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皮匠
2015-06-26张明军
张明军
文儒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这个地方有点趣,手艺人好像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意思,谁做什么简直就是一种潜意识的指派。谁越“规矩”了,大家就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莫名其妙,就会觉得不“像”。按人们的习惯看法,算命的一般是瞎子;麻子多半做会计或当个什么小干部,人们相信他“点子”多;而瘸子呢,皮匠。
文儒的腿疾是小时候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坏的是右腿,左腿能蹦能跳的。没事的时候,他当然是坐着的,但有什么事情要走路,他也能走,只是走起来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有人说他是个标准的瘸子。他是个聪明人,团转几个庄子的人都知道。可能因为他是个残疾人,大家便更觉得他聪明了。文儒的棋下得很好,周围几个村子罕有敌手,连乡里搞象棋比赛也不带他,摆棋摊子的遇到他都要掏香烟打招呼。高处不胜寒,有时难免技痒,就和小学的几个爱好象棋的老师玩两盘残局,偶现峥嵘。大家知道他有两个“名谱”,一个是“关门打狗”,在对方九宫的四个角错着摆开双车双马,逼“将”,规则是必须不离九宫,步步将军,直至取胜;另一个叫“替父报仇”,让对方用双士双炮来将光杆司令。当然,对方的“帅”不能有,否则,怎么叫“替父报仇”呢?几个小学老师始终破不了这两个残局。问他,他总是笑笑,让他们再想想。上课铃响了,老师们有点不甘心地走了,文儒就会慢慢地把棋盘收好,放到桌肚里,以备下次之需。他下棋很文雅,赢棋也只是笑笑,并不像有些人赢了盘棋就春风满面,满脸得色。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文儒你要去摆棋摊准能赚钱。他不紧不慢地摆摆头:哪能呀,做什么也不能做骗子啊。
他不想做骗子,但如果有人想骗他也不容易。一次,隔壁供销社的老姜到他的皮匠铺坐坐,文儒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就知道他昨夜准输了。老姜好摸两把牌是谁都知道的。老姜告诉他昨天遇到的那个外地人太厉害,就像能看到对家手里牌一样,神算。一夜输了200多块,今天夜里不把它扳回来,星期六回家怎么跟老婆交差?文儒笑笑,赌这个东西最好别沾,有瘾呢。今晚我帮你看看。当晚,二人如约来到供销社仓库里,四五个人围在一张旧八仙桌上,玩二十一点。那个外地人确有两下子,每次对家牌好时,他的注都很小,庄家牌差时,他的注出奇的大。老姜已是输得一头的汗。看了二十分钟,文儒悄悄地拽拽老姜的衣角:我来替你摸两把。文儒看出了一点门道。外地人在抓牌时把不超过5点的点子小的牌都用指甲划上了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的暗记。文儒洗牌了,他也悄悄地用指甲做上了记号,不过,他选的都是点子大的牌。这一把他只要了两张牌,对方抓了四张牌时才16点,他估计文儒的牌点一定在18点以上,再看下一张牌面有淡淡的划痕,抓回来不超过21点就是最大的“五龙”了。文儒这时让老姜把身上的400百块钱全掏了出来,押上。外地人毫不犹豫地跟上后,抓过了最后一张牌。一翻,傻了:是一张10点,外地人被“胀”死了。文儒帮老姜扳了本后外地人觉得玩不下去了,就都散了。文儒虽然一战成名,但他却再也没摸过纸牌。老姜也听他劝,戒赌了。
文儒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还很标致。一头浓密的黑发,国字脸,浓眉大眼,白。如果不是腿残,真能算得上一表人材。他当皮匠纯属偶然。17岁那年,父亲因肺结核病过世后,他成了孤儿。在上海工作的四爷来信,让他去那儿过一段时间。他就搭帮船去了县城,再乘长途汽车到了上海。虽然第一次出远门,但凭着叔伯哥哥文龙画的一张草图,他还是很顺利地摸到了四爷的家。半年后,他回来了,带回来一套做皮匠的行头。文儒说他在上海四爷家跟楼下一个苏南的皮匠学的。他还带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裁剪书。四婶在上海帮他买了一台“飞轮”牌缝纫机,是文龙帮他去拿回来的。文儒把堂屋收拾一下,装上缝纫机,生意铺子就算开张了。
