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组诗·

□王单单

多年以后·组诗·

□王单单

多年以后——兼致刘年

打扫灰尘，布置房屋

重新生火造饭，喂鸡养猪

回到官抵坎。哪怕

我一个人就是一个村

收回荒废的土地

种玉米、土豆，还有

茄子和辣椒。如果妻子喜欢

就给她搭一个瓜棚；如果

我们有孩子，男的

教他砍柴，女的

教她刺绣

有朋自远方来，只谈诗歌

不说政治。也可陪我采菊东篱

在南山下煮茶

那时我已经不能打铁

但还会去竹林里，喝酒，抚琴

给走远的人写绝交书

两个人的交响乐

咔嚓声来自东边，梧桐断了

哗啦啦，后院玉米林在倒伏

咣当，李朝芬家阳台上掉下一口铝锅

“赶紧出来”，有人这样吼

刘二哥的声音，草房被大风揭顶

雨打着窗外的南瓜，打着瓦

檐沟里石头在滚动

北边青蛙最卖劲，鼓着囊

测量河岸上的寂静。伴着雷声

火闪照亮乡村小屋

照亮我们刚刚做到一半的爱

亲，窗外交响着那么多声音

如果这个夜晚要美

还需要你大胆喊出来

在孤山

我把所有的孤岛都看成

水中坐牢的石头，不说话

终日忍受惊涛拍岸的酷刑

海未枯，涛声不会旧

如果破釜沉舟，断了回去的路

从此就不想家，不想岛外的人

亲爱的兰隐，我是这样想的

岛上有寺，艾叶兄可削发为僧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直到月落乌啼，秋霜满天

胡正刚憨厚老实，让他周而复始

将山下的礁石，推至山顶

再滚入水中

而你和我

一个心慈面善，适合烧香

一个玩世不恭，需要拜佛

闲暇之余，可去林中

那里有两架秋千

一直空着

舍身崖

舍身取义的地方，走投无路

可纵身一跃，与人间一笔勾销

舍身崖下，湖水清澈。死亡

能开出一朵洁白的浪花

那天，我站在舍身崖边上

想了想，还没轮到我

但我已在内心

安上一面舍身崖

悲伤之诗

雾岚低垂，藏起山的高度

为了方便谁，天空刻意低下来

隔着山沟，一树梨花

白如素缟，拼命喊我的眼睛

寨子冷清，风吹《安魂曲》

给外婆的歌，她一生从没听过

大路朝天，通向悲伤透明的地方

母亲跪在灵堂前，低头便是泪水

下河湾空荡荡的，有回声

一个人哭，就像一堆人争着哭

实在忍不住，就来谷底

看流水朝东，我朝西

青山和寨上

1

村边的浪花告诉我，流水回溯

去喊一块发愣的石头。这不像青山和寨上

离家出走的男人，从来不回头

趁着酒劲，就听不到孩子追来的哭声

2

人越走越少，村庄越来越空

几只喜鹊，对着紧闭的门窗

越叫越没劲。只有乌鸦

在初冬的田野中，飞飞，停停

3

透过门缝，能看见陈旧的纺车

支在靠窗的位置，像一个织布的老人

睡着了，忘记脱下

用尘埃纺织而成的披巾

4

离家之前，请告诉孩子们

或者，在山中借宿的外地人

停电的夜晚，不要一个人走出村庄

风大的夜晚，不要把芦笙挂在当口上

5

从菜园子拔出的萝卜

有妹妹那么胖，留在地上的坑

和家一样空。骑单车的少年

一夜之间，长成大人

6

高翘的屋顶，寂静的村道

外墙褪色的风俗画，以及长亭短亭中

人影寥落。爬到山腰上

旋转相机，可以连拍整个村庄

接片时，老刘说有些变形

7

天阴沉沉的，压抑

当地人指着山巅上的树说

那里亮，午后会转晴

事实证明，他错了

天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画面

落日以它应有的速度

慢慢靠近海面，嵌入，隐遁

留给世界一个黑暗的背影

这个画面让我想起外公

他步履蹒跚，只身去往田野

挖坑，陷入，拱起的背顶

在乱草间缓缓移动

有时黄昏出去，第二天清晨回来

吊诡的是，我的外公

每次回来，都比前一天更年轻

手套

牵马的人突然惊觉

手套丢了。我承诺

会给他买新的

牵马的人仍想返回

他确定，手套就在路上

牵马的人逢人便问

你可看见我的手套

