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新疆琐忆
2015-06-26孙传松
孙传松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一批又一批干部从四面八方被调来,蔚为大观。屯垦戍边的愿望是共同的,而具体到每一个人的经历,因为受到大环境下小气候的影响,却各不相同。支援边疆几乎对每一个人来讲都是一次人生的转折。面对转折,需要适应。尽管转折的坡度有高有低,适应的时间或长或短,却无不在前进道路上留下一连串磨灭不掉的脚印。特别是初进疆那几年,许多经历至今难以忘怀。客观地讲,那时许多事情,有它形成的特殊因素,应当用历史眼光看待,不过回过头去把记忆记录下来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因为忆旧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曲。
我们这一批是1960年年底由北京调来新疆的。其背景是当时中苏两党两国关系日益紧张,形势严峻,中央组织部根据新疆自治区党委的要求,决定选派五百多名干部加强边境,充实基层。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中苏分歧由来已久,1959年赫鲁晓夫一意孤行,提出一系列错误主张想逼我党就范,引发尖锐争论。1960年6月,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又一次突然袭击,遭到我代表团有力驳斥。赫鲁晓夫恼羞成怒,撕毁与我国政府签订的几百份经济合同并撤出上千名专家,接着又不断施加压力,在边境线上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边境笼罩着乌云。1960年7月,听了彭真同志对布加勒斯特会议情况的传达,初步知道了中苏关系紧张的症结所在。这期间组织上着手布置选派干部。10月中旬,我正在财政部副业基地劳动,广播里两次点名通知一批人迅速返回机关。第二次广播点到了我。回到机关,宣布调令,我和爱人一起调动,一周后就启程。岳母从河北平山县来帮助照料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七个多月)需要送老人回家,除去往返程,准备时间所剩不多,简直是仓促上路。第一站中途在兰州停留四十天,学习反修防修理论、学习民族宗教政策和农业政策,从思想上奠定赴边境下基层的理论基础与实践准备。
到达兰州已经是11月中旬。1960年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头一年。甘肃为重灾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严重饥荒,路有荒亡,野有饿殍,人口大量减少,刚下火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萧条景象。车站路口倒卧一具僵尸。过往行人视而不怪,我们大吃一惊,立即报告派出所。经过几条大街,商店货架空荡,食品断档。饭铺餐馆全部停业,饮食摊贩完全绝迹。学习班办在兰州大饭店。甘肃粮食那年全靠新疆调运,对调疆人员特别照顾。每餐四盘素菜,花样调剂。主食按量保证每天供应一市斤细粮。有粮票也不能多买,这在当时已经是顶尖优待。进疆路程尚远,铁路刚修到吐鲁番,还要搭一段长途汽车,为了准备上路干粮,我从每天定量中硬留一个馒头,积攒了二十多个,装到袋子里面,以备不时之需,启程时专门从吐鲁番特运一批食品,每人发给两个面包一个苹果,始料不及,皆大欢喜,当然这是后话。学习班差不多每晚都放电影,大街上行人稀少商品奇缺,西北寒冷,想给小女儿买件棉斗篷,怎么也找不到,无奈写信托人从北京邮寄。偶然看到排长队的人群,说是购买散装米酒,“米”字吸引力太大,价格高昂也往里挤,买回一尝,竟是加了点色素的糖水。兰州是瓜果之乡,食品匮乏,果品也随之短缺,却突然增加了许多估衣地摊,全是从农村贩来的旧衣旧被,有些相当褴褛,折射了农村民生凋敝经济困窘的实际。甘肃问题非常严重,西北局召集省市委书记到兰州开会,王恩茂同志、汪锋同志都来学习班讲过话。我们在甘肃受到礼遇。有一天省委设专场歌舞邀请观看,地点在西北民族学院,距离兰州饭店较远,由于缺少汽油无车接送,走去得步行近两个小时,都想托故不去。党支部郑重宣布,一律不准请假,大会动员,小组表态,人人做出参加的保证,一场歌舞本来是娱乐活动,却像战前动员一样,费了如许口舌,似乎小题大做。然而不如此势必缺席过半,有损省际交往的礼貌。兰州四十天学习,时间虽短,实际上了认识西北、接触西北的第一堂大课。
