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巴克斯
2015-06-26南子
南子
在新疆的哈萨克族草原上,一定有一种神秘的人密布在每一个地方。比如,一个走在牧场上的牧民带着羊群一个草场又一个草场地迁徙,他会看见神祇的暗示、神祇的预言,似乎都可以在每一道峡谷、雪山以及黄沙漫卷的沙漠之上流传、显现。
这个看见了神祇的人显然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又有谁真的看见过神呢?
曾经,游走在草原上的“巴克斯”(萨满师)是哈萨克族人心目中的神。
“萨满”是一个大的概念,它是以“万物有灵论”为依据产生的宗教信仰,有几千年的历史。萨满自称是各种神灵的“代言人”“使者”,通过各种仪式“预言”事情,在人们的心中是无所不知,无事不通的人。说起来,每一个民族的萨满都包含着不同的形态和内涵,其中,蕴含着他们各自的生活地域、民族历史和民族交往,以及生活生产方式的发展演变的轨迹和积累。从文化的角度看,萨满文化对我们了解祖先们对世界的认识和那个时候的医学水平都是很重要的。
“巴克斯”就是哈萨克族人对萨满师的称呼。至今,在哈萨克族中仍保留它的遗存。哈萨克族人把这些无所不能,能上通天堂,下达地狱,能为牲畜驱逐瘟神,为人身驱逐烦恼和病痛的人尊称为“巴克斯”。
“巴克斯”这个词在草原民族中是一个神奇的词汇,也是一个最受人尊敬的特殊阶层。“巴克斯”是神鬼化身或代言者、行巫者。在过去医术不发达,疾病流行的时候,人们只求“巴克斯”跳神或问卜吉凶祸福。
不过,现代的哈萨克族“巴克斯”的各种活动都是只围绕“启福去灾”,“卜卦”,“驱逐疾病”这个目的来进行的。特别是“治病”,用他们的话来说,“给别人治病就是治自己的病”。
近百年来,由于受社会发展的影响,哈萨克族人的萨满宗教信仰意识已经很淡薄了,已左右不了人们的观念和行为了。很多时候,它也只是一种治疗疾病的方式而已。而随着社会医疗条件的改变,哈萨克族人依赖“巴克斯”的方法治病的人越来越少。所以,现实中的民间活动已不像以前那样盛行了。
更重要的是,在哈萨克族人群当中,一些老“巴克斯”的去世,意味着“巴克斯”师承关系的中断,以及因为“巴克斯”本身无师可承而功力的递年减弱,因此,在当今的哈萨克族“巴克斯”中,还找不到一位真正传统意义上的“巴克斯”。如今,当人们谈起民间的萨满活动,这也只是文化上的意义而已。
这种衰落也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我虽然在新疆生活很多年,但是还不十分了解“巴克斯”的预言,我始终觉得,“巴克斯”的世界是一个十分神奇的世界,我越往前走一步,就越到达了我的无知。比如,这些“巴克斯”们会把征兆分好几种,天空的征兆,飞鸟的征兆,家禽的征兆,还有四腿野兽的征兆。他们知道征兆能在大雁迁徙的方向中找到;还能在打猎时,或者捕鱼时找到,动物的血溅在了人身体的哪个部位,可以由此判断凶吉;如果,人在走路时,手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碎了,那这个人必死无疑。
以前,听说还有更厉害的,说是河里或者湖里的水一夜间变红,那么,这个国家的城池一定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所摧毁。
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能形容出这些“巴克斯”的真正面孔。当这些牧人们仰起头来,渺小的姿容中注定要承受梦境给予他们的折磨。这是来自对神灵的一个期望,真正的“巴克斯”置身于白茫茫的远方,在云端之上,在一切河流之上,在每一个黎明和每一个夜晚交织的梦境之上……
100多年前,有个叫拉德洛夫的德国突厥学家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对萨满文化进行了一次田野调查,并写了一份题为《哈萨克族的萨满教遗迹》的调查报告。其中,提到了一位叫阿克库娜尔的女“巴克斯”。尽管有关她的叙述只有只字片语,但是,我还是从中感觉到了阿克库娜尔正同她传说中的先辈一样,“按照宇宙的节拍行走在民间,于是便有了真正的勇气和无敌的力量,为人消灾避难,并循环进神奇的传说和节拍中去。”
在对她的描述中,引发了我对这位女“巴克斯”阿克库娜尔无限的想象:更为渺远的时间曾赐予她不朽的生活,她经历了什么?