牵马的人总觉得

在某处，那只手套

正自己使劲，去捉

一粒沙子

山行

远上寒山。路漫漫

崎岖坎坷。立于山之南麓

仰观草木。黄，或者绿

一岁一枯荣，活过

也死过

悬在山腰的云

是半云寺。山门开合

吞吐和尚的背影

经书兀自翻开，读亦可

不读亦可

登临绝顶，此时

天下黄昏。如果山

从脚底下突然移开

我将成为，自己的

万丈深渊

一个梦

我梦见，一只乌鸦

在天上飞着飞着就散架了

先是羽毛掉下来，接着是

爪子，喙，和翅膀……

一只乌鸦从黑飞到白

从有飞到无。而它的哀嚎

仍然固执地飞翔，就像

肉身不曾消逝

难道日有所思，就真的夜有所梦？

最近在路上，我总是翻纸牌

给自己算命。

酒不够，到江边接着喝

古人说的话，我不信

江水清不清，月亮都是白的

这样的夜晚，浪涛拍击被缚的旧船

江风吹着渔火，晃荡如心事

这一次，兄弟我有言在先

只许喝酒，不准流泪

谁先喊出命中的疼，罚酒一杯

兄弟你应该知道，回不去了

所有的老去都在一夜之间

兄弟你只管喝，不言钱少

酒家打烊前，整条船

都是我们的，包括

这船上的寂静，以及我们

一次又一次深陷的沉默

兄弟你知道，天亮后

带着伤痕，我们就要各奔东西

兄弟你看看，这盘中

完整的鱼骨，至死

都摆出一副自由的架势

一个人在山中走

一个人在山中走

有必要投石，问路

打草，惊蛇，向着

开阔地带慢跑。一个人

站在山垭风口上，眺望

反思，修剪内心的枝叶

看着周围：树大，招风

一个人走到路的尽头

还可以爬坡，跳埂子

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一个人

攀上石岩，抓住四处蔓延的

藤条，给远方打个电话

告诉她，真的有种东西

割不断，也放不下

一个人爬到最高的山上

难免心生悲凉，这里

除了冷，就只剩下荒芜

一个人在山中走，一直走

就会走进黄昏，走进

黑夜笼罩下的寂静

玉案山中，向守墓人问路

无边草木，只用来藏身

他神情陶醉，自顾自

弹拨怀中的琵琶。夹杂风吹

周围的桉树，不时掉下

落叶与树皮。玉案山的墓碑

似乎听懂了什么，也变得

更加整齐。自始至终

他双目微闭，对于我的话

不问，也不答。只是

在我离开后，他使劲拨弄

弦外之音，这让我觉得

向一个守墓人问路

真是多此一举

致童年朋友

莫里哀爬上火车

带着大女儿，回到故乡。她天生

左眼失明，上帝给她一半光明

剩下的黑暗，交给风声与耳鸣

十年不见，弗兰西斯·培根游进宦海

人模狗样，头发一抓就掉一把

微信上说，他上司涉嫌严重违纪

伪造烈日的光斑，篡改月光流动的轨迹

塞万提斯仍然是个光棍，下班时

骑着国产自行车，穿行在昆明的城中村

月薪3000元，青春与积蓄

赋予夜晚的亢奋。每张钞票下

都压着女人的唇印与呻吟

布考斯基进去了。这个

杂种，最后关头把妻子供出来

1公斤海洛因，可让他人头落地

如果现在投胎转世，他将比

自己最小的私生子少三岁

正如人们所知，去年我在村西口

见到巴尔扎克，一前一后

带着他拥有城市户口的情妇

依然那么严肃，那么若有所思

就像小时候，他一边放牛

一边默读《唐诗三百首》的傻样

童年朋友，我还在写无用之诗

我的疯癫和仇恨与日俱增

我终于学会了独自喝酒，醉了

就给你们每个人，都取一个

大师的名字

小慧姐

围坐炉火，姐妹们陪着你

听悲情歌剧《水仙花》，忍不住

眼泪流下来，你揩掉

笑着，死不承认自己哭过

小慧姐，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

那年冬天，冰冻三尺

你家窗子上的玻璃

在寒风中，一块一块地裂开

嫁到离家40里的山寨

没两年，丈夫病死家中

膝下一子，仅两岁

葬礼上，哭闹着

总要把头上的孝帕扯下来

小慧姐，那天你哭得天崩地裂

我躲在小树林里摘松果

每一粒松籽都是苦的

老妻少夫，嫁给小叔子