文儒的鞋绱得真好。农村人穿鞋都是自家女人做的。一到冬天,下地做活的妇女针线随身带。劳动休息时,她们会拿出各种针线活做起来。有的扎鞋底,有的打毛衣,有的捻线,一家人身上穿的都在她们手上呢。鞋底、鞋帮做好了,就要送到文儒那里去绱。当然,也有妇女自己绱的,但怎么绱也不如文儒绱的好看。绱鞋子是有讲究的,圆口的、方口的、带搭袢的、松紧口的,五花八门。棉鞋与单鞋的绱法不一样。年轻人的讲究要“明”绱,穿起来暴脚、美观。老年人的则要“暗”绱,穿在脚上宽松、舒适。因此,人家送鞋来,文儒总要问问是给什么人做的。其实,皮匠哪个庄上都有,但文儒手艺好,名气大,生意也就红火。何况,他还有不少鞋“样子”。小孩过百岁的虎头鞋、姑娘出嫁穿的绣花鞋、老人做寿穿的寿鞋,可以说是品种齐全。这些他都会帮你免费设计。文儒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做手艺讲信誉,鞋子绱好后,用木楦子楦上,放好。鞋底上用画粉注明是谁家的,什么时候送来何时来取。在文儒的皮匠铺没有发生过拿错鞋子的事,更不用说丢了,而这些在其他铺子里总是免不了的。进入冬季,皮匠铺子就忙了。文儒的铺子更忙,因为他白天还要替人家做衣服,他是一个兼职的皮匠。农村人的衣服原来很少有人要到店里来做,一般都是请村子里会裁剪的人帮着裁一下,姑娘媳妇自己动手缝缝就成了。但庄上人看文儒做的衣服合身,而且用烫斗把衣服烫出棱角来,价钱又不贵,也就送给他做了。那时农村的衣式很单一,男的是中山装,女的是对面襟子蝴蝶扣子。文儒做衣服很省布,他会帮人家“叙料”,真正是量体裁衣。衣服做成后,省下来的边角料他也会包好、注明,让人家取衣时带回家做鞋面布或糊“骨子”用。大家看着他便透着亲切,也就都很相信他。一到腊月二十四,文儒的铺子就不收鞋子和衣服了,收多了做不过来,怕耽误了人家。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这个规矩。过了时间也就不再给他添麻烦了,怕他为难。据说有一年,南庄一户人家送了一双鞋来请他绱,鞋子是给二十岁的独子做的。由于送得晚,这双鞋几乎是除夕吃年夜饭前才绱好。清理铺子“招财”时才发现,其他人家的鞋都取走了,唯独这双鞋还不见人来拿。想着孩子过年就盼个一身新,文儒吃过饭冒着漫天的大雪去南庄送鞋。当他一瘸一拐地赶到那户人家,已快半夜了。开门后看到雪人似的文儒从怀里取出那双新鞋后,一家人眼泪都下来了。原来,孩子过年后就是20岁生日,上海回乡过年的亲戚替孩子买了双皮鞋,就没有急着去文儒那儿取。没想到……文儒在他家喝了一杯热茶就起身了。这家男人二话不说到院子里抽根竹篙,文儒一看就知道他要撑船送自己回去,执意不肯,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一家人的盛情,坐到了船上。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农村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寂静的河里只有这条行着的船。文儒感到身上暖暖的,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美。
文儒的生意着实红火了十几年,可是过着过着形势变了,农村人分田到户后日子殷实了起来,他们开始买皮鞋穿了。做鞋穿的日子渐渐远去了。到后来,大姑娘、小媳妇都不再做鞋甚至不会做鞋了,没人做鞋了,谁还会请他绱鞋呢?服装也是,农村人也乐意到镇上买“自成品”穿了,文儒的中山装和对襟子不再吃香,被淘汰了。文儒思前想后,本来想到上海去学一些新式样,但终究没去成,毕竟,农村里买布做衣服的越来越少了。
文儒改行了。
他请人用白铁皮做了一个棚子,卖杂志和报纸。冬天,他的铺子不再忙碌,书报生意也很清淡,他就弄把椅子坐在白铁棚旁边晒太阳、看报纸。这年六月初的一天,他照例坐在棚子里卖书报,打盹。突然,他听到河边传来孩子的哭喊声。他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原来,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水边玩水,一个孩子掉河里去了。当时农村正大忙,大人都到田里去了。他衣服没来得及脱就扑到了河里。孩子没找到,他也没能上来。
文儒不会水。
文儒死了。
庄上人还记着他的种种好处。因他家没人,大伙儿便凑钱为他买了寿衣和一双旅游鞋穿上,把丧事办了。年老一点的女人们提到他就唏嘘不已:当了一辈子的皮匠,临走的时候却没能穿一双自己绱的鞋子。又过了几年,村里规划街道,文儒的皮匠铺被拆掉了。因这地方市口较好、两面临街,村里在这里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为乒乓球室,楼上放了些棋牌桌,算是个农村俱乐部吧。但村里人从来不说是什么俱乐部。孩子在这玩晚了回家大人问在哪疯的,他们还会说在文儒皮匠铺玩的。村里人忘不了这个聪明而又善良的皮匠。
文儒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