其他特点......再进而推及其他......许多特点贯穿起来,原都本于惟一之总特征,那就是寻到了家。中国文化便通体洞然明白,而其要义可以在握”。梁先生在绪论中即总结出中国文化的十四个特征,而后从“家庭生活特重”这一特征入手,前后推演,而得中国文化之要义在于理性早启,文化早熟。正是此种理性之力,使中国宗教缺乏,周孔伦理取而代之,中国社会结构遂与西方殊异。中国倚重家庭生活,从而化解团体与个人的紧张关系,不至形成阶级对立,而以职业分途取而代之。这种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特殊架构又决定了中国之后的几千年的发展进程:伦理本位,偏重理性而使理智发展不足,科学无以进步,重人事而生产力不得发展;职业分途,阶级缺乏,乃使中国竟不能成为一国家,只能说是一文化共同体,重视礼俗而民主、法律无从发源。中国由此走上了一条与西方偏重理智、宗教特盛、集团生活多有、阶级分化进而发展出国家、科学、民主、法律迥然不同的道路。理性发展最终受制于理智,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深陷理性之泥淖而不能自拔,只得等西方之坚船利炮将循环打破,才得幡然醒悟。

梁先生以“理性早启,文化早熟”作为中国文化之要义,直言由此中国宗教缺乏,社会结构殊异,而后文化发展与西方迥然不同,目光如炬,洞见深邃。而惟一美中不足在于其对中国缘何理性早启,因此可被称为文化早熟,而“西洋偏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之现象未作解释,殊为遗憾。梁先生在书的结尾对此问题似乎意识到了,“或问:此早熟又由何来?早熟就是早熟,更无谁使之早熟”,但可惜未作理性之回答。但梁先生书中意思鲜明,只需按其逻辑稍加阐明即可。

首先应该回答的问题是理性究竟为何物?梁先生在《要义》一书中对“理性”这一词并未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这一点是不足为奇的。需知定义本来就是西方的发明,源于其特有的逻辑原理以及思想格局。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在其浩如烟海的古籍中竟无一明确的定义可窥一斑。由此,我们就不能怪罪梁先生长篇累牍而未云理性为何物了。实在是梁先生深得儒学精髓,自然或不自然地融入其中了,正所谓“乃是病在高明,非失之愚笨”焉。梁先生对“理性”一词也有过一些尽力的概括,可拿来参考。如“这一和谐之点,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无所私的感情——这便是理性”云云。梁先生在结论中对理性的概括更为透彻,特摘原文如下:

“中国古人之迥出寻常者,即在其有见于人心之清明正直而信赖人。所谓一贯精神非他,即是倚乎自力,而非如西洋之必倚乎他力。我所云理性早启者,正指此点......惟理性为道德在人类生命中之真依据。”

此处引入“道德”的概念,看似怪异,实则为解开一切疑问之关键。但如果撇开道德不看,只看前半句,似乎也很容易得出结论:理性之早启在于对人心清明正直之早见而信赖之,倚乎自力而偏重理性。正如梁先生在本书中说,“在孔子有他一种精神,又为宗教所不能有。这就是他相信人都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由此我们似乎可得出结论,理性之所尚,在于完全相信人类自己。这似乎亦能讲得通,孔孟向来主张人有向上之心,既然人性有向上之心则就应该相信人类自己,从而尊崇理性,偏重道德。

孔孟关于人性之语已为世人所熟知。 孔子有言:性相近,习相远。后世孟子由人性相同论为基础,明确主张“人之学者,其性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荀子虽主张“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但其又有言:“故必将有师化之化,礼仪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总的来说,孔子、孟子、荀子这些儒家学派的开创性人物对人都抱有乐观的态度,或相信人性本善,或虽认为人性本恶但亦能通过道德教化使之归善,人人皆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而以孟子最为激进,于此更近一步,认为“圣人于我同类者”。由其言可观:“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自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正由于此,“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孟子何以对人抱有如此坚定的信任,认为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一信任似乎来得太过无理。然近察之,不难得出,这与其说是信任毋宁说是“谎言”,这实为激励大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善意的谎言。孟子之语,“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只是一种可能性而非现实,即人人皆有善端,其目的乃在强调教化的作用。而强调教化作用实为对道德的强调与自信,因为教化的手段与内容总逃不出道德的范畴。总而言之,孟子之意,并非人人在现实上都是圣人,就是尧舜,而是一种道德自信,人人都能够通过道德修养而达到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孟子对人的信赖,实在是对道德的信赖。

上文拖沓冗长,目的只在一处,就是证明非由信人而信道德与理性,实为信道德与理性而不得不信人。信赖人,或曰宣称人之有善端并非出自儒家的本意,而只是儒家强调道德与理性之故,终归只是一个手段而已。到此我们反观梁先生之语,“中国古人之迥出寻常者,即在其有见于人心之清明正直而信赖人。所谓一贯精神非他,即是倚乎自力,而非如西洋之必倚乎他力。我所云理性早启者,正指此点”,颇有使人误入歧途之嫌。需知,并非由信人而理性早启,实为理性早启而不得不信人,梁先生似乎将这两者弄反了。但其下半段之语,却堪称是无心之妙论,闻之使人如饮醍醐。