为了躲过戳向脊背的手指

多年来，他带你走南闯北

只认故乡路，不识异乡月

看见高楼，或者流水

就想寻死。小慧姐

听说你患上抑郁症了

死去的人，在你的心里

喊活人的魂

两天前，我的婚礼上

我还是认出你来了，小慧姐

年岁不高，头发已斑白

在一群谈笑风生的人中

目光呆滞，沉默不语

就像面对命运的践踏与凌辱

束手无策

堂嫂

连生两胎，都是女孩

第三胎，还是

送给不育不孕的妹妹

7岁了，每次见亲妈

都叫姨妈，每叫一次

堂嫂的心，就会裂开一回

第四胎还是，只能堕胎

第五胎还是，也只能堕胎

第六胎，第六胎呀

她在绝望中苦苦等待的男婴

终于来了，妇产科医生

切开堂嫂的肚子

伤口，像一丝蹭开的门缝

孩子出来后，大哭

堂嫂也跟着哭

产后8个月，堂嫂回老家

做结扎手术

肚子下又添一条伤口

像半截被堵死的路

好几回，我问堂嫂

两条刀疤是平行的吗

还是交叉成十字

她说，胆子小

一直不敢低头

看自己的腹部

看自己被刨烂的肉

黎明时分

东方欲晓酒鬼正好醒来

龙井路的鸡们刚刚停止打鸣

第一辆出租车就驶过南大街

像一条拉链拉开街灯下的外衣

露出这个城市的两排胸毛

姑娘不明去向打着哈欠回来

店门向东内衣挂在北方

晨练的人登临凤翅山

高处起舞啊何似在人间

绝顶俯瞰脚下雾霭飘渺

大地显山露水时乞丐拖着后腿

目送镇雄城繁华南迁

水淌低处惟有房价正在上涨

小商贩提前来到保卫街

梦中掺水生活短斤缺两

时针指在7点诗人走出麻将馆

与一篇传世佳作擦肩而过

黄粱美梦毁于一张二筒

问道箱子街二十二元喊醒服务员

有容乃大撑得下一锅蹄花米线

起床了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

对着车窗整理发型

衣冠楚楚地走在大街上

把清洁工扫干净的路

重新弄脏

去澄江，或三个反悔的人

彝人来自凉山，趁天色蓝净

要去梦中放一只鸽子，效仿鸿雁传书

其母枯坐山中，日复一日

空等字句飘落，像等一场雪

逼回远走的人。百善孝为先

可以谅解

书生叫杨昭，坐不改姓

据说行也不改名，无字无号

长发正当飞舞，电话响起

他妻子打来的。大意是：

子归，请速回。天伦难得

可以谅解

第三个人，要改小说

响水镇一再删减

客栈之外，仅剩半截木桩

天马行空，任他自由

可以谅解

总有人会去的，在车站等我

他说，不急

山河还在，破的只是梦

一上车，蒙头就睡去

酒后，送杨昭回家

筵席散尽，志同道不合

这时，朋友们都在路上

去往一座温暖的城市

人心凉，所以多喝酒

你蹲在街边，拼命回忆

家在南还是在北

金鼎旁，城市突然拐弯

你停下来，上身摇晃

到处翻找口袋

摸出一支烟。火机打空几回

终于点着了，深深吸一口

边走，边回头看

你的长发在冷风里凌乱着

侧露半边书生的脸

清瘦的脸

不在前，也不在后

人群裹挟着你，流到街的对面

这是昭通的午后，气温骤降

人们说着话，嘴里的雾连成一片

但是，并没有笼罩你

偶遇熟人，你的同事

心好，想送你

你断然拒绝他

像断然拒绝我一样

昭哥，我一直躲在你身后

虽然我知道，一个疯子

送另一个疯子回家

注定我们走上的

是一条不归路

游戏

我是木头人。我是。我也是。

话音未定，孩子们就真的

变成木桩，插在院子里

月光照着他们

像照着一些

小小的墓碑

小时候的游戏

从来没有结束

木头人长成了树

有些苍老的树。叶落缤纷

根须在泥土下摸索，延伸

似乎想攥住什么

老房子

有关老房子的记忆，停留在1985年秋

房内堆满麦草，草中睡着我和一头牛

当我从梦里醒来，被父亲抱到

新房里，就再也没有走进老房子

很长一段时间，老房子的作用

仅只是存放奶奶生前就准备好的棺材

以及棺材中禁闭着的黑夜

前些年，村里的小孩在泥墙根下玩火

烧掉老房子的屋顶和梁木，只留下我童年画的鸟

无精打采地呆在墙上，时不时

啄一下墙缝里长出的麦芽