在这样的一种叙述中,我似乎在一个傍晚见到了那位已经陷身在人群中的女“巴克斯”:她有自然赐给她的老态龙钟,她有时间赐给她的智慧,她有梦境赐给她的明亮目光……那目光中包含着寻探自然的神祇所流露出的神秘感,并遗忘了躯体曾给她带来的饥饿和劳累。时间中的每一个瞬间既是她的全部过去,又是全部的将来。
——只是,这一切只是,至今,我一直未能与这样的“巴克斯”相见。
阿克库娜尔是山民哈拉泰的女儿,世居在阿勒泰草原,她喜欢长时间地独处一隅,没人看得见,她的身子总是在某一个秘密的地方奔跑,好像她是自己长时间追逐的一个影像。只是,她的问题在于,她不能,也无力抓住自己。因为,她害怕黑夜。
有人说,黑夜是人类第一件明知无益却又无从回避的事情,也是人类最古老,最不容易忘怀的恐惧。甚至有谚语提醒人们:“黑夜属于妖魔鬼怪。”因为那里的火焰没有光,最污秽的黑烟令人窒息。
这种惧怕,有如天赋,深深根植在阿克库娜尔的心里。
在阿克库娜尔13岁那年秋天,父母亲带她去参加一个祭祀活动。连续好几年来,草原上的气候很不好,不是天遇大旱,就是瘟疫频发。所以,草原上的“阿勒寅”(部落之意)的人都要聚集在一起,参加一个盛大的祭祀活动。
一路上,一个黑衣人一直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脸上有一种陈旧的色彩,没有一处是熨帖的,似乎无法显得安详。因为那脸上有很多不调和的,更为幽暗的世界的踪迹,以至于让人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对付魔鬼的一种显形。
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巴克斯”,草原上的人称他阿克泰。他那么老,像史书一样古老。他和其他的“巴克斯”一样,相信万物有灵,他们将日月、山川、河流、树木、飞禽、风雨等自然物崇拜为神祇。所以,他们会经常迷信某些自然现象,从中卜测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祭场的中央点起了一个火堆,空气中弥漫着松树枝燃烧过后的芳香。人们专注地看他在祭坛前跪了下来。在祭祀仪式上,阿克泰老人“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击皮鼓”跳起了一种很奇怪的舞,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着什么。一个神秘的手势,伴随着他的喃喃自语开始了。那些缭绕在他身上的神秘文字有如从未流逝的旋律,在始终追寻舞蹈中的灵魂。他踏节而舞,手脚柔软地交融,笨重而轻盈,沉浸在古老的祭祀场景之中。
过了一会儿,阿克泰双手朝天,对着太阳睁开了眼睛,很难想象,他的另一只重新张开,发出微光的眼睛真的像是一个洞,看见它的人都感到骇人。然后,他高举起一只圣杯,阳光很快追踪它的路径,将它照得通亮。
阿克库娜尔慢慢朝着火光走去。火光照亮了祭坛旁的一只用蓝色土布拼接的大个儿的鹅,它高昂着头,静静地看着人群。
这个时候,库木孜琴的旋律响起来了。阿克泰老人将手中的铃鼓在火堆上烤了烤,全身心地进入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她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表示着什么,但是,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奇特的暗示吧。
阿克库娜尔不曾看到真正的萨满舞。但在种种传说中,她却似乎感觉到了跳萨满舞的这个老人不寻常的一面。当一缕光芒笼罩在这个跳萨满舞的、像史书一样老的人的头顶上空,那光芒让她仿佛看见了人类另一种虚幻的力量。
她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
听完萨满歌,众人的心便被掀得一动一荡的,似乎真的有神要降临了。感觉充斥天地间那股巨大的暗流正滚滚而来。参加祭祀的人们都因为这个神秘的仪式而静穆不语,在一瞬间全都朝着火光的方向跪了下去。阿克库娜尔也跪了下来。
这个时候,她从不远处的山峦顶的一块岩石上看到了一只苍鹰的灰黑色身影,它被这天空的阴晦衬托得格外醒目。