到达乌鲁木齐,目睹耳闻,新疆与甘肃大不相同,粮食有富余,能支援外地,精神为之一振。所住群众饭店,副食荤素搭配,主食凭粮票多买不限,招待会餐,看见有大巴接送,释放了在兰州期间的郁闷,一心等待和听候工作分配。对于去向宣布了两项原则:一是人员不打乱,按原来所属部委分配到同一地区,财政部、教育部、商业部、供销合作总社、科学院、总工会都到伊犁区党委报到。二是一竿子插到底,全部下到县及所属基层单位,自治区及专州机关不准截留(实际安排中有所突破)。我们对新疆地县差异,孰优孰差,一无所知,无从选择,分配到哪里就去哪里,大家对这两条原则愉快接受。财政部出来二十二人,原来在同一座大楼办公,同一个饭厅就餐,有的还在同一个大院居住,这次同路西行,又分配到同一专州,虽说县各一方,不出方圆百里,“西出阳关有故人”,当然求之不得,坦然就道。第一夜宿乌苏,恰好是1960年12月31日,第二夜宿五台,第三天抵达伊犁,住州党校。浏览市容,发现市场供应比乌鲁木齐还充裕。从红旗大楼平价买回卤肉果酒,几个人开怀畅饮大嚼。这在当时,北京买不到,乌鲁木齐买不到,兰州更买不到。倒是六月份出差北大荒,途经齐齐哈尔,那里商店有熟肉出售,无人抢购,留下的印象颇深。两地,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北角,成为普遍粮缺肉稀之外的绿洲。料想边境地广人稀,地产富饶,可能是一方福地。思想深处,缺粮已经不愁,唯有寒冷难禁,三岁的女儿在公交车上冻得哭喊。我们没有御寒装备,区党委通知各县接人时要随带皮大衣和毡筒。我和爱人分配到老霍城,要求我先到农村参加整风整社,我去了清水公社四大队三小队,插进原有工作队。初来乍到,一头雾水,语言隔阂,全队只有两户回族说维汉双语。以致问俗困难,懵懂不明,工效不高,误解不少。生产队介绍情况,说群众生活好,每天保证吃一顿“饭”。听后我大吃一惊,内心思忖,生活好每天才吃一顿饭,倘若生活差,莫非无饭可吃?原来这里“吃饭”是一个与“喝茶”相对区别的概念。早上干馕清茶,叫做喝茶;晚餐汤面,才叫吃饭。少数民族地区做汤面必须有肉,队里的擎鹰猎人都交来野鸡野兔下锅,所以说生活较好。社员中不少人原是牧户,转而务农,耕作相当粗放,虽然使用了双轮铧犁,仍然沿袭转圈犁地、骑马撒种等旧有方式。农田从不除草,小麦收割后,打场缓慢,一直延续到冬天打雪场。那次整风整社一条重要内容是刹住浮夸风和共产风。浮夸风客观地讲这里没有刮起来,县粮食局对总产、三留、征购直接掌握到每一个生产队,底数清楚,三留留够,征购不过头。至于共产风,只是在大办食堂时,向社员平调了一些器皿,没涉及生产资料。比起1958年我参加劳动的河北永年县,和我1960年做过调查的山西寿阳县,简直微乎其微。群众中争议最大的是以大队为基本单位统一核算分配,单产高的生产队吃亏,要求改革。大队统一分配,毋庸讳言,带有平均主义倾向。那时宣传“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大队统一分配是走向公社统一分配的过渡阶段,没有明令,不能后退。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向群众解释,只有借重威信,说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策。一提党中央毛主席,群众异口同声“托乎拉”,表示服从接受,平息了一场争议。党在群众中威信之高,不言而喻。不久之后,党中央下达了改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文件,深合民意。整风整社告一段落,返回县城,分配到县财税局工作。
到西北去,到新疆去,从首都到边境,从中央机关到基层单位,本身就是转折。面对转折,需要有一个多方面的适应过程。首先是群众关系方面从生到熟的适应。自己需要认识社会,社会需要了解自己。社会上比较突出的是苏侨问题。每个机关都有持证待返的苏侨。苏联是老大哥,他们动辄自称我们苏联人如何如何!对于已经声明改变国籍申办手续的人员,继续发放工资以维持生活未可厚非,但仍然担负领导责任如财税局局长被派参加自治区财政会议,实在宽容过分,有失原则。我们直插基层,群众也有非议。那时正值困难时期,精简机构,下放人员,凡从上面下来的一律视为下放,“下放”与“淘汰”习惯性地混为一谈。民政部门把支边农民、下放工人和自流者统称“三类人员”,加以管理,人们对“下放”冷眼相看。也许出于诙谐,北京来的叫天安门干部,实含贬意。当时确实有人因为这样或那样问题而被清理,而我们则是按规定郑重选派调来的,但“下放”无“好人”这句话广为流行,政治运动一来,往往因此受到追查,苦衷难诉。