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其所的“飛”字
2015-06-25李守奎
李守奎
1962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文字、出土文献和汉字学,任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生导师,目前开设的课程有汉字学、《说文解字》导读、出土文献选读、楚文字读解等。
有生则有死,是万事万物之必然。臧老的《有的人》是白话诗中的名篇,很多人都会背诵,原因是他把生死关系说得显白而有味道。人的生死如此,字的生死竟然也是如此:有的字活着,但几乎死了;有的字死了,但它还活着。有的字铸刻在金石上想不朽,但早已被人们忘了;有的字为了人们的方便支离破碎,但人们永远会把它们记住。我在这里介绍一个就这样死得其所的“飛”字。
这里所说的文字的“生”与“死”,指的是在现行的文字系统中存在与否,还被人们作为通行文字使用与否。每个字的生命有长有短,“一”“二”“三”是自出生至今数千年不变的老寿星;战国时期列国造出许多新字,秦始皇“书同文”,这些字就退出使用,戛然而止,灰飞烟灭了。语文政策可以让文字成批地死去,也可以让文字成批地复活或新生。新中国成立后的简体字取代繁体字,也是这么一个过程。“飛”字的寿命也很长,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规范用字系统里已经被“飞”取代,没有了位置。我们这里所说的死,只是在简化字系统中,“飛”已经死了,不包括在书法艺术和古典文献相关的专业领域。
鸟在人们的眼里最大的特征有两个,一是身上有华丽的羽毛,二是能在空中自在地飞翔。羽毛是装饰的珍品,《书·禹贡》说南方的特产曰“齿革羽毛”,其中的“羽”就是与象牙、犀革等罕物儿并称的好东西;飞翔则令人羡慕,陶渊明诗中的飞鸟就很令老先生神往。
因为羽毛有大用,所以古人对其观察得细致,语言里分别得清楚,文字记录得准确。脖子上的叫“翁”,尾巴上的叫“翘”,这些最有用的长毛叫做“羽”。那时的人还没开始造羽绒服,所以绒毛就被忽略了。鸟之所以能飞,这些羽毛起很大的作用:脖子上的羽毛(翁)鼓起来,翅膀上的羽毛张开来,这些都是很容易观察到的。如果想造一个“飞”字,画一个这样的鸟,人们就可以望文知义了:
看着不太像,鸟像火箭穿天式的飞很少见。其实是受汉字书写系统的制约改变了方向。汉字甲骨文就是长方形的字体,所以“犬”“豕”“马”“象”等象形字都是头上尾下,四肢悬空的侧立形状。上面这只飞鸟也是如此,我们把它放倒了看,就清楚多了:
一只鸟正鼓起颈毛,展开双翅飞翔。
“飛”与“飞”是一对繁简字,细心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繁体的“飛”中包含着简体的“飞”。“飞”是“飛”的一部分,把“飛”中“飞”以外的部分像剪纸一样截除,只留下一个“飞”来代替“飛”,这叫“截除式省略”,是汉字常用的一种简化方式,“飛”字如此,“习”的来源也如此:習——习。修辞格中有一种叫借代,其中就有以部分代整体,汉字省略与文学语言有相似之处,这是由思维的共性决定的。这种省略方式一般都用于结构比较复杂的文字,它不管截除下来的部分最初是什么东西,“飞”在“飛”中是鸟脖子上的长毛,也就是字书中的“翁”,但这个时候我们规定它就是飞!文字一旦成为记号,就可以这么任性。“飛”的旧体何止分离出一个“飞”,非常常见的“非”也是从上面截除下来的:
许慎说这就是上列“飛”字中的双翅。很靠谱!在没有充分的理由的情况下,这个说法不能轻易否定。“非”与“飞”的读音完全相同,都是从“飛”上截除下来的一部分,最初应当都是“飛”的异体,后来,“非”与“飛”的用法发生了分别,各有专司,用法不再纠缠,就成了两个字——这叫“异体分化”。