突然,它的嘴大张,发出尖锐破空的一声嘶鸣,然后,翅膀有力地扇动,倏地从黑灰色的云层飞过,冲上了天空,乘着无形的,轻轻托举的气流飘摇而去。
远远地,每隔一阵儿,就听见低处的云层里传来它的叫声,那叫声好像要摧毁什么东西似的。
祭祀仪式举行了整整三天三夜。阿克库娜尔也看了三天三夜。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满脸通红目光发亮的小女孩,正通过阿克泰的祭祀仪式打通了凡间与天上神灵的界线。仪式结束的那天,她的心里有些怅然,好像是众神离她而去了。
不过,从那以后,阿克库娜尔再也没有惧怕过黑暗的降临。
据说,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阿克库娜尔一直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祭祀活动,可她再也没经历过,倒是常听起草原上的牧人说起某人家有人生病的时候,阿克泰老人去帮助驱邪,招魂。
阿克泰老人是在她18岁那年的一个春天去世的。人们说,他其实是众神中的一个,他升天了。
只是这些年里,阿克库娜尔的个人生活并不如意,父亲母亲在她出嫁后先后离世,不久,丈夫也死去了,而她自己,之前竟从未生下过一个孩子——没有比这更坏的了,这在哈萨克族群中无疑会受到歧视。
阿克库娜尔是在自己四十一岁那年成为一个女“巴克斯”的。在这之前,在她身上没有任何的征兆。上苍似乎把一个秘藏的瑰宝放在她的身上——不让她窥见,就是不让她过早地看清楚。
草原六月的一个清晨,地气广阔,乳白色的雾缕清晰可辨,大地隐藏着哺育者的力量。河畔上朽掉的木桥上,转场的羊群脚步迟缓,弧形的犄角仿佛在合拢着什么,使之在一侧的驱赶它的人更显寂寞——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阿克库娜尔从毡房出来,准备去邻居的牧民家串门儿,当她走过一片青草地的时候,她突然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浑身打战,口中不断地吐出白沫子,全身抽搐着昏倒在草地上,样子可怕极了。
这个时候,草叶的气息隐隐浮动,一阵风吹过,它们悄然落下,一片又一片,发出难以觉察的声音,一如被神所藏匿的天籁。她看见草原上泛起一些灰白色的亮光,像天色微明时的薄光,从天边一直延伸而来,既虚空又有质感,给绵延不绝的坡面带来了某种神秘的气息。而周围的景色全不对了,像是假的,铅黑色的光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头顶上。过了一会儿,天又大亮了,大颗大颗的星星挂在了她的眼前,还有五彩斑斓的流云,丝绸一样滑过她的皮肤。她不知道这样的天相表示着什么,但是,这一定会有什么奇特的暗示吧。
她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
过了一会儿,这道亮光把她和不远处喧闹的毡房以及周围的世界远远地隔离开,将一种庄严而久远的东西传递给她,她感到身体中有微热的气息在涌动。
突然,她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没人看见,阿克库娜尔躺在草地上正发出低低的呻吟,电闪雷鸣在她的骨髓深处。然后,她猛然看到,云朵、树木、毡房、牲畜以及被时间所遮蔽的一些久远的面孔……那是她死去的所有亲人的脸——以前,她的身体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死者,现在,他们似乎全在这一刻间活过来了,一一在闪现,被照亮,好像从时间的尘埃中重新获得了说话的机会。
顷刻间,一片细语有如隔世的冥音,带着某种宏大的韵律之声,在云端之上响彻,并以一种无比神秘的气韵与她接通。她不知道,自己正踩在了天地间巨大的筋骨上。
这个时候,她恍然看见一把亮闪闪的剑在他们的手中传递,最后,传到了她这里。就在她接过这把剑的刹那间,阳光像是一声藏在乌云里的叫声,越过了混沌的黑色气流,一下子就敞亮了。这亮光充满了她的身体,难耐的疼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聆听着,心在隐隐地悸动着,似有所悟。
阿克库娜尔睁开了眼睛。
