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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代表作选

2015-06-27沈苇

中国诗歌 2015年3期
关键词:蚂蚁新疆

沈苇代表作选

一个地区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浑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处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坠落

一个厌世者,在九层住宅的楼顶

选择了坠落——

第九层,一个老头被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第八层,烟雾缭绕,一桌人昏天黑地搓麻将

第七层,一对情人在摇滚乐中疯狂做爱

第六层,秃顶的暴发户呵斥农场来的保姆

第五层,小媳妇抹口红,忽然神秘一笑

第四层,厨房飘香,美酒摆好,客人将至

第三层,主人不在,小猫饿得喵喵乱叫

第二层,摇篮曲,满月的婴儿睡着了

第一层,书房里,诗人苦思冥想着“生”……

一个厌世者,在他落地的一瞬间

没有人看见他,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

水泥地面上,如同一朵鲜花的突然盛开

惊起一些尘埃、几只觅食的鸽子

阳台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谦卑者留言

1

一座森林存在于一粒松子中

一块岩石接纳了起伏的群山

一朵浪花打开腥味的大海

……我在人间漫不经心地游荡

一颗尘埃突然占有了我

2

如果我有一千双眼睛

并不能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

因此一双眼睛必然是足够的

如果我有一百条腿

并不能抵达更多的远方

因此两条腿必然是足够的

如果我有十个人生

并不意味着十倍的丰饶

因此一个人生必然是足够的

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安魂曲(组诗选四)

哀哉

哀哉,夜色下的罪孽和疯狂!

我确已把人造成具有最美的形态,

然后我使他变成最卑劣的。”

“他们确是作恶者,

但他们不觉悟。

……他们的归宿是火域,

那床铺真糟糕!”

哀哉,一轮受伤的天山明月!

“复活时临近了,

月亮破裂了。”

“当眼目昏花,月亮昏暗,

日月相合的时候,在那日,

人将说:逃到哪里去呢?”

哀哉,曙光的怯懦!

“我求庇于曙光的主,

免遭他所创造者的毒害,

免遭黑夜笼罩时的毒害。”

“当天破离的时候,

天将变成玫瑰色,

好像红皮一样。”

“真主从怯懦创造你们,

在怯懦之后,又创造强壮,

在强壮之后又创造怯懦和白发……”

哀哉,正午的黑暗!

“那一日的长度是五万年。

你安然地忍受吧。”

“他们在毒风和沸水中,

在黑烟的阴影下……痛饮沸水,

像害消渴病的骆驼饮凉水一样。”

哀哉,我的修辞、我的哑口无言!

“每一个有气息的,都要尝死的滋味。”

“你们绝不能获得全善,

直到你们分舍自己所爱的事物。”

“行一个小蚂蚁重的善事者,将见其善报;

做一个小蚂蚁重的恶事者,将见其恶报。”

“乐园将被移到敬畏者的附近,离得不远。”

“……他必以安宁代替他们的恐怖。”

…………

在夏特尕特牧场

她们在乌鲁木齐没有哭

在千里之外的阿勒泰

在夏特尕特牧场,当看到

牛羊在夕阳下缓缓下山

走向收割后的麦田

黄泥小屋前,葵花谢了

老奶奶和老爷爷坐在一起

其乐融融地聊天

两位好姑娘:小方和小晶

仿佛被什么击中,突然哭了

止不住地倾泻

积蓄了三个月的泪水

乌鲁木齐墙

一堵可见的墙名叫柏林墙

或者巴勒斯坦隔离墙

一堵看不见的墙

名叫乌鲁木齐墙

它穿过南门剧场、新华书店

金融大厦、保险公司、立交桥

穿过萧条的馕铺、熄火的烤肉炉

和几锅冷却的抓饭

它被一个针头顶向北门

又被另一种力量推回原地

汗腾格里清真寺的大阿訇

对凤凰卫视的记者说:

“现在,我们不去他们那边,

他们也不来我们这里……”

对话

——你来自哪儿?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你想说点什么?

“有形的墙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池塘干涸

河道里鱼虾死绝

公路像一条巨蟒穿过稻田

印染厂、电瓶车、化工厂

纷纷搬到了家门口

镇政府圈走我们的地

两万元一亩,不许讨价还价

转身,以十二万元一亩

卖给各地来的污染企业

经济坐上了快车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谓发展

就是挖掉我们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婶婶死于车祸

姑爹死于肺癌

儿时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红斑狼疮……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

那就赞美一下

家里仅剩的三棵树: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

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论新疆

现在,他们和数码相机

一起到达,在他乡风景

和异域风情里,迷失自己

现在,新疆变成一颗鹰嘴豆

在一锅羊肉汤里沉浮,熟了

要有足够多的羊肉和羊肉汤

才能找到美味的可能的鹰嘴豆

新疆是被运走的一车车葡萄红枣

一车车异域歌舞、一车车煤炭燃气

在“看”之前,他们已品尝“新疆”

就像吃下一个美梦,然后问:

“这种美味,出自何方?”

于是,他们万里迢迢寻找新疆

像寻找一种食物、一剂药方

在一张公鸡地图上,找到一个尾翎

一不小心会越过俄罗斯到达北极

他们抱怨这里太冷,而公鸡下的蛋

一个古尔班通古特,一个塔克拉玛干

那里的荒凉让人绝望并且走投无路

现在,新疆从一串鲜葡萄变成葡萄干

新疆像风滚草在无垠的旷野滚动

新疆变成明信片,躺在数码相机里

像“楼兰美女”一样四处展览

昆仑已是废墟,时光深处的一堆遗忘

把玩和阗美玉的人,已淡忘祖地记忆

而一个移民,一个丢失来路去踪的人

突然变成异乡的本土主义者

……或许他们前世到过新疆,当他们

还是骆驼客、牧羊人、戍士的时候

或许他们从未来到新疆,就像——

塞菲里斯的海伦,从未到过特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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