还有一层,中央机关和基层单位在级别工资评定方面上有高低、宽窄的差异。我们比职务相同的地方人员工资高出一截。不比不知道,一比,内心产生不平衡,议论纷纷。这种差距今天依然存在。其次,是从繁华地带到边境地带的心理适应。我们是长期支边,与原单位脱钩不再联系,更不再作为后方后盾。我们又是落籍支边,与轮换不同。个人先行,家属或同行或后接。就地扎根,安家落户,融合成为新疆人口。我所去的老霍城,原址为现在兵团六十二团场,当时65000人口,是全国最小县份之一。县城只有一条大街,阿訇在清真寺宣礼塔上的喊声全城都能听到。但国境线却长达165公里。老大哥变脸,涉外事件增多,一时风声鹤唳,山雨欲来。1962年3到5月在外来势力煽惑下,14000多边民出走苏联,带走牲畜18000多头及其它财产,经济损失83万余元。老霍城地处一线,遭受袭击势必战略转移,出于这种考虑,1962年起连续几年预算不拨修缮费,寓意明显。民心惶惶不安。我们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坚守前哨岗位。再次是从首脑机关转换为基层单位的工作适应。首脑机关机构庞大分工极细,每人各专一节不及其它。到了基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上头千条线,下面一针穿,涉及方方面面,必须从实践中逐步转换角色。对于工作中不够规范的地方,也得注意理顺。如征收农业税以常年产量和平均税率为依据。平均税率应当用加权平均数,但原来征收人员错误地使用了算术平均数,加重了农民经济负担,类似情况都有待于扭转。
最后是生活方面力求入境随俗全面适应。亟待学习少数民族语言和熟练骑马要领。学习语言重在逐步积累,而练习骑马,只要心细胆大,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能闯过关去。清水公社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参加整风整社,开始徒步来去,以后试着骑马。第一次上路真有些提心吊胆,唯恐马惊乱跑,滚鞍拖镫。尊重民族习惯无小事,要从细节做起。那时棉布凭票供应,为了节省布票,在北京夏天常穿西装短裤。到霍城又穿了一次。当天中午,县委机关立即派人到家中提醒,少数民族地区短裤上街,不合风尚,在日常生活中也逐步向少数民族生活方式靠拢,我爱人学会贴牛粪饼,做取暖用。抗(烤)牛奶,兑奶茶,做抓饭,拉面条,饮食多样化,更加丰富和充实。
支边一家,不分先后。我们是自治区成立以后进疆的。自治区成立以前进疆的老干部,筚路蓝缕,艰苦卓绝,受人尊敬。我们接踵而来的同样尽职尽责,做出贡献。但始终未被放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仅进疆二十年的人员发放纪念品;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又给进疆三十年的人发放纪念品。如此类推,晚来一步,就撵不上趟。我们这些人进疆都快五十年了,一晃半个世纪,不该淡忘。当然,时代不同了,我们与后来的援疆干部也不宜同日而语。
我们都是普通人群,所作所为,顶多不过是在浩瀚生活海洋中溅起几朵渺小的浪花。然而须弥来自芥子,大千来自方寸,全景赖镜头切换,长歌由短句组成,一鳞半爪也能衔接全局。刚进疆那阵子,感慨万端,曾以“初到霍城”为题写过几首律诗,忐忑之情,从中可以略窥一二:
初到边城百事忧,先民旧俗半残留。
掌心撒种人骑马,古道走车驸套牛。
垦火燃烧处女地,引洪重挖老干沟。
人烟稀少风沙重,阂隔语言起步愁。
进得边疆天地宽,山城放眼白云边。
亿年冰雪侵牛背,万斛烟岚压马鞍。
多饮奶茶能趁暖,猛吞烈酒可防寒。
人来西北多豪犷,瓣瓣冰心寸寸丹。
迷潆一派到边庭,过眼风光尽陌生。
树顶犁花原是雪,唇间热气正呵冰。
身投地角极西处,家徒界陲最远城。
地老天荒人迹少,军屯民垦费经营。
哞咩朝夕响街头,版筑泥坯不见楼。
西出人疑新谪戌,远行岂为觅封侯。
一方赤土寒生色,半壁孤城水自流。
今日儿孙仍诘问,当年怎个度春秋?
归牧已近夕阳天,遥指毡房夜打尖。
心到无聊多赏月,饥因难耐饱看山。
润喉泉冽任人捧,驱马风狂不甩鞭。
默诵高岑羌笛句,翻从茹苦爱边关。
镕筋炼骨日砻磨,也举锄锨也荷戈。
雪地泛光疑月近,空山无碍揽云多。
昏鸦暗伏霜林角,野雀乱投枯草窝。
夜半难眠高倚枕,低哼敕勒雪山歌。
犹记扶鞍跨马初,未曾颠簸已吁嘘。
抽鞭唯恐缰难勒,紧镫方知膝半酥。
偶失前蹄身欲堕,强跳深坎汗如濡。
头颅放松牙关咬,骑士精神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