或许,大草原是一块神异之地,时时都在波动着那些奇音妙语,但只有阿克库娜尔一个人听见了,她由一个凡夫俗子洗涤成一个善听的智者。这种神遇正如博尔赫斯在《神的文字》中所说:“谁都不知道他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字母,但是我们知道那一句话一直秘密地存在着,并将由一个被选中的人看到。”
而阿克库娜尔正是被“选中的人”。
从那以后,草原上又多了一位女“巴克斯”。这块草原的秘密是她的,她每跨一步就得到一次胜利,她抓住了它们,也就意味着捕获了整个世界,而这世界既有黑夜又有白昼。是的,上苍为阿克库娜尔呈现了灵异,这是将独特的灵性赋予了这个女人,这是它对阿克库娜尔独有的恩赐。
现在,在亦苦亦甜的风声里,我听到了草原、羊群及河流碰撞的苔藓之间的物质弹奏,它们反反复复,永不疲倦地吟唱。
还有谁,能紧紧抓住那一道光芒?
那一天,我听新疆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跟我讲完了这个故事,我惊奇于阿克库娜尔将自己的灵魂和智慧呈现在世人面前,并同时在那些深藏的神祇中再现自身。
叶尔克西说:“尽管现在,女‘巴克斯的故事听起来有些诡异,就像是被历史的风吹落在坟地上的一块旧纱巾。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的存在无疑是大自然的一个活着的音符。”我听懂了,这好比当中国人开始把他们对宇宙的理解写成文字的时候,他们有一个通用的字,这个字就是“道”。“道”的意思就是“生活道路”。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道”并不是旅行者或哲学家们的用武之地,而是部落萨满的专利。他们利用自己灵魂飞行的力量,去探索宇宙间生命的意义。
后来,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像阿克库娜尔这样的女萨满师出现的年代有可能发生在乌孙时期,或者是突厥时期哈萨克某个信仰萨满教的古老部落里。可以肯定的是,像这样的女“巴克斯”并不多,可能几万个哈萨克人里面才有那么一个。
但无论怎样,她们在哈萨克族人的宗教信仰史上的确存在过。
对哈萨克族“巴克斯”的寻访是一个偶然。
2004年的深秋,我到伊犁地区特克斯县,由当地的县干部带着,来到了特克斯县喀拉峻草原二牧场,寻访一位当地有名的哈萨克族女“巴克斯”。一路上,随行的县干部不时地说起这位女“巴克斯”如何利用自身的功力为病人解除病痛的奇事,并说,在当今的哈萨克族人中,真正的“巴克斯”已经寥寥无几了。
新疆的哈萨克族牧区大多有着好听的地名。比如“喀拉峻”。这个名字把我引向许多古老的绿色草甸,还有如星辰般的毡房。在这里,一推开毡房的门就是风景——布景一样的雪山,蓝天,成群的牛羊,毡房里陌生的饭菜和难懂的哈萨克族语言令我产生出一种恍惚感,而这种恍惚感正是我所喜欢的,它使我的旅行永不疲倦。
在盛夏,新疆北部连绵的草场是雨水出没的区域。在草原上,我看见白色毡房里有哈萨克族妇女聚在一起做刺绣,听见我走过来的声响,有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埋头于手中的活计。她们偶尔的说话声被雨模糊了边界,像旧唱片上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一些恍惚。毡房门口的草地一律在雨水中发亮。好像被剪辑错了的电影,一个镜头被永远地重复下去。
直到这时。我也没发现这里的人与其他哈萨克族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在喀拉峻牧场上的一座毡房里,我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哈萨克族女“巴克斯”。她叫帕孜依拉,1934年出生,她已经70岁了(2011年3月去世)。
咳——她的长相怎么说呢?介于女王与女巫之间,表情非常古老,一种在世界以外的样子。以至于我在看见她时,内心被深深地触动。这种触动于我很遥远,仿佛我又回到了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时代,使很多信神或不信神的人都进入到了她所创造的氛围中——
下面就是我和她的对话;
问:可以讲讲你自己成为萨满的经历吗?