术语太多会令读者眼花缭乱,将来我们可以就一个术语所概括的现象集中谈,力争少用术语多用口语。
“非”字的形体自西周到魏晋一脉相承,没什么大变化。其本来面目几乎被抄写《说文》的人给彻底毁了。今传大、小徐本《说文》都写作 ,没法和 中的羽翅联系起来了。《说文》说“非,违也。从飛下翅,取其相背。”许慎知道“非”是“飛下翅”,但字形与他所能见到的“飛”与“非”差别很大,原因何在?用段玉裁的话来说,就是“浅人所改!”可惜这个真被篡改的字段老先生没能看出来。这个字被改也很有年头了,最晚唐代就都这么写了。
“迅”“讯”“汛”都是常用字,读音相同,凡是知道形声字的人都会猜到这些字的读音一定是“卂”。“卂”古书中不见使用,小篆里多次出现,但字形太简单,简单得让我们无从想象。许慎的想象力比我们丰富:“ ,疾飛也。从飛而羽不见。”意思是鸟飞得太快,羽毛也看不见了。《玉篇》紧跟着说:“卂,亦作迅。”有时字形太简单了也不招人待见,尖嘴猴腮、瘦骨伶仃都不行,“迅”就饱满了——汉字向方块发展,于是“迅”行而“卂”废。鲁迅给自己起名用“迅”就是想让自己快点,“迅速”是同义语素联。我们回头看 字,鸟的“翘”没有翘起来,与身体合并,简化成一条直线。不信你看看飞翔着的鸟,平时高翘的尾巴确实放平了,这是为了减少空气的阻力和保持平衡。快速飞翔的鸟,我们确实看不清羽毛,于是 上的羽毛去掉就成了“卂”字。天空中鸟影划过,真快!解释得着实有趣,可惜古文字中目前还无法证实这个“卂”,楚简中有个字形很像“卂”的却是“卜”。“卂”在哪儿呢?慢慢等吧。
如果说 上的羽毛去掉就是了“卂”,那去掉的羽毛成了啥?—— “羽”了呗。许慎猜完了,我也紧跟着猜一猜。
“羽”字在战国文字中勃兴,往前推还真找不到源头。上面提到的“习”字确实出现得很早,《说文》说:“習,数飞也。从羽从白。”我们所熟悉的《古代汉语》教材上举出《礼记·月令》“鹰乃学习。”的例子证明《说文》所说的可靠性,影响广泛,至今许多人信以为真。这个字早见于甲骨文,古文字学家用千真万确的事实告诉我们,“習”的上面是“彗”的本字,表示读音,与“羽”的音义一点关系也没有。甲骨文中相当于“羽”的是不带毛的昆虫翅膀,而不是鸟的“羽”。遍观春秋以前的文字还没有发现确切无疑的“羽”字或偏旁。羽的功用对人类来说,越早越重要,早期的汉字中何以没有羽,匪夷所思。这里一定还有什么问题。我们还没有发现商周的文字中表示鸟羽的羽,但不能说那个时代没有。到了战国时期,羽和从羽的字大量出现,那是因为出土了记载各种名物的“遣册”。茄子、辣椒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字,但统计一下历届政府工作报告,大概没有出现过一次。某种用途的文体中没有使用不等于不常用,更不等于没有,对此我们心里应该有数。
翡翠是羽毛十分漂亮的鸟,所以字皆从羽,秦文字的音符是“非”和“卒”,楚文字的音符是“肥”和“辠(罪)”,但从“羽”是一致的。古代旗子的杆头大多装饰羽毛,所以楚文字“旌”“旗”诸字上都加上了“羽”。
“羽”字出现了,从哪里来的呢?我怀疑就是“飛”上落下来的。我们把小篆飞字翻转一下,就找到“习”和“羽”了:
前一个形体的左侧截下来就是“习”,后一个形体左侧截下来是“羽”。“习”很早就出现了,在楚简中正是“羽”的异体字,与“習”没有关系。
这种猜测也挺靠谱,有翼字为证:
所例举三字都是“翼”字无疑,仔细比较一下上部所从的偏旁,难道羽是飞的一部分还有疑问吗?
盘古开天辟地,死后化成万物,双目为日月,血液为江河,毛发为草木……“飞”字没有那么伟大的功绩,但也秉承了这了不起的精神。死也得死出个样来——死而不朽!“飛”虽然被安葬在字书里,但分解下来的“飞”“非”“羽”,活得欢蹦乱跳;“卂”虽然被限制了部分自由,依然活力非凡!
为汉字使用更加便利而牺牲的“飛”,永垂不朽!