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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

2015-06-27何骋

中国诗歌 2015年3期

何骋

寂静

何骋

合欢——为周梓严作

我们并不常说起植物。我们都很清楚,那些绿色

的虚伪,绿色本身就意味着谎言。

你说:“我讨厌夏天。”是的,这季节茂盛得过分,

而我们的爱,应该是纯粹的。

甚至连清晨的鸟叫也显得多余,我排斥

任何形式的荫蔽。长秸秆、碎泥地,以及冒着青烟的

灶台,当我在异乡的冷空气中裸露手臂,

我幻想的不过是一些最真实的生活。

而命运在你身旁种下了无限种可能。无限种

假象,在黑暗中等待着重生。满怀期待而

无处可逃,你惟有啜饮这甜蜜的希望之泉。

这茂盛的爱:永恒的夏天。

谁能够否认呢,我们这个年代的果实,

就像谜语一样诱人。但我手中的白银还很闪亮,

我什么也不缺,而且年轻。我还没有

开花的打算。

寂静

蔚蓝的天空下挂满了衣服。时间,一滴又一滴,

从天上落下来,没有丝毫偏差地落在他身上。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冰凉的雨水,带着湿漉漉的黑头发,

他平静地穿过晴朗的弄堂。

那些女人,倚在朱红的木门上。正大口吞食

——阳光。他一眼就望见了几十年后

她们衰老的容颜。“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

更难看。”他有些慌张,开始笨拙地旋转那有如爱情般

光鲜的铁片。那么多双鞋子啊,就这样

近乎残忍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曾经拥有过这其中

任何一只吗?哪怕只是短短的

一瞬?他独自走进房间,拉开窗帘。

下午四点钟,阳光还在。在那明亮的一缕中,

他如期看见了无数粒细小的灰尘。他站在窗前,眼里

刮着风。注视着这群亲切的朋友,他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得就像一颗被掏空了果实的壳。

草古

雪是苦的,而初雪尤苦。

今晨,我还在被窝里的时候,

就听见小孩在屋外大喊:“下雪了!”

我开开灯,窗帘合着

遮住了明晃晃的一片。无非是些

可以想象到的洁白,雪

总归是那样的雪。

我索性把头埋进被窝,

却在浑成的黑色里忽然想起,

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

从始至终,我们都不曾看见过雪。

反而是雪,他长久以来

注视着我们。就像那年冬天,我得了奇怪的病

赖在床上不愿起来。焦急的父亲

冒雪赶到集市上,买来我最爱吃的南瓜饼

放在床边那把蓝色的木凳上。

这场景至今依然熟悉。

但我却分明觉得

记忆住这一切的不是我,

而是雪。

寂寥的雪从寂寥的天上坠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人影也无。

当送煤人的吆喝还残存着余温,

过道上,更多的雪

已经渐渐覆盖了车痕。

雪是苦的,而初雪尤苦。

雪的背面是苦,而苦

又是什么?

苦是如雪般无所事事在人群中漂浮,

是坐在窗前一个人看雪。

坠河者说

“水面下有双蓝色的眼睛在望着我。”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从桥上走过,

终于发现了这个潮湿的秘密。

黑暗中几条瘦削的鱼在来回地

游动,泡沫在浮藻间隐现。

他的手微微颤动。桥面很高,

那些原本就不真实的建筑的

投影,如今浸在水里,

显得更加遥远。灯光也透着凉意,

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在他身旁

渐渐地晕开。“这是我一生中

最幸福的时刻。”我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喜悦是无法克制的,

我恍惚看到他目光如烛火的样子,

欢笑着去点燃河面。

而现在,他蓝色的眼睛紧闭着。

从河的对岸往我们这看,并没有什么

大的不同。“我还以为

当我被打捞上来,

自己会在童年时那条小破船上呢。”