答:我是1934年出生的,一直在这个牧场上生活。我丈夫爷爷辈的时候,家里曾经有过“巴克斯”,好像还供有“巴克斯”的神像。我从小身体不好,常常全身骨头疼,为啥这样我也不知道,身体整天都不舒服,骨头、眼珠子疼得我难受,蜷成一团,看了很多年的医生也没看好,后来就经牧区部落上的人指点,说找个“巴克斯”就好了。
问:找谁看的?
答:是喀拉峻六乡的一个叫帕斯满的女人,好像和我们家还沾点亲。那次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给我看,说是自己的身体不干净,不能看。让我过些天再来,我们就回牧场了。几天后,我们又去了她那里,是和我的姐姐一起去的。结果,她第一次见到我,就说看出来我与“巴克斯”有很深的缘分,是某一个故去的“巴克斯”选中了我,希望我能接受前辈“巴克斯”的神龛。如果我同意,她就可以担任我的师傅培养我。就这样,我在她跟前学了三年的法术之后,我的病也好了。
我的师傅早就告诉我了,学习本身并不难,难的是用自己的功力去猜病人的病因,这才是大事情。如果你猜错了,做的事情也不对,那病人也是好不了的。
问:除了治病,“巴克斯”还做什么?
答:除了看病,我们还给人占卜,算卦,招魂。占卜的方法,有的是向维吾尔族人学的,一般用石子,枝条,还有玉米粒。招魂的对象都是小孩子,有时候,幼儿受到惊吓,或从高处坠落而出现哭闹不止,惊厥喊叫,语无伦次的现象时,大人就会认为这些孩子是“丢了魂”,那就要请“巴克斯”来为他们“招魂”了。
问:哈萨克族“巴克斯”一般用什么方式看病呢?
答:“巴克斯”给人看病的方式有很多,有人用扑克牌看,有人用(摆)石子看的,还有人用(立)筷子看的。每个萨满看病的“路子”不一样,各有各的方法。但目的都是要治好别人的病,谁都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的。
问:那你是用什么方法给人看病的呢?
答:我是用小石头或豆粒给人看病。我们哈萨克族“巴克斯”在给人看病或卜卦时,常常会用这个方法。所用的小石头或豆粒一般都是49颗。“巴克斯”按照一定的方式和规则反复排列这些石头,最后,根据余数和阵形中的位置,给人说出病因。
问:这里的“巴克斯”的情况怎样?
答:“巴克斯”已经没几个了。听我丈夫的爷爷说,哈萨克族现代“巴克斯”是清朝末期出现的。那个时候,“巴克斯”啥病都治。到了解放以前,牧区上没大夫,牧区的人生病了之后,就知道吃几种草药,当有让人高烧不退病时,我就用“司那普”(水银)塞进病人的鼻孔里(男左女右),来降低病人的体温;也用“霍加草”(雪莲)来治疗关节炎;用“塔勒盖依草”来治疗因贫血引发的心脏病;如果好不了,就找萨满去治病。再后来,牧区上来了很多汉族干部,里面有几个是大夫。他们在固定的时间里给牧民看病,名声很快传遍了整个牧区,那些牧人们常赶着马车,三五成群地去找汉族医生们看病,吃他们的药,一般很快都能见效。这样一来,“巴克斯”就很少有事情干了。
问:可以说说您治好的病人吗?