梁先生的下半段说:“惟理性为道德在人类生命中之真依据。”那么,理性与道德的共通之点与区别之处在哪呢?既然理性与道德不是由信赖人性而来,又从何而来呢?弄清这个问题,也就弄清中国古代为何理性早启从而文化早熟的原因了。梁先生在本书其他章节对“理性”与“道德”的关系问题多有简单提及。如在“中国以道德代宗教”一节中说:“道德为理性之事,存在于人的自觉自律”。在结论出亦有“道德根于理性无对而来,为人类生命之最高表现”之语。观梁先生之言,读者也能看出理性与道德的模糊之处尚多,笔者希望对此有所阐明以加强体悟。在此,多参考张东荪先生关于“道”、“德”与“理”三个概念的分析以达成目的。

“德”是与“天”几乎同时出现。按“德”训为“得”,乃得之于天之意。凡得之天的则本身绝不就是天,于是不期然而然就会把天之显现与天之本体分为二。换言以明之,即凡德总不外乎说人,有些得之与天的地方。“德”字的成立,即暗含了“人”这个概念。后来的儒道墨三家,大要都是主张以人法天。法天之实用方法有所不同,儒家法其“大”,道家法其“自然”,墨家法其“爱”,这是“道”之不同;另一方面,法天而有所得,即为“德”,德亦有所不同,在儒即为“仁”。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离合根第十八中所言,“天高其位而上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高其位而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儒家法天之“大”,“大”亦即“达”,“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之广施即为仁,天之德即为仁。道德之产生,实乃法天之方法及所得。在“天”为一切之说明的古代,道德与天的关系实为亲密得不能再加进,而儒家信奉道德之故,不言自明。

下面说说“理”字。“理”字,在《论语》上几完全不见,《中庸》上虽有之而绝不重要。《大学》亦不见此字。“理”字真正得到重视,从宋代开始。宋明理学特别关注“理”与“心”字,取于孟子语“心之同然者理也义也”。朱熹有言如下者:道便是路,理便是那文理。道训路,大概说人所共由之路,理各是条例界瓣。此言甚明。“中国人的宇宙观,是把世界即认为是一个浑然的整体在其中,因有各种不同的条瓣分界,遂形成各种不同的事物。”“理”为“道”之补充,“理”为条理、文路之意。逻辑大概是这样的,发见必须有条理与文路,而后方会有人所由行的途径,而发见所见之条理与文路,实为天之原有的条理与文路。人之所由就是由那个已有的天之条理与文路,所以“理”字重在补充“道”字之不足。

将“理”与“德”做比,德为人之所得于天,而理则为天之条理。“理是总体的,宇宙上自己现出的条瓣分界,使事物有不同的性质,各本此种理由所赋予的性质而以全成宇宙整体的性质。”道德即是天之理赋予人身上的性质,也是“人”本身的个性,即人之存在的原因。理虽自后出,但其意显然远大于德,而为道德在人类生命中之依据。道德则为理性在人类生命中的最高表现,为天之理性在人身上的反射。道德、理性,从根源上,实为儒家从不同角度对天的理解所得,道德为天之体现于人世之所得,理性为反观天之本身所得。而儒家毕竟郑重于人事,所以必然重道德,虽每言理性,实际只是谈及理性关于人之一部分,乃为道德。道德与理性虽为两不同之物,各有起源,但在人事上,俨然如一物,且都由天而得来,道德由理而成。由此,道德与理性之关系已暴露无遗了,而道德与理性为何深为儒家受用,亦无需多言。理性由此早启,亦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注释

[1]王天宇,山东大学2011级英语与法学双学位专业。

[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第2版,第122页。

[3]《要义》,第288页。

[4]《要义》,第244页。

[5]《要义》,第100页。

[6]《荀子·第二十三·性恶》

[7]《孟子·告子上》

[8]《荀子·非相》

[9]《荀子·第二十三·性恶》

[10]《孟子·公孙丑上》

[11]《孟子·告子上》

[12]《孟子·告子下》

[13]张奇伟,高书文:《人皆可以为尧舜——评孟子理想人格思想的现实性特点》,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105—110页。

[14]可参考张东荪先生的《思想与社会》,岳麓书社,2010年8月第一版。

[15]张东荪:《理性与民主》,岳麓书社,2011年9月第一版,第175页。

[16]同上,第175页。

参考文献

①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第2版。

②张东荪:《思想与社会》,岳麓书社,2010年8月第一版。

③张东荪:《理性与民主》,岳麓书社,2010年9月第一版。

④张奇伟,高书文:《人皆可以为尧舜——评孟子理想人格思想的现实性特点》,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105-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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