最近回家，我去看了一眼老房子

徒留四堵断壁，怀抱一窝老鼠

一天一天地陷入辽阔的孤独

风吹过，墙上沙石滚落

老房子就像死去的亲人，被埋进泥土

仍然没有停止老去

夤夜思

还有很多地方，想去

一直没有成行。还有几个女人

抽完这支烟，就好好爱她们

夤夜醒来。走到窗子边

街灯从脚底照上来，很明显

高处更暗淡一些

对面玻璃上，我的影子

有些颓然，孤独，甚至纠结

它正试图侧身，从裂缝中过来

刚刚心口疼了一下。想到生死

其实也不怕，就像一件脏衣服

我只是，把干净的一面

反过来，继续穿

KTV门口

那个摇摇晃晃，那个寻死觅活的女人

像一棵雷电劈开的桉树

活在自己的荒芜中

撕开的裂口，灌满酒吧区的夜色

爱是一种病，在她的体内长出虫子

刚刚飞走的啄木鸟，只留给她

一片染色的羽毛，在城市上空

飘着。似有似无，忽高忽低地飘着

诗人的月亮

不认识月亮吗，把它叫作白玉盘

难道嫦娥是一盘菜，你吃着碗里的丰乳

却惦记着锅里的肥臀。海上生明月

大海是月亮的亲妈吗，曾在痛经时

在沙滩上翻滚？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骗谁呀，一条污水沟同样能

照出夹在肉身里的鬼魂

平时隐高树，照高楼

就不能放下姿态，抚摸一条蚯蚓的脊梁

难道不知高处不胜寒呀

摔下来腿断了，怎么翻墙入夜

怎么云破月来花弄影

怎么海上明月共潮生

老三常喝醉，对着工地上空的月亮

自言自语，咒骂或者质问

老三读过书，自命诗人

工友们说他生不逢时

老三更加觉得命途多舛

泪眼婆娑，四处找酒

明月别枝惊鹊，鸣叫高过风声

挡墙外有人走过，老三以为是婵娟回来了

来不及作低头状思故乡，跑去隔壁的工棚里

举杯邀明月，把一哥们的媳妇

当成沦落天涯的歌妓，推杯问盏

她歌，月徘徊；老三舞，影凌乱

夜半三更，月亮似乎也醉了

躺在酒杯里，被泡成一服中药

专治老三惆怅失意时

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毛病

怀乡病就像梅毒，不可言说

十五夜望月，秋思落谁家

谁家的水缸大，明月就落谁家

老三抱着水缸，告诉身边的工友

月是故乡明，工友们骂他傻逼

老三离开工地的那天，辽海吞边月，长城锁乱山

按老三的话说，“边月吞辽海，乱山锁长城”

真的无路可走，就回到乡下去

栽秧，打铁，教村姑写诗

天空大不过一张结婚证

她会把丰硕圆润的乳房

比作月亮或者刀锋

剃光老三嘴上的胡须

下了飞机，转乘地铁

上天入地的事

我只干过这一回

走出机舱，就像逃离虎口

贱命一条，可我还是怕死

怕魂魄在空中游荡时

撞上一朵坚固的云，怕

身体坠落时，在谁的心上

砸出一个坑。现在

提前来到泥土之下

抽走的白骨，被重新装进

肉身。我把周围的广告牌

铁轨，以及身边戴着首饰的女人

都看成殉葬品。真的无可救药啊

我仍然渴望找到出口

挤出人群，在阳光普照的

大地上，走成一个

形单影只的人

夜游湘江

一丝不挂。刚进去

就被浪涛推倒在浅滩上

像那年，我的轻薄与无礼

被张小萌狠狠踹下床

再进去。踩着江底的泥沙

柔软。痒。水刚好淹到裆部

那儿轻微晃荡，我知道

浪平静了些

继续深入。能摸到流动的裙子

湘江的体温，比想象中高

不会游泳，但我的放肆

得到她的默许

江水漫上我的嘴唇

她开始挑衅，翻滚

让我越陷越深。像那年

我在环城北路遭遇的爱情

回到岸上，有点凉

黑夜下的湘江带着哭腔

头也不回。张小萌走的时候

也是这样

长沙

在一粒沙中雕刻一座城

黑夜的小，刚好盖住一米蓝天

雕一盏灯，刻出微弱的光

照着它的祖国，把一场革命

拦在天亮之前。我还要雕刻

身后的寂静，城中草木

以及湘江枯竭的样子

荒废的渡轮堆在岸边

我正在和一个人

作最后的告别。她的马

拴在岳麓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