他抬起头,不无失落地

看了看头顶一往无前的河水。

四月的午后

四月的午后,适合饮酒,适合望着窗外发呆

适合幻想,适合林荫下散步

适合牵一牵姑娘的手,适合折几根柳条儿

编一段情话。四月的午后,一切都舒展开了

我无所事事,在阳台上洗衣服。

水哗哗地流着。低平的池子很快就生长出

我的倒影。当轻轻划动那浅浅的水波,我感觉

我湿漉漉的双手是一条孤独的鱼。

在暮春最后的清凉中它游移并且旋转,而山川

永远停泊在遥远的地方。

水,这些年我遇见了太多的水。

欢笑的,忧愁的水;温柔的,冷漠的水

她们各不相同,却又汇合成同一个把我包围。

幽冥中一双有力的手扼住我,哦,我这

脏得让人难过的衣服,还能

洗得干净么?时隔一年,我还是像从前一样

固执。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无所事事,在阳台上洗衣服

独自一人,反复地听《山阴路的夏天》。

四月的午后,阳光有些晃眼。

当我终于清楚地看到,这些水是怎样在我的

四周流动,那个戴眼镜的

南京男孩早已沉入中年——

他时近时远,却给了我至多的安慰。

水仙——给张寒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心动

你的湖泊就彻底乱了分寸。

那些你爱过的,将朽的容颜

趁着兵荒马乱四处逃散。

普天下所有的镜子纷纷破碎,光

从倒影中流逝。你别无选择,只有

盲目而认真地爱。而那遗散在故园里的

诗行,是死去的旧梦停止生长。

你怀抱春天,却终究不能

摘出那朵记忆里的香。

你说,等天晴了,让我们谈一谈临水的树冠

谈谈那些叶子,是怎样幸福地

和云交缠。可在这喧嚣的尘世上,

抒情,已使我感到如此的羞耻。

年少时点燃过的那些篝火,如今

都变幻成千万般模样。

誓言的灰烬,却依然未能与水和解

反复地在波澜中重现。

“我所能想到的最愚蠢的事情

——是满怀期待。”

你在秒与秒的间隔里不断地爱上,

而我无时无刻不身陷绝望。

拨开这些虚荣的雾吧,坦荡

而赤裸的张寒,你看清楚了吗?

一张透明的网笼罩我们,雨后的爱神

正茫然翕动盈泪的翅膀。

夜行

你躺在十月的骨灰上咀嚼往事

头顶的天花板,咀嚼着星星。

夜色越来越黯淡,她的眼睛也变得阑珊

只有万物冰冷如常。你开始渴望一场飞行

借着夜的肩膀——飞行

这长长的绿皮盒子,已经走了两千公里。

盒子里的火柴都已经睡了,此刻

他们莫不相识。归途,前程,仿佛这些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走到窗前,坐下来。窗外有微微光亮

一闪而过

这条漆黑的小街,你从来不觉得陌生。

你遇见许多多年不见的故人,跟他们

握手、拥抱。那个缺了牙齿的小鬼,紧紧地追随你

你哈哈大笑,就好像不知道他的死。

你飞快地爬上了那座,那座宏伟的

关押了我们十三年之久的崇高的殿堂

然后纵身一跃,像匹马一样。

风声里珍藏着失败者的叹息,在那个

一去不复返的盛夏,我们亲口

吐出这预言——

为了飞行,我们不得不去高处坠落。

我们在桥上走。我们一如既往地沉默。

鸟在天上飞,带着苦味的露水

从叶尖上滚落。这世上万物都按着剧本在走,

慢慢地走,不敢有半点差池。

我们什么也不说,反正什么也听不见。

趁着起风,一些好奇的小人儿,

就像是扔石头一样,把自己扔下桥去。或许

他们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在桥的下面

是不是躺着一条足够宽广的河?

但我们丝毫不关心这些。一边走着,一边听着

他们慷慨激起的水声,我们更关心的

是今晚的月亮什么时候升起,

以及那些在桥的尽头隐约闪烁的星星。

雾色越来越浓。桥屏住呼吸,

悄悄伸长了它的手臂。

我们在桥上走,我们比桥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