答:我治好的人嘛,在整个这片草场上都有的,但我都没记住。那些治好的人,看过后再没找过我,有些人我是听别人说是好了。这些人到底是好了没有,我也不了解。牧场上有些找我看过病的人,病好了之后,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望我。
问: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都说是要相信科学。那么,“巴克斯”治病的途径是什么?
答:一般说来,如果病人到医院查不出病的话,我们才开始治,如果病人真的有病,而且病得很重的话,我们也是不收的。真正的“巴克斯”,都是血液清洁,骨头清洁的人。
问:人们对你们看病的做法有什么议论吗?
答:人们对我们看病的方式,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因为有人相信这个,有人不相信这个,我不在意这些话,自己该做什么还是要做。我们给病人看病的时候,病人家里的态度很重要,他们要是相信我们的话,病人就好得快。“巴克斯”不能做坏事,只能做好事,不然就只能是自己惩罚自己。
问:在喀拉峻牧区,这里举行过规模很大的“巴克斯”仪式吗?
答:有的。解放以前,我们牧区的人最害怕出天花了。每年都有很多婴儿出天花治不好而死亡。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年,忘记是哪一年了,天花流行得很厉害,牧区几乎所有的“巴克斯”都忙着给患儿治病了,结果还是死了好多孩子,让人心里非常悲伤。就在那一年,牧区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大的送瘟神仪式。在举行仪式前的那十来天的日子里,整个牧区各个部落的人都沸腾起来了,包括新城(霍城),皇工(即巩留)、固尔扎(伊宁)等地的哈萨克族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争相打听这个仪式什么时候开始,做仪式期间所用的米面,食用油,蔬菜,柴火等都是牧区的人主动捐赠的,有的人家还捐钱,捐木料,柳条,还有各色纸张等。
到了仪式开始的那一刻,哈萨克族,汉族,还有维吾尔族等群众都从各处赶来了,因为这个仪式是跟小孩有关的,所以在现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说笑的。那些因为天花而逝去孩子的人家都端着小孩生前爱吃的食物,等待仪式的开始。
仪式开始的时候,一个被认为功力很高的“巴克斯”手持一面镜子走在队列前面,身后是抬着送瘟神用品的人们,“巴克斯”边转镜子边唱歌,跳大神,队伍两侧的人们不时地跟着和副歌。他在队列的前面越唱越带劲,手中的镜子也越转越快。那些因天花而死去孩子的母亲们,一路跟着队伍,不顾一切地跑到“巴克斯”的前面争睹其手中的镜子,据说在这样的时候,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死去孩子的模样。好多的妇女一路上哭得昏死过去,跟在队伍中的人们,被这悲凄的景象感染得流泪不止。这一场景,过了多少年之后,我依然能记起。
现在早没有那么大的活动了,因为相信他们的人也少了。有的“巴克斯”开始干些算卦的事情,多数“巴克斯”专门从事扎针,推拿,给人治病。不过,现在牧区里这样的“巴克斯”也不多见了,就是有的话,也没有神衣,神鼓和神歌了。
帕孜依拉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黯然,耳边一缕白发在素色的发巾中滑落下来。
还会有别的问题吗?对下一个问题稍一深究,我就陷入了困惑。对我而言,这些“巴克斯”的生活都与过去某一个时间刻度有关,令我万分好奇、想象力空前地发达。但是支岔太多,我在探寻的过程中难免会走错。
也许,历史是对想象力的挑战。然而,哈萨克族的“巴克斯”文化的衰落,让我在离开这位最后的女“巴克斯”的时候,突然读到了它的中断处,我知道,萨满活动终究是难以为继了。
无论是我在典籍中读到的,还是我听说的,在路途中遇见的“巴克斯”,几乎都是年老的女性。
女“巴克斯”帕孜依拉生活在久远的回忆里,就像生活在夜晚的床榻上一样安稳。这样一直终老,对她们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束。
早上,牧区下起了小雨,一个牧人从自家的毡房出来,看见羊圈门口站着一个汉族女人,手里拿着照相机对着一个年老的哈萨克族妇女问这问那,她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来了?
他感到头顶上的雨云在微微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