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 “圣斗士”还是“伪君子”?
2015-06-25宋凯
宋凯
4月13日,二十世纪最后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著名作家格拉斯逝世。他是战后德国最重要的作家,他活着的时候一直被视为德国良心的化身,死后被意大利《共和国报》称为“布莱希特的继承人”,他代表了德国走出战争和清算过去的努力,一直以来充当德国精神的“圣斗士”。
然而,格拉斯却因“笔下毫无遮拦”的写作,成为世界文坛饱受争议的人物,自2006年的《剥洋葱》问世以来,因其首次公布纳粹党卫军身份,引起轰动,昔日的“圣斗士”被斥为“叛徒”和“伪君子”。
批判历史、揭开伤疤
“作家就其本意而言,是不能把历史描绘成太平盛世的,他们总是迅速揭开被捂住的伤口”,在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上,格拉斯如此说道。
格拉斯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与德国人的战争健忘症不断地斗争,经常挑起争论,以敲打那些试图忘记历史的政治家。究其原因,格拉斯创作的思想和其成长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927年10月,格拉斯出生在波罗的海边的但泽,父亲是一个小商人,母亲是卡舒布族人,生活不算富裕,母亲喜欢文学和艺术,格拉斯受其熏陶,热爱读书且具有出众的艺术天赋。那个年代正是法西斯横行的年代,纳粹思潮成为整个社会的主流,因此,纳粹思想与天主教信仰构成了格拉斯少年时代的思想背景,他的童年被其传记作者于尔格斯评价为:“介于圣灵与希特勒之间的童年”。
“二战”结束后,格拉斯先后做过农民和矿工,在一家墓地做石雕学徒时对雕塑产生巨大兴趣,并最终取得了造型艺术的大学学历,从此,雕塑和版画便贯穿了格拉斯的一生,作为他文学写作的补充。1955年格拉斯以诗歌集《风信鸡的长处》登上德国文坛,与此同时开始剧本创作,他的前期剧作受到法国“荒诞派戏剧”的影响,善于以荒诞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来讽刺德国的社会现实,后来强调戏剧内部的冲突,加大了对现实的批判力度。
1959年,君特·格拉斯的长篇小说《铁皮鼓》横空出世,取得了当代德语文学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搬上银幕,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格拉斯从此声名大振。格拉斯一鼓作气,陆续创作并出版了《猫与鼠》和《狗年月》两部长篇小说,与《铁皮鼓》一起形成“但泽三部曲”,这三部作品虽然在情节和人物上互不相干,但都融入了格拉斯的政治态度,清算着当时纳粹势力的崛起、罪恶以及战后的“后遗症”,尖锐的讽刺德国现实的种种弊端,旨在为了“粉碎60年代迫在眉睫的那种对纳粹遗魂的崇拜”。
格拉斯用其丰富的想象、独特的手法、新颖的语言,常常以小动物作为一本书的核心象征来结构小说,在一种幽默滑稽的叙述中推向悲剧性高潮,他的作品中蕴含着人道主义精神,承载着对社会现实的思考,热衷于改变现状,体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
诺贝尔奖委员会在给君特·格拉斯的授奖词中称“他是寓言家和学问渊博的学者,他是各种声音的录音师,也是倨傲的独白者,既是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是讽刺语言的创造者”。
对纳粹统治的重新思考
二十世纪60年代中期,格拉斯热衷于社会政治活动,他是“四七”社成员,是社会民主党的坚定拥护者。1965年和1969年,他曾两度为社会民主党竞选联邦总理游历全国,到处发表演说,1972年的小说《蜗牛日记》则追述了作者1969年参加竞选活动的经历和对纳粹统治的思索。
格拉斯曾经多次陪同勃兰特出国访问。1970年的12月7日,时任联邦德国总理的勃兰特的“历史一跪”,随行的格拉斯见证了这“世纪之举”, 二人都被视作新德国希望的象征之一,被称为“英雄”。
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坚决反对北约在德国的土地上部署核武器。1990年两德统一时,格拉斯发表了厄运判决,反对两德统一,他致力于反对仇外主义和新纳粹势力。
这一时期,格拉斯的创作始终紧紧围绕政治话题展开:《比目鱼》旨在探讨妇女解放的可能性;《母鼠》反映了对处于“热核”时代人类命运的思考;《说来话长》以两德统一为背景反思历史,引起整个德国轩然大波;《蟹行》以载有万余名纳粹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被苏联击沉的真实事件,借以清算德国历史。
格拉斯是当今世界文坛最“政治”的作家之一,作品紧紧围绕着社会现实,始终从政治层面审视这个疯狂的世界,在他看来,这不是他刻意要做的选择,而是历史赋予的任务,他用文学承载着对历史的责任,表达他的立场以达到教育的目的。
由纳粹身份引起的争议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极力清算纳粹“后遗症”的“圣斗士”,代表“时代良心”的格拉斯,竟和法西斯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纳粹党卫军,一个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宣判的犯罪组织,2006年《剥洋葱》的出版,将格拉斯与这个犯罪组织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在书中首次披露了曾经参加过纳粹党卫军的经历:16岁参加希特勒青年团义务活动,17岁征兵入伍成为一名坦克兵,1945年,在战场上负伤被俘,被关押战俘营。在战俘营里,他首次看到了关于纳粹集中营的黑白照片,直到纽伦堡审判,他还坚信德国未曾犯下那些罪行,认为“这一切与敌人的宣传有关”。后来经过清醒的思考,最终明白过来,他曾支持的是一个何等罪恶的政府,也就是这一段经历,在格拉斯的内心里埋下了深深的愧疚,所以他致力于声讨纳粹,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在党卫军身份隐瞒了60余年后,《剥洋葱》的出版让格拉斯受尽了舆论的指责,也就是这一次迟到的供述,顿时让整个“共和国炸了锅”,此时的格拉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病毒性攻击”,他的敌人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大肆渲染格拉斯的党卫军身份。
他的传记作者米夏埃尔·于尔格斯认为这标志着“一个道德权威的终结”,他对《星期日泰晤士报》说:“如果他早一些便和盘托出,说他17岁加入了党卫队,没人会在意的,但是现在,从道德角度出发,人们已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当年深受纳粹之苦的东欧国家,不肯宽容格拉斯,一些犹太人组织要求他退回诺贝尔奖。波兰前总统和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瓦文萨已公开声明,要求格拉斯放弃已经获得的波兰城市格但斯克的荣誉市民身份,“圣斗士”格拉斯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的“伪君子”。“我知道那是耻辱,我也把它视作耻辱,60年来一直如此,并力图修得善果,是它定义了我后来作为作家和公民的行为方式”,格拉斯在面对指责时如此表示。
格拉斯把回忆比作是“剥洋葱”, “往事包裹在一层层洋葱皮般的记忆中,只有剥掉外面那层,才能看到里面那层上写了什么,同时,洋葱的气味引出眼泪”。他一层一层剥开他12岁以来的人生:债与责,耻与悔,斗争与沉默,战争与恐惧,爱情与性欲。
“债,不难对付,可以分期付款来偿还——即使像我母亲的顾客那样赊账;而责,无论是经过确证的,还是被掩盖的,还是仅仅出于猜想的罪责,却清除不了”,通过这一次逼近真相的努力,凝結出来的只能是格拉斯更多的无奈,他已经无法看清自己,最终选择了永久性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